王威人編劇執導的《下落村的來電》有六個不俗的創意與切入點。
首先是選材。學生電影的格局往往受限於成長經驗,只能取材周邊故事,《下落村的來電》卻選擇了連一般劇情長片都不敢碰觸的主題:拾荒與貧窮。不但讓電影具現了21世紀台灣生活的寫實力道,也讓台灣短片有了人間行走的活力,昔日《蘋果的滋味》那種關心底層生活的台灣新電影的特質,似已找到了傳人。
《下落村的來電》的主角有二,一位是鄭有傑飾演的「台電的」,他是熱愛工作的電線桿巡查員,代號212;另一位則是陳竹昇飾演的「煙仔」,家徒四壁,連電費都繳不出來,只能揀破銅爛鐵,賣給資源回收場,一隻五元的福壽螺,成為他最重要的經濟來源。他們的交集點在於「煙仔」居住的下落村不時會斷電,原因是有人偷剪電線變賣,212要查出誰是小偷,「煙仔」則是覬覦銅線價昂,想要跟進。
經濟不景氣,有人鋌而走險偷電纜線,背後隱含的是無路可出,無技可施的生存苦悶,王威人從新聞事件找到靈感,進而深入冒險家的私宅,挖掘出時代印痕與人生無奈,光是這種心思與膽識,即已不凡。
其次是癡情。
《下落村的來電》的開場戲是「台電的」在暗夜裡說著生日快樂,而且是廿九歲生日,但是他要送的生日禮物竟然是重新油漆,沒頭沒腦的對白,其實只是想要強調「台電的」的人格特質。平常,你如果沒事就對著電線桿說話,肯定會被他人認成瘋子,但是,「台電的」對著老朋友的深情款款,卻讓人看見了深濃的人生癡情,不是如此癡狂,他不會甘於在窮鄉僻壤間巡查終日,只想老友安健,只想老友能正常運作放光明,有此深情,《下落村的來電》對職場專業與人生態度的刻繪,已然站上了日本經典電影《鐵道員》的同等高度。
第三則是主題表現。以「煙仔」為名,愛抽菸,老叨著菸,肯定是註冊商標,但是王威人想多耽溺於傳統符號(只有一次在焦慮時,放錯了菸嘴,點錯了菸),反而是讓騎著摩托車進入一個色澤黯黃的冗長隧道裡,觀眾的第一個印像,來自視覺,那是他孤單行走的身影;第二個印像則來自聽覺,後方傳來一聲喇叭聲響,嫌他擋路,要他讓路。連行車都不能自由自在,「煙仔」忍不住回頭罵了一句,但是形勢比人強,不讓路都不行。多少人不都是被命運巨輪這樣輾著跑閃?
能用影像說明的人生情境,就不用再多言語,王威人深諳其理,這一場隧道行車戲,簡明有力,隧道中的暈黃燈光,不也同樣映現著「煙仔」的人生色彩嗎?
第四則是音樂選曲。以拾荒為生,無暇會去注意古典音樂,但是「煙仔」唯一會的一首古典音樂,卻是「少女的祈禱」,那是台灣垃圾車特地挑揀的古典樂,形成了與眾不同的「音樂/生活」座標,那一天,「煙仔」帶著妻兒一起去變賣撿獲的鋁線,換到一點小錢,終於可以帶兒子去吃「燭光」晚餐(家裡斷電,只能點蠟燭),那是苦中作樂的自我調侃,但是「煙仔」已然欣喜滿足,催動著他的板車,他輕快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少女的祈禱」。他的愉悅,對他人而言其實極其辛酸,不搭調的音樂吟唱,卻訴說起完全不同調的生命滿足指數,落差越大,震撼就越大,五秒鐘不到的音樂能夠留下長長的一聲生命歎息,那就是高明的藝術靈光了。
第五點則交給了「煙仔」的兒子「阿弟」。王威人一直不讓「阿弟」說話,只要他不時地在前院玩著撐開黑傘再收起黑傘的重覆動作,可能是癡,可能是傻,他的沈默與重覆卻也悄悄散發著讓人憂慮的人格壓抑訊息。而且「阿弟」明明是小男生,卻因為營養不良,個頭不大,回收場老闆好心給了「煙仔」一袋舊衣服,幾經挑揀後,「阿弟」穿上的卻是女式洋裝,性別就此被倒錯了(「台電的」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直接洋裝穿著,認定他是女生,叫他妹妹),後來「阿弟」生病了,父親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一定是穿裙子受涼了。」
這場服裝與性別倒錯的戲,精準點出了父權社會對幼兒的影響,「煙仔」不是不愛孩子,只是不得其法,他冒死偷電,無非亦是想要孩子生活能更好,這也是《下落村的來電》的結局是「阿弟」發現家中有電了,日光燈亮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觀眾同樣也無法想像他們的窮困生活會有新生的可能,但是那句「那哎安ㄟ」的驚歎號,就算只是一閃即逝的短暫幸福,卻也凝聚了觀眾的祝福與期待了。
第六點則要回到最卑微的人性智慧,「煙仔」想要偷剪電纜,卻不懂得如何下手,於是他戴起了安全帽爬上電桿,那是一個「傻瓜」行徑,卻傻到讓人心痛。後來,他不惜換穿上「台電的」的制服爬上電桿,制服就代表專業?就有保險嗎?「煙仔」什麼都不懂,但是他的小小心思,就是他智慧所及的簡單邏輯,越是讓人啞然失笑的選項,卻越有著讓人不忍的擔憂,這杯悲喜交錯的生命綜合果汁,還真是五味雜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