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像先行,是楊凡新作《淚王子》最鮮豔的符號;意境曖昧,則是《淚王子》最蒼白的論述。
《淚王子》至少刻意雕琢了四個鮮豔的意像:
首先,林佑威飾演的美術老師,帶著女學生到海岸禁區寫生,狂風吹拂下,草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如海浪狂潮般翻騰湧滾,誇張又喧騰,原本青綠的草色,卻也在黃昏夕照下,另外添加了一抹暈黃的色澤,綠與黃,搭配成了妖豔莫名的不詳氛圍,不但吞沒了因為寫真而惹禍的林佑威,也席捲了女學生的青春記憶。
其次,張孝全飾演的男主角孫漢生是一位很會拉手風琴的帥氣軍官,最會拉奏的曲子就是他初學乍練時就愛上的曲子「孤獨的手風琴」,那是1945年由蘇聯作曲家莫可洛索夫(Boris Andreevich Mokrousov)創作的樂曲,在1950年代物資缺乏的年代中,拉奏手風琴其實成了很奇特的身份標籤,不論是走在樹林中,或者穿梭在自家庭院裡,手風琴的樂音就與浪漫和多情結下了不解之緣。
活在21世紀的我們,一旦聽見「孤獨的手風琴」,心情上只會浮現出純美感的理解與擁抱,那也是楊凡選擇這曲首子的始意,但是他也同樣在純藝術之中排納進「莫湏有」的伏筆,1950年代的台灣,最琅琅上口的政治口號就是「反共抗俄」,部隊裡的政治作戰幹部只要替他戴上一頂「你的音樂太東歐了」的帽子,就等於在「明示」你傾向東歐,而東歐又是蘇聯的羽翼,相關的等號一路相連下來,原本只是單純地拉一首手風琴曲子,卻已經面臨了隨時會被羅織定罪的恐怖壓力。
「孤獨的手風琴」替男主角穿上了一件浪漫的外衣,「孤獨的手風琴」同樣也替男主角戴上了一頂悲情的帽子,浪漫與悲情交相摻雜的效應,正是楊凡替《淚王子》打造的感官符號。
再者則是范植偉飾演的老丁,他住在一個大倉庫的夾層屋裡,那款房舍很容易讓人想起《全民公敵(Enemy of the State)》中曾經參與美國中央情報局監聽工作,對國家和周遭所有的人都充滿猜疑,絕對不信任的金.哈克曼(Gene Hackman),他隱居的寓所就是空曠工廠的庫房,一道又一道的鎖,鎖住了自己的秘密,也隔離了外人的窺伺與接觸。
就在把老丁居所庫房的牆上卻有一幅巨大的孫文畫像,孫文是國民黨的總理,中華民國的國父,部隊把官兵用餐和開會的空間命名為中山室,牆上就必定掛有總理(孫文)和領袖(蔣介石)的肖像,既意謂著效忠,也代表著篤遵遺訓奮鬥向前的淬練與提醒。但是老丁庫房的孫文肖像卻有約三層樓那麼高,人在肖像前就顯得格外渺小,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畏懼之情就會油然而生。
這種手法,蘇聯導演艾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在《十月(Oktyabr)》用過,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在《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Topio stin omichli)》和《尤里西斯生命之旅(To vlemma tou Odyssea/Ulysses’ Gaze)》中亦用過,德國導演(Wolfgang Becker)在《再見列寧(Goodbye Lenin)》中也用了直昇機吊掛著列寧雕像飛過柏林街頭(那和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中載著耶穌聖像凌空飛行的場景有著異曲同功之妙)…楊凡不是第一人,但是他同樣巨大的政治圖騰來嘲諷孫文信徒,沒有在「和平、奮鬥、救中國」的遺訓下謀求黨國福利,反而是相互傾軋,攘權奪利,殘害同志,也同室操戈,諸如這類政治圖騰下公然演出的背叛與出賣,也成了刻意雕琢的圖像。
第四個圖像則在曾江飾演的劉將軍夫婦的官舍內外,那間官舍佔地寬敞,室內的家俱擺設亦極奢華,那是關穎飾演的
這句平淡至極對白卻暗含了楊凡導演的批判重手,1949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時,多數政要官員都沒想到會老死台灣,都以為很快就可以反攻回老家了,因此都懷抱過客心態,不願深耕台灣,最後是曾江看著傳令兵在落葉滿地的庭園裡,不停掃著落葉時,也不能不歎息了。
不著痕跡,卻能直指核心的批判力道,反應著創作者的格局高度,《淚王子》的意像手痕確實看得出楊凡的巧思與用心,但是每個手痕所洩露出來的一語雙關意境,顯然也太過淺白直接,容易給人另外解讀的空間,例如在反共抗俄的年代,不知迴避政治紅帽,是純真?還是無知?例如在風聲鶴唳的年代,闖進軍事重地寫生畫像,是浪漫?還是挑釁?當然,你亦可以主張,人應該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拉一首手風琴音樂,畫一張寫真素描,何罪之有?…
時代的無情與無奈其實是同時並存的,楊凡用寫意的手法重建了1950年代的台灣軍旅生活情貌,那些已經斑駁的往事,也合當用黃綠交雜的妖豔色彩來定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