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老外合作拍戲,最難的是溝通與了解。
戲中安排老外演出,最難的同樣是如何呈現有著文化隔閡的角色間,彼此的溝通與了解,簡而言之,就是默契。
《復仇》是香港導演杜琪峰在法國人贊助下拍攝的第一部英語發音的動作電影,他找來了1970年代的硬漢偶像強尼.哈樂代(Johnny Hallyday)擔綱,考慮的原因有四:外型、眼神、和名度和男子氣概,但是杜琪峰最具創意的神來一筆,卻在於他的脆弱。
要表現男人間的默契,其實不難,《復仇》中的法國人強尼.哈樂代和澳門人黃秋生、林雪、林家棟都曾經做過職業殺手,懂得行規,會說行話,金錢是敲門磚,義氣是肝膽相照的承諾,這些都是黑社會電影行之多年的規矩,照表操課,很容易就進入情境。
《復仇》的故事描寫強尼的女兒Sylvie Testud一家四口遭人滅門,強尼趕到醫院時,只看見三具冰冷屍體,他只能對著全身癱臥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兒承諾:「血債血還。」
《復仇》是跨國合資的電影,硬要在杜琪峰擅長的香港黑幫電影中安插外國主角進來,需要巧思,韋家輝的劇本設計就是透過一場跨國婚姻的結構,帶進法國老牌殺手來澳門復仇。但是人生地不熟,絕對是每一位老外都感頭疼的基本難題(007電影中,龐德到任何一個國度出任務,全都沒有這種專業瓶頸,相較之下,根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盲點),不識中文,不會說粵語的強尼如何從大海中撈針,找出復仇線索呢?
老外來到華人地盤,語言不通,溝通困難,其實和華人去到海外的感覺相當近似,老外看華人都是一個樣,差距不多,其實華人看老外也是相同的,為了辨識方便,當強尼確定聘請黃秋生、林雪、林家棟三位當地殺手來替他執行復仇任務時,他順手就用拍立得替三位殺手拍下了照片。
殺手不留痕,何況是留影,那是違反殺手專業的。但是他們三位勉強接受了強尼的違規攝影,理由卻也很簡單:他是老外,識人困難,情有可原。強尼典當了全部家當,只為報滅門之禍的苦心,他們感同身受,也就同意破例了。
拍照留影如果只有這一層辨識意義,格局就太低了,《復仇》的趣味就在於從照片又往下挖掘出兩層意義。
首先是強尼其實有慢性癡呆症的傾向,腦袋逐漸空洞,記憶日漸蒼白,如果不拍照留影,也許他就完全記不得這趟澳門行所為何來了(當然,看了照片也想不起來原委,亦是失憶症的可能選向)。強迫留影,強迫記憶的高潮體現在大雨滂沱的黑夜街頭,滿街香港人都撐著黑傘過街,觸目盡黑傘,入眼盡是面容相近的華人,強尼孤獨地站在街上,入目皆不是,求救亦無門,那種飄零失根的感受,讓他蒼老而孤單的身影,有了更讓人難忘,又動容的催淚力量。
但是,杜琪峰真正想要探索的卻不是表相上的記憶與辨識問題而已,他想要問的是一旦失去了記憶,仇恨還有任何意義嗎?如果連抄家滅門的痛最終都會遺忘,血債血還的復仇濃度還會剩下幾分?生命不是終究要什麼都得捨去與盡付遺忘的嗎?透過強尼的失憶與強記,杜琪峰探討的生命癡纏,就多添了幾分耐人尋思的力道了。
還記得韋瀚章先生替「山在虛無飄渺間」填寫的歌詞嗎?「卻笑他,紅塵碧海,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離合悲歡,枉作相思夢。 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原本描寫的只是人間的風月癡戀,但是轉換成其他的愛恨嗔癡,不也一樣適用,《復仇》的終局,所有的愛恨都已淡化如煙,人生相欠債,能還的,不能還的,終究還是任由時光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