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殺令:魑魅魍魉現形

得獎有時是靠運氣的,美國鬼才導演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的新作《決殺令(Django Unchained)》,雖然在第85屆奧斯卡競賽上拿下了男配角獎,卻未必是最佳選擇。

 

首先,美國影藝學院會員還真的很偏愛克里斯多夫.沃茲(Christoph Waltz〉,讓他得能接續《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的納粹狂魔之後,再以《決殺令》中的白人良心角色獲獎,但是,他在《決殺令》中確是有些手足無措的,面對由山繆.傑克森(Samuel Jackson)飾演的黑心黑奴史蒂芬,鋒芒全都被搶光了,然而山繆.傑克森壞到骨子裡的表演卻沒有得到應有的討論與重視,實在可惜。

 

沃茲在《決殺令》中飾演老謀深算的賞金獵人舒茲,凡事總棋先一著,先有了盤算,輕聲笑語中就閃電出手,殺得對手措手不及,再立即扮乖巧,裝孫子,在法官的簽字文件中找到自己的護身符。初開場,這一招確實唬人,玩到第三次,皮笑肉不笑的招式,就因為少了意外,黯然褪色,甚至到了「糖果樂園」,更因為動機和手段都太過清楚明白,面對底牌被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農場主人掀開時,他再也無力照自己的劇本去戲弄對手,反而成了束手就擒的獵物,前後落差太大(雖然最後的袖中槍,還是達到出人意料的效果),給人頭重腳輕的失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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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多夫.沃茲的勝出魅力在於舒茲的角色定位,為了緝拿歹徒,舒茲必需與黑奴決哥〈傑米福克斯/Jamie Foxx飾演〉合作,由決哥(這個名稱譯法實在很彆扭,強哥才是正確音譯,「決」哥似乎要對應《決殺令》的片名,但是《決殺令》的「決」字用法也不如《絕殺令》來得精準)負責認人,只不過,怒火滿心的決哥是天生好槍手,略加調教,線民成了助手,舒茲用「還汝自由」的期約,建立了決哥的信心,從練槍到換裝,一個白人良心的印象就此形塑完成。只不過,電影並沒有交代舒茲何以「超越」時代的共識,給予黑奴「自由人」身份,甚至不惜犧牲自己性命,來完成自己的承諾。

 

太完美的角色,往往太不真實。特別是舒茲在訓練決哥狙殺能力時,特別要求他當著人子面前射殺其父,那是何等冷血又殘忍的要求,那是「只知有已,不知有人」(稚子何辜?只為了成全自己的賞金,也就無法兼及無辜稚子的脆弱心靈)的獵人天性,但是嗅覺如此敏銳的獵人,卻未能察顏觀色,體認形勢丕變的暗潮翻滾,也讓先前的角色雕塑,顯得蒼白空洞了。

 

舒茲的貧血與失血,關鍵在於他遇上了山繆.傑克森飾演的黑奴總管史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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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世界有「為虎作倀」的寓言,描寫虎大王愛吃人,人死了就成了倀,甘為虎大王役使,幻化成人形繼續找更多的肉身,以填飽虎大王的肚腸,史蒂芬明明就是黑奴,但深諳生存之道,他能體會白人之心,虐待黑人的伎倆與德性,更勝白人,更因為他洞悉黑人同胞習性,眼光犀利,拿捏精準,對待自家人的手段更加狠毒殘暴,因此贏得白人的信賴,他也樂於享受這種高同胞一等,還能喝著紅酒,頤指氣使,耀武揚威的吆喝人生。

 

山繆.傑克森的厲害在於他把囉嗦和精明都寫在臉上,骨碌碌的眼睛流轉,把所有的算計與心眼都勾畫了出來。莊園大小事,這位名叫史蒂芬的家臣,比白人主人的意見還多,成天碎唸個不停,就算主人最後有裁決權,卻也都只能在他已經建構好的框架上去裁定,坐實了他才是「地下總管」的威權高度;其次,別人酒酣耳熱,言不及義,唯獨他能在舉手投足的眉宇動作中,察覺細微訊息,一旦他起了疑心,就有了危機,疑或不疑,就成了《決殺令》吊人胃口的關鍵。Django11.jpg

 

昆汀的厲害則在於他讓白色混進了史蒂芬的外貌之中,史蒂芬是資深老管家,就歲月而論,白髮白眉順理成章,但是白髮白眉加白衫的造型,則讓他替矢志效忠白人,兼具家臣、家奴與家犬角色的人格特質得到精彩的色彩提點:白色不但亮眼,也蘊藏了意在「色」外的暗示能量。另外,史蒂芬有些老態,走起路來略嫌佝僂駝背,但越是行動不便,每一回移動所釋放的能量氣息就更有迫人,那是一位好演員才抖得出來的氣氛,山繆.傑克森一出場,克里斯多夫.沃茲就「不見」了,落差如此巨大,何以從影評到給獎,山繆都沒份呢?難道真是因為《決殺令》的本意在替白人贖罪,代表白人良心的沃茲,才得能勝出嗎?我的不平,不能改變改獎事實,卻權充為一位評論者的歎息吧。

 

鬱妓回憶錄:魔幻人生

丹麥導演Henning Carlsen根據小說家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小說改編的《我的鬱妓回憶錄(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是一部老男人的懺情錄,對於性與愛的辯証,標識著濃烈的雄性思維與感歎。

 

《我的鬱妓回憶錄》的主角是Emilio Echevarría飾演的資深記者  El Sabio(電影意譯成「智者」),年紀雖大,筆鋒猶健,文采更見風流,他在報上寫的專欄不但叫好又叫座,而且可以掛上報紙頭版,他在九十歲生日前夕,決定送自己一個生日禮物:找到昔日相熟,卻已睽違廿年未來逢的妓院老相好Rosa(由吉拉汀.卓別林/Geraldine Chaplin飾演),請她代尋一位年輕處女。他要在年輕的胴體上找到最暢快的肉體歡愉。

 

馬奎斯的小說以「魔幻寫實」著稱,明明踩在當下的土地上,思緒卻是任意組合排列:時序上是時而童稚,時而中年,時而蒼老的歲月剪影;空間上卻是同一幢老屋,曾經繁華極盛,人聲鼎沸,卻亦有著人去樓空,舊日不再的空乏;人物則是將昔日肉體豐滿,讓人沈醉求歡的名妓,換成如今臉若雞皮,只能以輪椅代步的老鴇,另外再讓觀眾從兔唇的印記,去尋找辨識曾讓「智者」論及婚嫁,最後卻逃婚的貴婦……無可諱言,導演Henning Carlsen確實充份發揮了電影的剪接魔法,將意識流與魔幻寫實的小說技法熔鑄成一部揮灑自如的時光織錦,導演的炫技,輕易就能蠱惑期待煙花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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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還是少男時期,就有著戀母情結,穿著浴衣,隔窗偷聆母親的輕歌劇詠唱,成為他對異性與美麗最深情的凝視,但也因為出身豪門,所以早早就有了金錢實力,闖進妓院買歡,陷進乳房與體味的溫暖中,開啟性事竅門;後來更彷效聖堂婚約儀式,向妓院總管盟誓,要一輩子「忠誠」於滿院鶯燕(他要睡遍全部的五百多位妓女);甚至在龍鐘老年時,他還不忘消遣Rosa說,都是妳們,害得我根本沒空結婚……《我的鬱妓回憶錄》的這些尋歡情節,基本上都屬於有錢男人的唯物消費觀:男人相信有錢就買得到性,女性只是商品,一個願賣,一個願買,銀貨兩訖,各取所需,兩不相欠。甚至「智者」還可以大刺刺地在章欄上分享著自己的黃昏心情:「性是對那些還沒有找到愛的人的慰藉/Sex is the consolation for those that have not yet found love.」當然,Rosa對於智者的諷勸還有一句:「你這一生可別還沒嘗過因愛而性,就死了!」

 

正因為如此物化女性,九十歲的智者獻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還是買一個女人,而且還指定要是年輕處女(Rosa勸他,處女未必合宜的成人級對話,是老江湖的行話,卻也準確呼應著買春行業,一切以討金主歡心為準的基本思維),接下來的情節其實近似於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了:有錢的老頭,在冬夜裡找了不省人事,徹夜昏睡的姑娘陪睡,最後卻在青春的胴體上找到了生命的救贖。問題在於這份愛的啟發與感動,還是來自於金錢交易,而非機緣巧合下的真情流露。

 

triste002.jpg從道德觀點來省察,《我的鬱妓回憶錄》可以被批得體無完膚,這也是小說成書之後,遭不少國家禁刊,電影拍成之後,亦引發抗爭的原因;但是從人性私欲的觀點來看,智者老驥伏櫪,依舊耽戀青春,那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卻也唯也在力不從心的黃昏時光,才讓人得能從但求發洩滿足的感官皮相上,取得了退縮的距離,才看得珠圓玉潤的豐美,先懂得欣賞青春與美麗,才能把自己的懺情化身為頌讚,寫成一篇適合全民朗讀的情詩,《我的鬱妓回憶錄》此時進入到人生與藝術的對話境界:創作時或許都基於私情的悸動,最後卻能轉化成為文盲大眾亦能聆聽/揣想的有聲詩作,「智者」從佔有者變成歌頌者時,他的文字才情讓私欲變成了讚美詩,讓那些在成衣工廠埋首縫衣,靠著維薄薪資養家度日,甚至還得瞞著同伴女工,化身深夜神女的女工們,有了一些得以暫時忘情繁瑣人生的情愛想像。

 

電影中的智者替他的女神取名為「Delgadina」,意思即是不堪盈手握的「小不點」,情境跡近於《夢幻騎士 (Man Of La Mancha)》中的唐吉訶德把驛店裡的下女Aldonza稱之為Dulcinea一般,俗世裡不堪聞問,不忍直視的卑賤人生,可以因為信念,可以因為藝術的提點而得臻情境昇華,智者的文字成為少女和其他女工一個逃避的天堂,雖然那亦是智者所代表的雄性/男人心態的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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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洲的文學有著不一樣的文化視野,《我的鬱妓回憶錄》的空間視覺有著奢華與叢林的對比趣味,音樂處理更是深得貴族的優雅情趣,只要不深究男人玩弄金錢與肉體的主題意識,光是看老人情欲的著墨,以及時光流轉的生命倥,還是一場豐盛的電影饗宴。

Jil Aigrot:玫瑰人生原聲

Jil Aigrot的台灣譯名叫做吉爾.愛格,三月五日到六日將在台北國家音樂廳演出兩場, 2007年名片《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裡Edith Piaf的主要歌聲都是她幕後代唱的,不是內行人,很難分出究竟是本尊Edith Piaf或Jil Aigrot所唱的,正因為如此,我特地跑去參加她的訪台記者會,也因為到得早,見証了她的事前彩排,有三分驚豔,因此順便也做了簡單的採訪。

第一分驚豔,來自身材。Edith Piaf被法國人稱之為「La Môme」,意即「小麻雀」,個頭雖小,聲氣卻能直衝雲霄,因為備受寵愛,Jil Aigrot其實也同樣嬌小,蓮步輕移,走向舞台的神采,就有如麻雀要變黃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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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分驚豔,來自嗓音。Edith Piaf的演藝人生從街頭獻唱開始,從運氣到唱腔,不特出,就無法吸引路人停下腳步來打賞;Jil Aigrot一開唱,先是讓人訝異於宛如重新聆見了Edith Piaf之聲(那正是Jil Aigrot幕後代唱的功力),既而則是讓現場全然靜肅,不敢稍有聲響噪動的禮敬。

第三分驚豔,來自註解。Jil Aigrot告訴我:「Edith Piaf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她的音色,不論什麼歌曲都能唱得那麼神勁有力,人要先有熱情,才能釋放出激情,所以我每次站在台上的時候,只希望自己能做到一件事:感動觀眾。大家對歌曲的感覺各不相同,不管是笑聲或者淚水,只要觸到觀眾心弦了,都是美。」

Jil Aigrot來台演唱兩夜,曲目各不相同,初夜全以Edith Piaf代表歌曲為主,
第二夜則以法國香頌為主。「法國香頌最大魅力在那裡?」這是我問Jil Aigrot的第二個問題,她給了我三個答案:「第一,手風琴吧(不可否認的,她在採排時演唱的「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時,先是只有鋼琴伴奏,歌詞唱過一輪之後,手風琴師開始加入,頓時情思飛揚,感性層次更加豐實了,只不過,倒也不是每首法國香頌都得靠手風琴來調味,只是Jil Aigrot的樂團班底,包含了鋼琴師、手風琴師和低音大提琴手,已然註記了她的音樂特質);第二,節奏不同。法國香頌強調旋律節奏,但亦有很多彎轉變化;第三,法國香頌總帶有淡淡的哀愁與悲情,好像要唱出人生不得意的鬱悶之氣。」

我當然也不能免俗地請Jil Aigrot幫我挑三首,她最鍾愛也最有韻味的Edith Piaf歌曲,理由是既然她是Edith Piaf的新世代代言人,一定有獨到看法,以下就是她的選擇:01.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02.La foule/群眾;03.L’hyme a l’amour/愛的禮讚。

「玫瑰人生」和「愛的禮讚」都是Edith Piaf傳世名歌,音樂會上不唱這兩首曲子,歌迷一定會鼓噪,但是選中「.La foule/群眾」卻很出乎我的意料,Jil Aigrot向我眨眨眼說:「你們台北的夜市很有名,我昨晚去了,人很多,整個人就像潮水般被人潮擠過來,擠過去…」說著說著,她的兩隻手就模彷潮水運動比畫了起來,「Edith Piaf用歌聲告訴我們,是人潮把她擠上了愛人的身旁,但也同樣是人潮淹沒了愛人的聲音,逼使她們分離了,紅伶的無奈,這首歌詮釋得多傳神?」

午夜回家,開始我的日記書寫時,我在youtube上找到了這首是Edith Piaf演唱的「La foule」版本,赫然才明白,她的手勢,其實就是複刻是Edith Piaf的招牌動作,做為Edith Piaf的傳人,Jil Aigrot儼然已形神藝兼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