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夢中情人:愛情

片名往往決定電影的魅力,《阿嬤的夢中情人》票房不盡如意,或許與阿嬤有關。《佐賀的超級阿嬤》票房大賣,並不等於《阿嬤的夢中情人》也可以如數翻製,畢竟,有多少人關切「阿嬤」的「夢中情人」呢?

 

由北村豐晴與蕭力修聯手執導的《阿嬤的夢中情人》是一部描述1960年代台語電影興衰史的作品,原來的片名《台灣有個好萊塢》點出了電影的神髓,最後卻基於市場考量,片名轉向愛情,卻失去了原本的土直勁力,如果訴諸愛情,直接用英文片名《Forever Love》,會不會更簡單明白,也更有力呢?

 

不過,《阿嬤的夢中情人》的愛情論述卻是全片最有趣的一個觀點:失智的阿嬤最愛的究竟是阿公?還是阿公的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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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好強的阿公劉奇生(龍劭華飾演)騎單車摔傷住院,仍不忘半夜時分打手機給阿嬤蔣美月(沈海蓉飾演)問安,可是他不能自報名號,手機鈴響時,顯示的姓名是情敵萬寶龍(王柏傑飾演),也就是說失智的阿嬤雖然嫁給了阿公,「意識」裡卻把自己認作是萬寶龍的妻子,完全不記得劉奇生是誰了,除了化身萬寶龍,阿公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討阿嬤歡心了。

 

愛一個人,誰不想做「最愛」?劉奇生甘願讓出「最愛」寶座,化身情敵,頂替情敵之名,那又是怎樣的一段情?

 

套用台灣小說家王藍的名著「藍與黑」裡的經典文句:「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阿嬤的夢中情人》的女主角蔣美月年輕時期(安心亞飾演)確實愛過兩個男人,首先是電影明星萬寶龍,那是她少女時期追星迷戀的偶像,靠著一張臉蛋就可以吃遍天下;其次則是憤世嫉俗的編劇劉奇生(藍正龍飾演),有他的明助與暗助,五音不全,動作僵硬的蔣美月才得以飛上枝頭坐鳳凰,既認清了萬寶龍的花心本色,也在才情與癡情中找到了愛情的歸宿。因此即使劉奇生因案坐牢,她也能監守盟約,守得雲開見月明,其中安心亞踩著廣告宣傳車、開戲院、賣電影票的點點滴滴,頗得癡情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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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年輕如此純情,年老失智之後,卻忘了「最愛」,只記得「舊愛」,對「最愛」而言,這份「遺忘」是多無情又多沈重的打擊?

 

生理的疾病難以逆回,當初的劉奇生是多麼痛恨萬寶龍(不懂戲,不會演戲,只會糟踏戲,卻能紅遍半邊天;不懂愛,不會愛,卻能夠顛倒群芳,還真是豈有此理!)?他救不回妻子的記憶,只能順著天意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是能盡棄前嫌,接受現受,寧願扮曾經最恨的「舊愛」,也要讓「最愛」能愛其所愛,心有所安,那又是多深情的「生死相許」?那種「不知有己,只知有愛」的愛,那種「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的癡意,何等動人!

 

《阿嬤的夢中情人》在記憶的辯証佔據了一往情深的浪漫高度,可惜卻在拍板落筆時來個急轉彎,誤寫了一筆一廂情願的註解。

 

沈海蓉只記得王柏傑的萬寶龍,完全不認識龍劭華的劉奇生,在戲院前驀然回首的相逢,卻沒有半絲驚喜,只有恍如陌路的錯愕,對龍劭華而言,相逢不相識,理應是人生最痛的剎那,然而沈海蓉卻沒有推開,亦沒有抗拒,錯愕中如能再有絕情的反應,不是才更能突顯劉奇生「不求回報,只求奉獻」的萬般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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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電影此刻卻演出了一場不信青春喚不回的愛情傳奇,剝落的記憶可以回復,灰白的腦細胞可以重生,生理的殘缺因愛復活,神話般的傳奇,讓《阿嬤的夢中情人》悄悄告別了現實人生,為了大團圓,為了happy ending,劇情此時有如《亞歷桑納夢遊(Arizona Dream)》的那尾比目魚,遊啊遊著遊進了人生的魔幻境域,一切有如強尼.戴普(Johnny Depp)在那部電影中所說的:「如果你相信夢,你就會相信任何的力量,不論是火山、龍捲風或颱風,也不能把你趕出愛情,因為愛情是獨立存在的(If you believe in your dreams, you could be sure that any force, a tornado, a volcano or a typhoon, wouldn’t be able to knock you out of love; because love exists on its own.)。」

 

我不反對happy ending,我也相信happy ending是通俗電影最動人的元素,但是脫離經驗法則的happy ending,編導期待的眼淚,最終也只能在夢中梭巡了。

 

阿嬤的夢中情人:電影

北村豐晴與蕭力修執導的《阿嬤的夢中情人》,碰觸了台灣60年代的台語電影創作時空,堪稱是台灣電影人回頭審視電影文化長河的深情回眸,既用心又用力,但也同時暴露了太過媚俗的執行困境。

 

從電影的觀點來檢視《阿嬤的夢中情人》,首先得面對的是台語片的定位問題,從1955年到1981年,台語電影共只存在26年,雖然曾經年產百部,風光一時,終究還是退出市場,編導要用什麼方式向台語電影致敬呢?或者點出終究不合時宜的關鍵?其次,電影中還有電影,藉著「影中影」來豐富主題,是許多「後設電影」再三致意的雕琢功力,《阿嬤》能新創風格,還是只能東施效顰?tho001.jpg

 

1960年代之前,台灣欠缺影棚或電影城的概念與規模,台語片圖風景和房間便利,集中在台北市北投拍攝,《阿嬤》意圖重建那個年代的風華,卻只能單線出擊,顯現以廖峻為首的蕭智高(囂豬哥的諧音)製片團隊,只有脫線飾演的李導一人,只有藍正龍飾演的劉奇生一位編劇,只有王柏傑和天心飾演的紅星萬寶龍與金月鳳兩人,這樣的規模,可以讓人想見台語電影的黃金盛世嗎?可以想見台灣有個好萊塢的美好昨天嗎?《阿嬤》做不到《萬花嬉春》的換景規模,至少也要有深作欣二《蒲田進行曲》或山田洋次《電影天地》的企圖(至少有兩組團隊在拍片)吧?單片作業的製片局限,讓《阿嬤》失去了觀照了那個年代的視野。

 

不過,《阿嬤》對於台語電影的一些細節呈現,倒也有著幾分春秋之筆,點出了台語電影的興衰關鍵。例如,在拍片現場不時打瞌睡的導演,渾然不知攝影機發生什麼情況,一旦驚醒只會喊「卡」的搞笑橋段,實質已說明了「品管」蕩然的事實;例如007電影賣座,旋即跟進拍攝《七號間諜》;日本有怪獸電影,台灣也能橘枳不分,如數搬演;例如演員不會唸詞,沒關係,只要臉蛋夠俊,嘴上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最後交給配音員來唸詞,一樣可以矇混過關;例如在沒有動畫,還習慣舞台景片和服裝的年代下,土法煉鋼,一樣可以創造類似《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般的擬人獸裝戲;至於每天把劇作家關在房間裡,壓榨出天馬行空的奇想劇本,或者跳水戲沒有任何安全防護……都是透過諧謔手法,重現了那些年,創作者雜抄百家,崑亂不擋的拼裝歷程。tho019.JPG

 

媚俗是值得商業電影創作者再三玩味,卻未必能得箇中三味的技法,《阿嬤》編導確實花了不少功夫,從碩果僅存的台語電影中擷取博君一粲的吉光片羽,確實是慧眼獨具的媚俗選擇(從全片進入片尾字幕時,插入「原版」台語片的經典對話片段,頓時滿座喝采的歡聲雷動,就可印証),畢竟在還沒有人發明「kuso」一詞時,在周星馳的無厘頭語言尚未蔚為風氣之前,台語電影的能夠寫出:

「夏天太陽幾點升起?」

「五點四十。」

「冬天太陽幾點升起?」

「六點二十。」之類的諜報員通關密碼暗號,確實前衛到讓人哭笑不得(以今日眼光來看,則是笑點十足的古典趣味了),但是有了原版對照今版,香火傳承的意味也就昭然可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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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向台語電影致敬,光是譁眾,會不會太簡單了些?台語電影曾經讓人動容動心的懷念片段,該用什麼方式呈現呢?《阿嬤》只取其輕,未見其重,毋寧是相當可惜的閃身而過。

 

《蒲田進行曲》與《電影天地》同樣是向電影致敬的名作,同樣都採用了「影中影」的手法來表達電影世界,可以虛實難辨,卻又虛實合一,讓人一往情深的魅力,《阿嬤》以電影放映會做為回顧往日情的處理手法,其實是有著「一切源自電影,一切又再回歸電影」的深情凝視,但是少了「影中影」的錯覺,少了恍然大悟的癡極喜極的震撼,難免讓人若有所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