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尾鱸鰻:諧弄與屎尿

少了豬哥亮,《大尾鱸鰻》肯定少了賣座核心,但要深究其號召觀眾捧場的魅力,豬哥亮的豬氏幽默,只是其一,《大尾鱸鰻》的主要噱頭在於重拾了台灣逸失多年的餐廳秀遺緒:在酒足飯飽的娛樂場所,享受帶有情色想像的異色笑話;在同音異義的語言遊戲中,享受想入非非,卻也只是唇齒之樂的詭辯趣味。

 

《大尾鱸鰻(David Loman)》的語言精華就包藏在片名之中,用國語唸《大尾鱸鰻》,或者用英語唸《David Loman》,其實都有雞同鴨講的迷途之感,唯獨以台語唸出時,大尾流氓的主題才蹦射而出,有了恍然大悟的喜趣;再加上預告片猛打「冰的(國語)」與「翻桌(台語)」的搞笑諧音,訊息精準明確,監製朱延平和導演邱瓈寬就以這種語言伏擊的橋段,完成了與觀眾之間的買賣期約。david006.jpg

 

《大尾鱸鰻》的語言趣味其實不易複製,一方面是同音異義字的腦筋急轉彎,沒有三兩三,還真是難以掰得出逗人發粲的笑點(一如曾經紅極一時的電視綜藝《鐵獅玉玲瓏》,在字正腔圓的古典字彙中,融進了夾雜國語、台語與英語的雜拼式新興語彙,靠著獨領風騷的語言捷才,創造了讓人豔羨讚歎的聯想趣味);另一方面則是編導採用的笑點,太過下流。前者,需要真的在生活裡打滾過,有本事冷眼笑看人生,才錘煉得出讓人自由延伸的語音趣味;後者,則是要臉皮夠厚,心夠黑,才敢於玩得如此嗆辣過火。

 

電影以屎尿為賣點,通常就被定位為低俗下流,偏偏港台有些賣座導演自詡最了解市場,最懂躲在暗處哂笑的觀眾口味,因此他們從不諱言屎尿,明明髒話連篇,明明毫無內涵與深度,只求感官刺激,卻能夠獲得不少觀眾青睞,幹聲與爽聲齊飛,屎尿共金銀一色,你可以形容它是只圖一時之快,別無質地的享樂主義,卻也不能否認,它提供了最廉價卻也最便捷與即時的感官娛樂,演員在電影中罵得越兇,觀眾亦能在嘲罵演員中得到相罵的喜樂,這些都說明了何以玉女影星郭采潔也要在《大尾鱸鰻》吐出國罵,老牌影星素珠更要比狠比賤,還要用手勢比畫,探測國罵的身歷聲極限…這些都是通俗電影的市場精算,有格調,有品味的人嗤之以鼻,不屑為之,卻也不能不承認人家就是「生財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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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屎尿電影並非「庶民」電影,而是「賤民」電影(這裡的賤指的是動詞,指的是踐踏演員,而非用來形容階級等第的形容詞):必需要有夠格讓人踐踏的演員做犧牲才能換得同情、歡樂與共鳴,豬哥亮的功能就在此時充分發揮。《大尾鱸鰻》中的他從來不是大尾流氓,而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痞子,偏偏因緣際會成了老大,只不過狗改不了吃屎,幹的盡是不稱頭的糗事,說的盡是不入流的粗話,明明是丑角,卻要扮小生,所有灰頭土臉的跌倒挫敗,都符合了丑角作賤自己,以娛眾生的基本使命。

 

此時,《大尾鱸鰻》又讓豬哥亮多了分身,唯唯諾諾的冒牌貨,卻有著三妻「豔福」;色厲內荏的本尊,卻又有著被女兒唾棄的哀怨(編導此時又極其機巧地向觀眾販賣起豬哥亮的女兒謝金燕拒絕父女相認的新聞橋段;同樣地,郭采潔與楊祐寧幕前/幕後的情侶熱吻,不也是真人實事的物盡其用/盡情壓榨?),他的苦敗銼拙其實都讓觀眾更有優越感,捧腹訕笑地享受他的跌打損傷。david003.jpg

 

劇情簡單,卻不忘來點小聰明,則是《大尾鱸鰻》的另外手段,以黑白片拍攝的「鱸鰻」發跡史,其實以插科打諢的方式,隱藏了「一清專案」掃清江湖大哥,以致小弟稱王的江湖血淚;再搭配阿西飾演的總統侍衛/豬肉販子;以及舞棍阿伯的野狐禪,煞有介事的稗官野史,其實是很認真也賣力去討好腦筋不想多轉彎,但也不想隨便就被人和稀泥給唬弄過去的市井小民。

品味低俗,確實是《大尾鱸鰻》難以迴避的事實,創作者已被罵到臭頭,但是更要檢討的卻是電檢制度究竟如何看待這種語言霸凌的電影?輔導級與限制級的區別,在於百無禁忌的限制級可以讓成年觀眾自行判斷,輔導級則是勉強隔離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雖然,沒有人知道《大尾鱸鰻》日後發行DVD時,究竟會以什麼姿態登堂入室,開始教起孩子國罵),該把關的政府不想把關,也沒能力把關,才是搞混電影生態的「鱸鰻」行徑呢。

 

志氣:可惜人間好風景

新銳導演張柏瑞執導的《志氣》,取材自台灣景美女中的拔河隊少女2010年勇奪義大利世界盃冠軍的真實故事,原本是極其熱血的勵志題材,如果能多一點細節,多一點血肉,格局或許不足如此。

 

太過皮毛,太過簡單,不但是《志氣》的問題,亦是多數台灣電影的問題。

 

動人的運動電影,都有著奮勇向前的主題,《志氣》找著了一句極其迷人的口號:「所有的運動都是要往前衝刺爭取勝利,只有拔河,卻是要一步步的往後退。」這亦是英文片名《Step Back To Glory》能夠一眼吸睛的關鍵,但是「Step Back」的概念在全片中,除了比賽實況外,產生了任何人生哲理的啟發嗎?沒有,「Step Back」固然是拔河運動的核心本質,但是編導未能在「Step Back」上找著確實,且有意義的對話,口號終究只是口號。sbg017.jpg

 

從《南方小羊牧場》到《志氣》,新生代女星郭書瑤確實努力想要擔起一線女星的重擔,但是她在《志氣》中飾演的春英所流的汗水力氣卻沒有得到劇本的充份支援,以致於欠缺真正動人的爆發力。例如,由阿嬤胼手胝足,獨力撫養長大的春英,只因為要北上求學,阿嬤就為著六元的月台票在那兒左右為難,劇本的始意是要藉此突顯春英家境清寒及祖孫深情,阿嬤的節儉與期許,理應是她北上奮鬥的最大動力,但是後來的春英反應,卻像極了驕縱成性的富家千金,可以因為賭氣就輕易放棄,可以因為率性就退隊返鄉,渾然忘卻自己北上的始意,劇本只想帶動血性情緒的戲劇高潮,卻因此扁平了角色性格,就算最後再安排了由隊友照顧阿嬤的情節,強調友情與溫情的回馬槍,卻已無濟於親情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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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書瑤的體格究竟像不像拔河隊員?原本可以不是討論的焦點,問題在於《志氣》做為一部女性運動電影,卻無意在運動的本質上多做琢磨,而是在「看得見」的表相世界上反覆停留:從拔河隊員的巨大食量(廚房阿姨的殷勤張羅,卻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老招,讓《志氣》的格局有如一般電視劇的罐頭醬氣),到海邊長跑的「壯觀」場景(是的,那是《火戰車》經典的描紅重現,簡單卻煽情的設計,固然拍出了台灣海岸之美,卻也因新意不多,讓《志氣》的格局只能停留在取經致敬的層級,無緣從「Step Back」的特色中,提煉出一家之言),在在顯示了編導在處理運動題材時,錯失了從專業出發,讓普羅共鳴的表現可能。sbg011.jpg

 

例如:手力與腳勁可以在訓練或比賽中有多少文章可以發揮?莊凱勛飾演的教練除了抵抗學校老師的岐視外,竟然從頭到尾未能講出個運動道理來,甚至最後要隊員在心掌心中寫下志氣兩個字,還是由楊千霈號令的,真正可以和片名呼應的戲劇動作,竟然就這樣草草交代過去,何只是可惜?莊凱勛從頭到尾只能以他的悲憤表情來演戲,甚至最後還是由他領獎抱獎,都是錯焦的戲劇安排了。

 

《志氣》對於女選手的懷春心情還有些細描,主要在於選擇女裝上的困擾,其實,猛吃增肥的比賽需求與求美思春的少女情懷原本是矛盾對立的,但是全片亦只能在穿衣鏡前點到為止,未就手掌結繭,手腕腰間盡是拉扯傷痕的青春惆悵,點出這群女娃為了奪冠理念的犧牲,亦極可惜。sbg035.jpg

 

至於春英目睹學姐「唸了大學又怎樣?最後還不是只能在市夜擺攤!」的生命感歎,同樣也是《志氣》「心有餘,卻力不足」的現象觀察,明明點出了台灣大學生謀職不易的就業困境,卻無法提供解答(景女校友聯隊的真實故事似乎是一個可以借力使力的夢幻藍本),只有問號,沒有驚歎號的劇本,讓《志氣》只如低空掠過的蜻蜓,水紋輕拂,難成波濤。

2013奧斯卡:誰與爭鋒

誰拿下最佳影片獎,往往就被視為大贏家,第85屆奧斯卡獎無疑將是《亞果出任務(Argo)》與《林肯(Lincoln)》兩強相爭的結果,《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則會是關鍵的擦邊球,一旦兩強僵持不下,則有可能迂迴得勝。

 

本屆奧斯卡獎的主軸在於生死問題,九部入圍最佳影片的作品中,有《林肯》、《亞果出任務》和《00:30凌晨密令(Zero Dark Thirty)》三部直接涉入戰爭議題;《愛.慕(Amour)》與《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則是探討了生命的價值選擇;《南方野獸樂園(Beasts of the Southern Wild)》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則是困境人生中的意志與拚鬥,七部作品的論述各有專精,從格局來看,《林肯》排名第一;論細膩,《愛.慕》則是翹楚;論浪漫,《悲慘世界》最煽情;論狂想,《亞果出任務》絕對稱冠;論深度,則非《少年Pi的奇幻漂流》莫屬。

 

奧斯卡大賽最後會成為《亞果出任務》與《林肯》對決的場面,決定因素在於「美國夢」,差別在於前者機巧,後者精算。

 

《林肯》的特殊性並不只是偉人偉業的再次論述而已,而是非常細膩地解構歷史真相,名垂千古,充滿人權視野與襟懷的廢奴修憲案,其實是在「賄賂」與「狡辯」策略交相掩護下,才獲致的結果。《林肯》的廢奴主軸對照黑人總統歐巴瑪的連任成功,當然發人深省,亦有著電影與政治相互護航的作用。

 

linc093920.jpg《林肯》的成功在於劇本直接點出了政治家尋求歷史定位的堅定信念固然重要,精準的眼光與務實的妥協更是必要的手段,Daniel Day-Lewis詮釋的林肯,不只是五官逼真,身材的纖瘦亦有如歷史圖像的重現,184公分高的他能夠以微駝的身影演出林肯190公分的身姿,充份顯示他在肢體細節上曾經有過的精算。最重要的是他一方面掌握了鬆緊有致的節奏感,從慢條斯理的好說故事(每則比方都有深意)到動輒引用莎士比亞名言,律師的雄辯本事讓劇本有了更多文學琢磨的空間,政客豪情,揮灑自如;另一方面則在面對家人時,展現了丈夫和父親的不同情感,有時囁嚅、有時呵護,有時隨興,有時咆哮,人生柔情,栩栩如生。這些都是篤定獲得影帝的汗水耕耘。

 

相對之下,《亞果出任務》則是非常好萊塢的美國夢。國家有難,電影救之;六軍難發,單兵立功,這是何等「超現實」的狂想。卻也因為確有其事,使得加油添醋後的《亞果出任務》儼然成為《不可能的任務》現實版,而且縱有風雲緊急的片刻,絕大多數都是談笑間就輕鬆過關的舉重若輕;相對之下,以獵殺賓拉登為主軸的《00:30凌晨密令》,力求寫實,卻太過血腥與沈重(何況還有美軍虐俘的爭議),無法晉級決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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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果出任務》另外還有兩個勝出優勢,首先,好萊塢胳臂愛往內彎,去年的《大藝術家(The Artist)》勝出,擺明了是法國人向好萊塢黃金年代的致意,好萊塢欣然納貢,而且優予饋贈,如今兩個老屁股就能勝過千軍萬馬的救援傳奇,同樣亦為好萊塢的金字招牌重新打蠟上漆,與有榮焉的好萊塢人樂於投下這一票給《亞果出任務》的。

 

其次,奧斯卡的導演提名漏了《亞果出任務》的班.艾佛列克(Ben Affleck),但是隨後的導演工會(DGA)卻讓他奪下年度大獎,顯示導演同業還是肯定他在年代考據,節奏氣氛和場面調度上的功力,雖然小班已註定與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無緣,但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同情票的轉向亦扮演著決定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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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則是在技術獎項上贏面最高,從視覺到音效,罕有匹敵,特別是在3D電影濫竽充數的今天,《少年Pi》確實樹立起讓人驚豔的的技術標竿,那是「有為者應若是」的技術妙境(一如十三年前替武俠電影立下障礙關卡的《臥虎藏龍》),亦是李安以黑馬之姿問鼎最佳導演獎與影片的科技擦邊球。

 

《少年Pi》的另一個觀察指標在於能否獲得改編劇本獎,畢竟《少年Pi》的結構緊貼原著,屬於成功的「忠誠」改編版,電影與小說儼然連體嬰,但是電影更把小說不可能履行的意像落實在大銀幕上,只要劇本能夠得獎,對於《少年Pi》的團隊就是一大勝利。畢竟,美國還是基督教國家,《少年Pi》的小說與電影都對世界宗教採取了「異教徒」的開放視野,甚至在雷電交錯的海上,還要形單影隻的Pi,大聲地質問起天上的神(而非敬天畏神的兀自祈禱),這是何等的叛逆與孤傲?李安的《斷背山》當年不能勝出,就敗在保守團體的抵制與反撲,《少年Pi》這回要面對的則是更多默不吭聲的基督徒。life-of-pi-006.jpg

 

奧斯卡畢竟是美國電影工業的年度大賞,今年能讓奧地利電影《愛.慕》包辦了影片、導演與女主角等主要獎項提名,已屬不易(形勢一如當年的《臥虎藏龍》與《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固然《愛.慕》探討的安樂死與老者安之的議題,深情動人地書寫了當代人生難以迴避的老病問題,但要在最後關頭勝出,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大獎真的給了《愛.慕》,我真的會在椅子上狂跳狂吼),一切只能用《悲慘世界》中Fantine所唱的名曲「I Dream a Dream」中的兩句歌詞來做註解:「But there are dreams that cannot be, 那是不可能的夢 And there are storms we cannot weather! 未來風雨誰能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