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離開的時候:恩情薄

 

看過莎翁名劇《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的讀者,想未不會忘記凱撒在元老院遇刺時,驚見昔日手下和親信都背叛了他,最後一位拿刀刺殺他的正是他的親信布魯特斯,莎翁留給凱撒說出的最後一句話語是:「Et tu, Brute?/怎麼也有你?布魯特斯!」

 

背叛究竟有多痛?莎翁用三個字就創造了劇力萬鈞的失望、幻滅與痛心。

 

奧地利女導演菲歐.艾拉達(Feo Aladag)在她執導的《當妳離開的時候(When We LeaveDie Fremde)》中,卻把全片高潮放在第一幕,由西碧.柯綺莉/Sibel Kekilli飾演的姐姐Umay,被後面追來的弟弟叫住,說要陪她走一段路,Umay當然不疑有她,當然應允,但是弟弟卻很快就拔出槍來,對準姐姐Umay的頭。

 

Umay的雙眼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她的驚訝與絕望,一如回頭望見布魯特斯的凱撒一樣,凱撒好歹還說出了三個字,Umay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能夠拍出痛心的力量,就是功力,《當妳離開的時候》的開場戲就有這般本事,導演沒有讓你聽見槍聲,就在大家還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鏡頭已經轉換成為弟弟站在公車車廂後窗旁,望著路上姐姐的哭泣表情。究竟這對姐弟發生了什麼事?弟弟開槍了嗎?姐姐究竟如何了?答案要在115分鐘後才揭曉,但是觀眾的心從此就被劇情給揪住了,這款開場戲,既簡單又有力,更吊足了觀眾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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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確實是人生至痛,但是背叛的名詞人人會喊,痛苦指數卻有不同的等級,《當妳離開的時候》就有細膩的描述。

 

香港人把《當妳離開的時候》譯成《沒有家的母親》,雖然已經距離原本的譯名甚遠,卻還算貼近劇情內容,受不了丈夫家暴而逃家的Umay,卻因為讓家族蒙羞,以致於娘家男人的反應遠勝過她的丈夫,父親曾經長期灌輸她一切要以家庭為先,家人會相互扶持的理念,卻因為Umay的婚姻選擇讓他成為街坊鄰居與親朋好友鄙夷閒話的對象,面子上掛不住,所以把所有的怒氣全都出在她身上。先是要趕她回夫家,繼而還要幫女婿來搶兒子,最後則是斷絕連繫,根本不認這個女兒了。父親的痛心,清楚標示出他「家教失敗,管不了女兒」的內心感受,那是個純「主觀」認定上的背叛感覺,家有孽女,老死不相往來成了心痛父親回敬女兒的報復手段。

 

直系血親的父親尚且不恤女兒委屈,如此狠心,旁系血親的兄弟們除了同樣感受到家族蒙羞的悲憤情緒外(因為有太多人冷嘲熱諷,閒語流言),其實另有對女權崛興的莫名恐懼,如果其他女人也像Umay一般選擇獨立自主的女人,不再聽命於男人,不再服從以男人為尊的家父長傳統觀念,男人的日子恐怕就難過了,不給Umay好臉色,不給Umay好日子過,其實有著捍衛男性主權的微妙心理。wwl016.jpg

 

父親的絕情,哥哥的暴力,確實都讓Umay傷心,但是小弟不然,從小,她扮演著大姐如母的角色,照顧弟弟,疼惜弟弟,她們的姐弟情其實如姐亦如母。看見姐姐不告而回娘家,最先聞嗅到不祥氣息的是他,第一個躺到姐姐臥榻旁,安慰姐姐的亦是他,他是Umay最最貼心的小弟,所以一旦見到弟弟竟然拔出槍來對著她時,Umay的眼神才會那麼傷痛欲絕,畢竟,Umay不只是家人,亦是姐姐,更是母親啊。

 

Umay受過的委屈與辛苦,其實不求弟弟能夠理解或者體諒,她既然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早就做好了暗自承受一切的打算,只是,親愛的弟弟,真的有必要拿出手槍來指著曾經像母親一樣帶著他長大的姐姐嗎?而且,Umay家男人每一回粗暴相向時,Umay的兒子都在身旁,都親眼目擊,他的小小心靈又要如何來理解男人的虛妄自尊與女人的獨立追尋呢?Umay回眸一顧的眼神,是《當妳離開的時候》最犀利的一眼凝視,莎士比亞用三個字完成的「背叛」控訴,導演菲歐.艾拉達用眼神和背影完成了。

 

妳離開的時候:獨立苦

見到久未見面的女兒與孫子,誰不開心?誰不喜悅?

 

奧地利女導演菲歐.艾拉達(Feo Aladag)執導的《當妳離開的時候(When We LeaveDie Fremde)》中的那位父親,驚見女兒Umay(由西碧.柯綺莉/Sibel Kekilli飾演)回娘家,自然是開心的,只不過,開心不到半天,晚餐上他就明白了,遠住伊斯坦堡的女婿沒有隨行來到德國,只因為女兒是不告而別,偷偷就離開夫家的。

 

《當妳離開的時候》是一齣教人心痛,又會暗自垂淚的作品。導演艾拉達非常用心地安排父親見到Umay時的第一個手勢,父親不是要與女兒握手,而是讓女兒先用額頭貼緊父親手背,既而親吻手背,那是恭敬服從的禮儀,那是父權先於親情的禮教,女兒和孫子依禮法行敬禮之後,父親的本性才得能伸展,才輪到他來擁抱女兒與親吻孫子。wwl001.jpg

 

看懂了這個手勢,你就能清楚明白Umay想要在《當妳離開的時候》中做一個獨立的女性有多艱難了;看懂了這個手勢,你就能明白了為什麼電影的英文片名叫做「When We Leave」而不是「When I Leave」,主詞從原本以為I變成了We,清楚標識出離開的不是追求新生活的Umay,而是拋棄了Umay,不願伸出援手的家人,包括Umay的父母、兄長和弟妹。只可惜,台灣的片名選擇了最傳統的譯法,用「妳」做主詞,少了「我們」的控訴意味了。

 

看過柏林影展金熊獎作品《愛無止盡(Head On)》的影迷,不會忘記西碧.柯綺莉既秀美又可人的型與戲,為了追尋自由與獨立,不惜與流浪漢假結婚,只為了掙脫家庭枷鎖,她的堅決與毅力確實讓人難忘,差別在於《愛無止盡》中的她,多了些「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任性與自適,《當妳離開的時候》中的Umay,家族的尊嚴重量壓得她完全喘不過氣來,她只想靠自己的力量過自己的人生,卻完全摔脫不了男性顏面的羈絆。她的跌撞與挫折,正是讓人心痛的原由。wwl004.jpg

 

女人要做自己,難嗎?答案要看你活在什麼時代?什麼樣的文化氛圍中。1776年的美國獨立宣言宣稱人人生而平等,但是美國女性卻直到1920年才有投票權,男人主導的威權世界對於性別有著既定的偏見與傲慢,美國女性足足多等了一百四十四年才搶到了一點民主權力,想來可笑,卻是人類歷史不堪回首的一頁。

 

《當妳離開的時候》無意和觀眾討論這麼沈重而又巨大的議題,導演只把焦點鎖定在Umay身上,電影的第一場戲就是她孤單一人到醫院做墮胎手術,到了第三場戲的時候,觀眾就明白了原因,Umay的丈夫粗暴跋扈,用暴力體罰管教兒子,妻子只是他的洩欲工具,Umay用茫然無奈的眼神,承受著身體上男人的粗魯,她帶著兒子離去,立刻就凝聚了觀眾的同情。

 

問鶗不在於Umay到底想做什麼?或者追求什麼?問題在於Umay的所做所為,是否符合了父親兄長的期待?一個逃離夫家的逃妻,不但背離了賢妻傳統,也挑戰了父權體系的男性顏面,理應嫁雞隨雞,一肩擔起家務長擔的女人,怎麼可以為所欲為,拋棄自己的責任?Umay的家人關切的不是她究竟幸福不幸福?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逃離婚姻,Umay的家人只關切她的逃家,就此讓門楣貼上了離經叛道的告示,再也不會中斷的流言與岐視眼光,從此讓家族蒙羞。理應相扶持的家人,反而變身成為壓迫最力的迫害者,不但要逐出家門,更要搶走她的孩子(歸還夫家),最後甚至氣憤到要暴力動粗…

 

《當妳離開的時候》是弱女子單挑男性威權的兩性電影,前七分之一的戲份是Umay對抗先生,後七分之六的戲份則成了Umay對抗父親兄長與小弟,但是最大的挫折卻來自母親的冷漠與妹妹的憤怒。wwl014.jpg

 

Umay即使流浪天涯,永遠不會忘記帶著兒子隨行,她其實用同樣的心情期待母親的寬容與承擔,但是母親沒有體諒,沒有慰恤,只冷冷地要接受現實,遵循體制禮教,回到那一個任憑男人暴力威嚇的生活圈裡,母親都沒有抗爭了,女兒又有什麼好吵的呢?Umay自然流露的母性,在面對丈夫突然來搶兒子的那一幕,有如一隻暴走反啄的激怒母雞,讓人動容,但是,她卻無法從母親身上得到同樣的回應,幾回知道母親就在電話那一頭,卻就是不言語的沈默,形成了那一股無形的暴力,代表著女性長者的不認同與不贊同。

 

同樣地,Umay的妹妹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走,姐姐的特立獨行,讓男友家長開始擔心起她們的家教與血統,偏偏她已偷嚐禁果,珠胎暗結,不低頭,不急嫁都不行了,形勢如此,她也不得不與Umay畫情界線。

 

是的,Umay成了孤鳥,獨自飄零在人海中的孤鳥,眾叛親離的現實成了「When We Leave」最清楚的標記,但也只有到了最後的兄弟選擇「家法伺候」時,才真的讓人搖頭歎息。不過,西碧.柯綺莉最後走在街頭的孤單背影,卻也是《當妳離開的時候》最強力的論述,她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麼,沒有後悔,更不會放棄, 當然,也再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