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寫作:文學家寫真

紀錄片試圖紀錄歷史,但是紀錄片未必是在書寫歷史,毋寧是在保存歷史。

 

例如,以詩人鄭愁予為中心的紀錄片《如霧起時》中,我們看見了拍攝之後即告凋零的詩人商禽和楚戈最後的身影,即使只是音容一瞥;即使手已抖顫;即使已言語不便,無法想見當年意興雄飛,寫下「以腳思想」和「再生的火鳥」等詩文的青春模樣;即使只剩黃昏時期的蒼老背影……好歹並不留白。zhenp001.jpg

 

紀錄片有時會撞見意外的火花,即興演出的即時捕捉,永遠比順著既定腳本拍攝的設定更動人。

 

例如,以詩人余光中為主體的《逍遙遊》,就拍到了詩人親臨高雄市三民國小,聆聽小學生用整齊合一的語調,高聲朗讀起他的詩作「車過枋寮」,聽著赤子清亮嗓音來誦念起: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甜甜的香蕉甜甜的雨,
肥肥的香蕉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雨是一首溼溼的牧歌,
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
吹十里五里的阡阡陌陌。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胖胖的香蕉肥肥的雨,
長途車駛不出牧神的轄區,
路是一把長長的牧笛

 

yuc004.jpg詩文有人誦讀,原本是賞心樂事,只是赤子無邪,對詩的理解或許還在單純的字義層次,少了彎轉,少了細雕,以致於朗朗讀書聲成了有如閱兵行列的齊一步伐,陽剛直爽地一味向前,詩人終於忍不住,等到話音一落,教起小朋友該用什麼樣的抑揚頓挫的腔調來朗誦這首詩,詩人或許不是焦慮,卻有些心癢,於是就在他即席頌念的現場拍攝中,攝影機留住了白髮詩人面對青青學子的真性情。這種充滿生命能量的紀錄與記載,對於所有的紀錄片都極其珍貴。

 

以人物為主的紀錄片徜若少了主角,確實做來辛苦,例如以作家林海音為主的《兩地》,就因為主角已然辭世,只能以家庭錄影帶的往昔身影搭配作家女兒夏祖麗再走一趟北京西城南柳巷的舊胡同,從還保存至今的四合院床板下搬出「晉江會館」的橫匾,對照電影《城南舊事》中的英子lin003.jpg(童星沈潔飾演)身影,作家難忘的北京往事,以及已經投影成為中國人對小說記憶的影像,交疊作用下,亦能細緻有力地勾勒出作家的背影。

 

林海音的文學身份除了作者本色之外,她還是位推手,黃春明和林懷民都在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副刊上發表了他們的第一篇小說,《兩地》找到了兩位藝術家憶述曾和林海音交往的那段青澀時光,特別是林懷民提到他用第一篇小說的稿費去學舞時的往事,台灣文學與舞蹈交會的剎那火花,就有了格外動人的溫度了。

 

但是,要拍攝這幾位文壇巨擘的紀錄片卻也不只是陪他們再走一趟生命落腳處,重新體會舊時代風情,即能讓人滿足的,文學家的紀錄片當然不必像文學史,要巨細靡遺地交代余光中與洛夫的現代詩論戰究竟在爭辯些什麼,但是《逍遙遊》點到為止的處理,其實是讓對台灣現代詩發展史欠缺認知的年輕人,更加摸不著頭緒;《逍遙遊》完全廻避了余光中在1977年發表「狼來了」一文所引發的鄉土文學論戰,更是讓人有憾。

 

同樣地,鄭愁予經歷過「藍星」與「創世紀」草創的艱困時代,不管是紀弦與覃子豪的主張,或者詩人對保釣運動的解讀,甚至在台灣戒嚴晚期進入中國,為文藝請命的心路歷程…《如霧起時》都只有輕輕點到,輕沾即起,著墨甚淺,想要聆聽詩人如何為往日身形下個註解的詩迷或觀眾,怎能無憾?

 

同樣地,台灣詩人王鳳池在1963年以「風遲」筆名在聯合報副刊發表一首題為《故事》的短詩,導致他背上匪諜之名坐了三年牢,以及林海音被迫離開聯副主編的政治風波,導演楊力州找出了刊登《故事》版面,讓觀眾重讀了引發政治迫害的詩作面貌

「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因為他的無知以致於迷航海上

 船隻飄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

 歲月悠悠一去就是十年時光

 他在島上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富孀

 由於她的狐媚和謊言致使他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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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法知道林海音當初決定刊發此詩時,心裡究竟想些什麼,詩裡的「愚昧的船長」,顯然是影射蔣介石;「飄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無疑是指台灣;「美麗的富孀」暗喻美國,這首詩其實白話得可以,根本沒有曲筆,所有的政治嘲諷,都是麼直接敲打著執政者,就連小學生亦應能夠明白……導演楊力州直接拿1968年柏楊翻譯的大力水手漫畫事件(描寫卜派父子流落到一座荒島上,卻想要競選總統)做比方,柏楊因此坐了九年牢,林海音卻倖免牢獄之災,電影給的說法是只因為柏楊是外省人,而林海音則是台灣人。

 

主編失去了副刊舞台,確實是一大損失,但是「風遲事件」與「大力手水」事件真的可以簡化成為因為省籍有別,所以命運不同嗎?《兩地》的處理方式並不能回答我心中的問號,只能期待來年有人再以「政治陰影下的台灣文人」為主題,更深入地追蹤那段時期的政治角力印痕了。

啟動原始碼:搶救未來

看電影有些會遇上一些無法交代的情節,有時是力有未逮,有時是避重就輕,有時候則是因為創作者自己也想不透,只好支吾其詞,鄧肯.瓊斯(Duncan Jones)的新作《啟動原始碼(Source Code)》,雖然遇上尷尬的關鍵劇情,卻仍不失為一部好看的科幻懸疑片。

 

《啟動原始碼》的男主角傑克.葛倫霍(Jake Gyllenhaal)飾演到阿富汗前線作戰的美軍上尉柯特,理論上他已經為國捐軀了,但在一息尚存之際,卻成為軍方背書的「原始碼」實驗尖兵,奉派到一輛芝加哥通勤火車上去查明是誰放置炸彈,讓火車出軌,然後還要引爆更可怕的核彈。實驗小組於是選擇了一位體型相近的教師史恩,讓他的意志與心靈強行進駐史恩肉身,藉此查明誰是炸彈客,以防堵接下來的毀滅性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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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動原始碼》一如其他的科幻電影,總是先設定一些煞有介事的科學條件,然後再據此發展故事,《啟動原始碼》的科學理論是以電燈熄掉時猶有餘光殘存的概念,在悲劇發生後,肉體已滅但是魂靈未遠的人,仍有八分鐘僅存的記憶與時間空檔,可以用來查明事實,改變下一個悲劇。

 

《啟動原始碼》的前提確實是誇大的,超越一般人的經驗法則的,但亦因為誇大,所以留下了不少邏輯矛盾。例如,為什麼是八分鐘?例如,這段殘存時間有多久?何以可以讓柯特多次重回現場,探究真相(電影如果設定次數或時間條件,或許劇情就會變得更有張力,當然也就可能限制最後一次的冒險大躍進了)?例如,在殘存時間裡所有的人也依舊有思想,有反應,能互動,顯然殘念不是柯特(或者史恩)一個人的殘念,曾幾何時一個人的實驗成了集體實驗?例如,柯特是柯特,史恩是史恩,一旦史恩成了柯特時,肉體遭人借用的史恩又去了那裡呢?例如,每一回的失敗如果都是爆炸了事也就罷了,但是得能倖生的人,結局又如何呢?是八分鐘之後就煙消雲滅嗎?化為泡影嗎?還是以死者/生者的另一種方式,進入另一層時空,繼續與其他原本就是生者的人往來互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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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如果都找到理性答案,《啟動原始碼》也許就不會這麼迷人了,跳躍式的模糊(或者迷糊),其實也是一種說故事的方式。畢竟《啟動原始碼》的創意藍圖還是來自於《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中的那位氣象播報員的Bill Murray,他因為受困在「明天永遠不會來,今天只會一再重複」的時間夾縫中,卻靠著不斷修正,實踐了夢想,也找到了出口。柯特一如的Bill Murray,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後,終於能以更快的節奏與不再捉瞎的辦案方式找出炸彈客,一切就像你去玩新款電動玩具一般,開始總是吃憋,玩久了,懂得創意訣竅與程式漏洞後,過關斬將就無往不利了(同理可知,如果原始碼遊戲只限定重玩三次,柯特或許就沒有那麼多空檔去玩那麼多的調情或者身份查証工作了),換言之,《啟動原始碼》不過就是一場虛擬實境的角色扮演遊戲而已,只要玩家是高手,多次試錯後,一切終能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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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鄧肯.瓊斯(Duncan Jones)曾經拍過讓我擊節讚賞的《2009月球漫遊(Moon)》,就算《啟動原始碼》有些前提設定的盲點(或者缺點),但是敘事結構上還是極有魅力的,關鍵在於他懂得在重複中另有變化,讓柯特每一回合的挫敗都提供了他更多的線索與能量,不必再繞道問盲,可以直擊要害,加快了節奏,也加速找到答案(雖然對於對手玩家未必公平,畢竟只有柯特可以一再重來,其他角色的軌道都是固定的)。

 

《啟動原始碼》另外亦使用了好萊塢的萬靈公式:有規矩,就有例外。規矩是人定的,例外亦是人為的,《命運規劃局》裡最後獲勝的是人的自由意志,《啟動原始碼》的結局亦是柯特上尉在他能夠使力的空間下,完成了未能完成的「遺願」,甚至可以說服了薇拉.法明嘉(Vera Farmiga),讓他再重回一趟,開創出另一層自己可以再生或者悠遊的空間,不管他最後的脫序行動合不合理,他用手機打出的簡訊,似乎就真的讓過去和未來都不再是原本情貌了,電影的曖昧與岐義結尾,因而多添了讓人回味咀嚼,甚至辯論的餘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