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諾許:重逢舊情人

大明星的美麗、智慧與內涵同等重要,Juliette Binoche三者兼具。

有人形容前妻或前女友是最恐怖的生物(前夫或前男友亦然),法國女星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卻認為每個人應該要多和前男友合作拍片。

紐約時報電影版這篇報導的標題:Juliette Binoche: Everyone Should Make Films With Their Ex-Boyfriends.非常有效捉住我的眼睛。

我其實不知道《火上鍋(Pot-au-Feu)》的男主角 Benoît Magime曾經是Juliette Binoche的男友。只看見電影中的Benoît對她一往情深,一方面是廚藝知己,一方面是身心寄託。工作時的專注,夜半敲門的依戀,結婚時的深情…….在在都傳達出神仙眷屬的強大電波,原來他們真的愛過,卻也怨過,再次見面或合作,還能放電?也來電?難道不尷尬嗎?

電影會說話,眼神也會說話,演得傳神,觀眾就會買單。關鍵在於彼此都能放下,無有罣礙,自然就無有恐怖,不復生疏距離,就能顛倒現實,進入戲劇殿堂。

坦白說,這款境界知易行難,「放下」原本就是人生最難的考驗,芥蒂或傷痕究竟多深多重?只有當事人知道。「和解」才能「放下」,「放下」就能「再生」。表演由實入虛,再由虛務實,最終交給觀眾檢視銀幕上的電波強度,詮釋有神,你來我往的化學反應自然就有說服力。然而「放下」就是放下了,忘掉恩怨,不必再糾纏,表演成了一種清洗療程。電影結束,鵬飛東西,舊情是否得續已非重點,愛過就愛過,再無遺憾,何等美好。

這篇訪問還有一個重點:如何看待影壇女性角色台詞不多的男性主導現象?

完全沒料到Juliette 竟然以默片影星為例:不管是基頓(Buster Keaton) 、卓別林(Charlie Chaplin)或者莉莉安.吉許( Lillian Gish),他們根本不用講話,所有情緒都在臉上 。

台詞多,表演空間寬廣;台詞少,依舊能夠抗衡,就看演員的能耐與準備。但我更佩服Juliette的機智與聰慧,那也是大明星的必要條件。

進化症候群:感官書寫

青春期孩子對身體的變化最為敏感,他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他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與尊嚴?誰才能給他最溫暖的擁抱?

人類從動物進化而來,如果有一天人的進化是逆向成為動物時,「正常」人怎麼看待「異常」人?這是《進化症候群(Le Règne Anima)》請教觀眾的第一個問題。

其次,如果「異常」人是你的妻子,你會做什麼事?想盡辦法保護她?放生她?棄養她?

《進化症候群》的劇情邏輯繼續問著如果「異常」人是你的鄰居、同學或兒子,你的態度會有差異嗎?身兼編導的Thomas Cailley巧妙地利用這種「進化異常」的議題設定套用進當代社會面對「非我族類」的岐視、偏見與恐懼:適用於備受霸凌與打壓的同志、移工或移民。

男主角Romain Duris飾演的François只是一位平凡廚師,妻子進化成為貓科動物,醫生束手無策,只能強行隔離治療,雖有進展,卻是不明所以,他一方面要耐心守候妻子「痊癒」,一方面還要照顧青春期的兒子Émile(Paul Kircher飾演),安撫他的叛逆、挑釁與脆弱。整部電影就透過一位爸爸全心全意面對家人與進化「新病」來書寫時代病癓。編導Thomas Cailley以小馭大的功力不俗,很難想像只是他的第二部長片。

《進化症候群》至少有四款動人描述。首先,妻子從醫護車逃脫進入森林,她會不會回頭找尋先生與孩子?François希望妻子回家的方式是在屋外林間,掛上妻子和他們的衣服,每件衣服都有著家人的氣息,嗅覺敏銳的妻子若能嗅想昔日美好,這款氣息就是最便捷的團聚之路。

其次,François開車載著兒子Émile沿著林間道路尋找妻子下落,他要求兒子找出昔日和妻子定情的音樂CD,調高音量播放熟悉曲子,父子再搖下車窗高喊妻子/媽媽的名字。編導Thomas Cailley先訴諸嗅覺,再強調聽覺,從感官切入,在人性中尋找共振,鋪排纖細,扣人心弦(另一位廚房打雜的女性也懊惱自己沒用唱歌方式溝通進化家人,以致驚嚇了他們)。

再者,Émile身體也出現進化症狀,他不想同學知曉,更不要爸爸知情,躲躲藏藏的心緒既是青春期寫真,同樣也是不欲人知的微妙情意結(不管那是羅患絕症的無奈?不想被別人視為怪物的逃避?抑或遮掩就是與眾不同的性向?)。電影開場是父子在塞車路上爭吵,後來也有多次車上爭執,最後卻是父親飛車掩護孩子逃走,眼神與談話語氣的轉變,在在說明了父子的共生與和解。至於Émile最後在森林中遇見完成進化的母親時,容貌已非舊時相識,語言亦已無用,彼此只能以頭相觸,相聞氣息,終究只能回歸各自生活環境,這款成長書寫既殘酷又寫實,卻也是生命歷程無可迴避的必然。

最後則是Émile與鳥人Fix結為好友,鳥人有翅卻不能飛,那種生命挫敗大概只有進化中的Émile最能明白,從敵對到摯友,這段友情進程成為全片最溫暖的對話,一如Émile的女友明明已經察覺他的進化異狀,卻仍擁抱相愛,讓進化「孽子」得著無限溫暖。搭配Fix際遇的三款「Le vol」樂音有他單飛的激昂,有著進化纏身的焦慮以及圍捕獵殺的野性節拍,律動層次截然不同,搭配遠方隱約可聞的嚎吼與喘息,讓人對進化族群寄予無限關注及祝福。

去年十一月沒能趕上《進化症候群》在台放映,直到凱撒獎12項提名,又先聽見了二月十八日出生的義大利音樂家Andrea Laszlo De Simone創作的原聲帶,頗覺新鮮,才在Catchplay平台上找來《進化症候群》,他用喉音輕哼的主題曲「Il Regno Animale」,搭配吉他輕撥的樂聲,替容貌盡寫著young與innocent的年輕男星Paul Kircher傳達了他其實不是「病人」或「怪物」的心聲,他或他們的進化是無可抗拒的命運,還好這個世界還有森林,還有不會因為進化與否而變質的親情與愛情,兩段不同結構的「Amour et Guerre」有著同樣青澀的孺慕書寫,是一張很耐聽,也有豐富想像力的原聲帶。

絕地盟約:照片復活

不是雪地野營,不是悠閒日曬,生死茫茫的困境中留下的照片是見證,也是復活。

人都快死了,拍照做什麼?誰還有心情拍照?拍下的照片自己都看不到,到底是要給誰看?

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對照片的「意義」提出了強有力的說帖:「只要看著照片,我們就能在他們的想像中復活。

照片是靜止的,照片的人物或許已經亡故或消失,然而照片捕捉住的人物,卻能因為觀看者的凝視與想像,栩栩如生躍然眼前,照片是得能穿越生死魔咒與時光框限的魔法。

《絕地盟約》根據1972年一架烏拉圭空軍571號軍機墜毀於安地斯山區,全體機組人員共45人,最終16人生還。電影中的照片就是其中一位倖存者丁丁,熬過60天艱困待援的日子後,拿出還能操作的相機,要為困在雪地山區的同伴留下影像紀錄。人在高山絕地,無人知悉他們下落與生死,不甘心等死的他們試圖求救,一直沒能突破困境,眼看著倖存同伴一位接一位在酷寒天氣下衰弱喪命,就算化為肉身菩薩濟助倖存同伴,但是沒有人能預見明天,丁丁拍下的照片同時見證了他們體弱氣虛,依然靠著殘破機艙勉強含笑的身影。

按下快門的剎那,倖存者沒想過要以最帥的身影留下遺照,糧食早已無存,連活下去都如此困難的時刻,拍照還有什麼意義?萬萬沒料到照片日後不但傳世,而且成為絕境勇氣的活教材。當然,這些照片也成了導演Juan Antonio Bayona重建災難場景非常重要的參考素材,更讓一部災難片得著生命意義的哲學省思

老照片可以讓斑駁或者褪色的昔日身影再次在觀看者的「想像」中「復活」「想像」就是戲劇的濫觴,「復活」則是Bayona導演重拍與重現這起空難悲劇的創作初心,「想像」他們在山中究竟怎麼活了下來,而且透過一位會寫詩的罹難者的詩意口白,貫穿全片,讓死者都能「復活」。

Bayona導演是災難片高手,以2004年南亞大海嘯為背景的《浩劫奇蹟(Lo Imposible)》就讓觀眾重新經歷了海嘯來襲無所逃遁的災難現場,《絕地盟約》的重建功力除了顯現在飛機撞山斷裂的場面(逼真到讓觀眾如遭創擊),同時也拍出了安地斯山的雪域峻險,再如上幾位演員瘦身有成的肌少奇觀,都能緊緊捉住觀眾的眼球與心靈。

尤其是最後涉險突圍者在河水邊見到騎馬牧人的時刻,很難不激動落淚,畢竟我們都陪同這群不幸的人度過了漫長的兩小時,認同的心,如釋重袱的情緒,都是催淚的動力。

香氣春情:感官魅力

電影是視聽藝術,導演如果除了視聽,還能拍出嗅覺、味覺或者觸覺,都讓我敬佩。

觀看《非殺人小說》時,我有很多懸念與疑問,但是導演柯貞年時處理女主角隋棠顛倒眾生的開場戲,拍出了髮香氣味,就撩動了我一路追下去的好奇。

那是平安社區的一座小電梯,劉冠廷和柯叔元先進了電梯,接著才是新住戶隋棠走了進來。她轉身向門,長髮飄動,髮香四溢。動心的人吸了吸鼻子,身子微微前傾;沒動心的,微笑靜立,所有動作都在鋪排後續情節,不知情的我們就在此刻透過那個我們聞不見的香氣,接收到有人為她著魔的訊息。

是的,觀眾聞不著電影中的香氣,厲害的導演就要創造情境,撩動觀眾想像,讓香氣溢散在觀眾心腦。

2023年台灣有兩部電影都有理髮場景,主角都是理髮師,各有動人情節,唯獨都少了理髮師或者美容院中的香氣感受,帶出更多角色與理髮師之間的氤氳靉靆。這一點,法國導演Patrice Leconte的《理髮師的男人(Le Mari de la coiffeuse (The Hairdresser’s Husband)》就拍得非常到位,從打開美容院的房間開始,到小男生與老男人都陶醉在美髮師手上和身上的香氣神情,觀眾自行完成了許多腦補想像。

經典的洗頭鏡頭則是《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野營洗頭,Meryl Streep和Robert Redford到非洲曠野狩獵旅行,風砂難免,髮絲纏繞,好生煩惱,若能洗頭換來一身清爽,豈非一大樂事?電影中就安排了Robert Redford放下手中畫筆,在Meryl Streep髮上開始塗抹洗髮精,一方面摩摩搓搓,一方面朗誦起他們共同喜愛的作家文章,肢體上近身觸碰,心靈上文章共享,彼此臉上流露的春風情意,直追雲雨之樂,尤其是最後水淋髮梢,Meryl Streep一臉舒暢表情,根本就是無性之愛的經典演出。

我們不可能知道Robert Redford用的是那款肥皂或洗髮精,但我們會自己填補上各自最愛的浴乳香氣,共同見證也參與這場魚水之歡。

只要成功營造出錯覺,電影就讓人眷戀難忘了。

聲音美學:愛情魔法

演員外貌固然重要,聲音魅力更是顛倒眾生的本事,善用聲音說故事,觀眾很難忘記。

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ight ?莎士比亞相信電光石火的視覺來電。

我佩服的導演則會從聲音切入,創造類似聲音電擊的震撼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ound?

《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第一幕就是Meryl Streep以慵懶的老邁嗓音訴說著: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農莊耕稼要頂著烈日,忍受高溫,汗流浹背,真正難忘的是那位名叫Denys 的男生,出外狩獵時,他會帶著留聲機、三把來福槍,還有莫札特(took the gramophone on safari. Three rifles, supplies for a month, and Mozart.)風塵滄桑的嗓音透露著對故人往事的無限眷戀,配合莫札特單簧管緩緩吹奏著協奏曲樂音,如風飄渺,如夢繾綣,誰不悠然神往?

導演Sydney Pollack與音樂總監John Barry 對古典音樂的品味、理解與詮釋,完全從觀眾的耳朵鑽進了心靈。

波蘭導演Krzysztof Kieślowski 在《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中雕塑的愛情神話則是透過一卷神秘錄音帶,有汽車碰撞聲,有月台廣播聲,寄給不知情的Véronique,只有她懂得聞聲辨位,知道循音找人,她就是情定三生有緣人。這款聲音傳奇高妙到神話境界,凡夫俗子一生難得如此機遇,只能銘記在心,終身嚮往。

《遠離非洲》和《英倫情人(English Patient)》的女主角都是會講故事的人,不管是在爐火邊或者營火前,話匣子一開,浪子的耳朵尖了、人呆了、心亂了,不肯停留的腳步再也動彈不得,從Meryl Streep到Kristin Scott Thomas都靠著她們的迷人嗓音佈下萬般迷障,勾魂攝魄,讓人不捨分離。

30年前開始從事廣播,有人問我對廣播的想像是什麼?我的回答是:講電話,一對一的對話。我願對著話筒分享自己的心得與體悟,那是挖心掏肺的私密分享,只要頻率相通,相信你/妳會願意一直聽我講下去。

是的,我一直想做個說電影的人。

史柯西斯:Sin Is Fun

Sin Is Fun (罪惡真有趣),這句話聽在受害人耳中,肯定痛心疾首。我的痛苦,換成你的享樂,天下還有公理嗎?

然而,多數人觀看犯罪電影時,卻很享受惡人作惡的細節,即使最後惡貫滿盈,報應不爽,以暴力美學之名,觀看罪惡現場的諸多邪惡犯行,一直是娛樂觀眾的創作理念。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最近訪問《花月殺手》導演Martin Scorsese 時,用了「Sin Is Fun 」作標題,很聳動,很吸睛。

一方面是因為這句話確為Martin 所說,你敢說,我就敢採用;另一方面則是衛報記者Steve Rose採訪他時,單刀直入逼問他為什麼過去他的多數電影都偏好從加害人觀點說故事?為什麼創作核心都以men, male power, male relationships and, in particular, men’s capacity for violence(男人、雄性權力、男性關係,尤其是男人的暴力)為主題?逼得Martin 承認他對加害人的身心狀態和行為確實比較感興趣。

用Sin Is Fun這個說法檢視過去Martin的社會寫實題材電影《殘酷大街(Mean Street)》、《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四海好傢伙(Good Fella)》到《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果然都極精準。
一部電影完成後,導演和演員都要接受上百回採訪,多數只需用標準答案回覆就好,因為「善問者」不多,動動嘴皮,打打水漂就可以輕鬆過關,所以很多訪問都很相似,重複又重複。只有少數犀利記者做足功課,又敢直搗黃龍,才能留下耐人細嚼回味的訪談筆記(其實,坊間多數電影評論也都係同細胞的分裂複生,寫來寫去都像在描紅,還樂此不疲),Steve Rose問出來Sin Is Fun這句話,就成就了一篇有特色的訪問文章。

Sin Is Fun其實也是娛樂產業的一種創作思路,因為觀眾「享受」或者「好奇」惡人作姦犯科的過程,所有讓人腎上腺素噴飛或者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劇情細節,都滿足了觀眾「窺奇」心理,反正「受害者不是我」,情節手法越是匪夷所思,大家越覺得有趣(fun),所以sin 的刻畫逼真就成了創作者「挖空心思」又「樂此不疲」的創作情意結。

觀眾愛哪味,創作者就餵養那種滋味的作品。這就是娛樂世界的生態食物鏈。視聽聲色之後還能有微言大義讓人咀嚼回味,才是大導演。

英倫情人:音樂書寫

經典電影都會有說不完的動人情愫,音樂只是其中之一,卻默默散發著潛移默化的能量,《英倫情人》的音樂故事無非如此。

「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的女看護Hana(由Juliette Binoche飾演)一派天真地問著拆彈兵。

「啥?」拆彈兵沒聽懂她苦中作樂的幽默,繼續埋頭拆著那顆藏在鋼琴中的雷管引信。

電影中的Hana奉派照顧被火焚身,全身上下都嚴重燒傷的患者Laszlo de Almásy(由Ralph Fiennes飾演),見他氣若遊絲,不忍他顛波受苦,再隨野戰醫院搬遷,堅持就近在一家廢棄修道院中停駐下來,做最後的安寧照護。Hana在修道院中找到了好多藏書,也發現了一架半毀廢棄鋼琴,喜孜孜地坐上斷柱殘垣,彈起了Bach的「郭德堡變奏曲」。

郭德堡(Johann Gottlieb Goldberg)是Bach的學生,也是一位演奏家,Bach以他之名寫就32則變奏曲,據說是為了讓患有失眠症的俄羅斯派駐薩克森候國的Kaiserling伯爵,在相似和弦不斷重複的樂音洗禮下,平靜度過漫漫長夜。

導演Anthony Minghella選擇這首「郭德堡變奏曲」,有三個考量。首先,最淺顯易懂的連結就是被火紋身的Almásy,夜難成眠,需要有人為他唸書,才能在嗎啡的安撫下,勉強墜入記憶的殿堂中,用音樂典故連結主角身心,淺顯易懂。

其次,戰爭無情,人命無常。Hana自嘲是掃巴星,誰遇到她誰倒楣,在前線當護士,她努力救人,她救得了未婚夫隊上的士兵,卻也才知道未婚夫已先一步往生了;她的密友喜孜孜來向她借錢要去買禮物。拿到錢,吉普車才往前開了一百多公尺,車輪輾上了地雷,當場炸爆。才一眨眼,寶貴生命就已成灰,目睹生死一瞬間的慘狀,Hana身心俱疲,厭倦了戰爭,才會隱身修道院。

因此,才有了見琴心喜,彈起「郭德堡變奏曲」的橋段。「鋼琴最適合來藏雷管了。」印度錫客族的拆彈兵要求Hana別再彈了,東瞧西瞧之後,指著琴身中,已經露出半截尾巴的雷管,分享著他的專業知識。

雷管不懂音樂,也沒有國籍,它只接受壓力與震動的指令,一旦受壓,一旦震動夠強,就會引爆。雷管藏身鋼琴之中,顯示出安裝者不懷好意,為求勝利,為求殺敵,不擇手段,那是戰爭的本質,暴力藏身在藝術中,不是藝術的錯,卻也讓藝術因此成為暴力的共犯。

不管你彈的是Bach或貝多芬,不管這些作曲家是不是德國人,只要琴鍵共振指數達到引爆門檻,地雷就炸了,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Hana,沒有喳呼驚叫,只能反諷說:「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

亞利安民族的藝術家曾有著絕美的音樂靈魂,血液中都流有追求祥和的神聖DNA,但是兩次世界大戰中,亞利安民族瘋狂扣發著扳機,屠殺了無盡生靈,藝術的白,終究遮不住戰爭的黑,戰場上的Bach,毋寧成為戰爭的反諷指標了。

然而,如果音樂緊扣著「郭德堡變奏曲」來安慰那位輾轉反側,夜難成眠的燒傷男子,難免太過著相,作曲家Gabriel Yared為此發展出自己的低限主題,與「郭德堡變奏曲」遙相應和,聲氣相通,同樣沈緩,同樣反覆低迴,但更清冷,讓人對那位在臥榻上輾轉呻吟的苦難情人,一掬同情之淚。

最後,Hana還不忘附贈一份禮物給天下學琴的孩子:「我媽說,只要我好好彈琴,就會遇見我的愛人。」她在亂世中彈琴,也在亂世中遇見了聞琴聲而來的生命知音,《英倫情人》中和音樂沾得上邊的情節,都有動人傳奇,因此成就經典。

英倫情人:生死書寫

一死一生,交情乃見,愛情何嘗不是,《英倫情人》透過戰爭寫生死,透過生死檢視愛情,鏡頭所到之處,筆法情思,都讓人歎息。

他鄉遇故舊,本是喜事,兩度重逢卻都帶出噩耗,你如是Hana(Juliette Binoche飾演),你要如何承擔這個打擊?

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在《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玩了一場事不過三的考驗遊戲,連輸兩場的Hana因此消沉失志,如果再輸第三場,肯定崩潰。

第一場發生在野戰醫院中,走路有風,笑容如陽光的Hana,願意用熱吻和笑容撫慰傷兵,穿了白衣的她,雖然不是天使,卻比天使更懂得怎麼讓傷兵安心。那一天,遇見一位哀嚎傷兵,和她未婚夫隸屬同一單位,她急著想問未婚夫安危,卻聽不清是否罹難,正要捉狂,德軍砲火已來襲,大家四竄逃命。

那是我們第一次聽見Hana的私心牽掛。戰爭讓一切變虛空,沒有永遠,只剩當下,不可測的命運像頑童一樣,捉弄著人生,也捉弄著愛情了。

第二次是在移防行列中,捷報頻傳,勝利在望,讓前線女兵也想借錢去買首飾,Hana就算心情落寞,也樂於幫人,借到錢的女伴神采飛揚,搭著吉普車飛快前行,走不到一百公尺,就遇上地雷給炸翻了。

是的,一百公尺,十秒鐘左右,熱情與生命就此飛灰湮滅。氣急敗壞的Hana狂奔上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受了什麼詛咒?遇到我的人都註定慘死?

Hana把親友的死亡責任全都往自己身上堆,管他前面是否還有地雷,傷心絕望的Hana一股腦就往前跑去。她的絕望叫聲,由於已經是第二回了,即使你不想拿掃把星來連結他,卻也不能不承認:Hana實在運途坎坷。

唯其如此,潛入修道院療傷的Hana,好不容易才走出陰影,剛與拆彈兵Kip(Naveen Andrews飾演)有了一夜歡好,一大早就有人來敲門,要Kip出發前往拆除新發現的未爆彈時,Hana顧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極力想封鎖消息的倉皇慌張,你的耳畔就會響起前兩次的哀嚎,然後,她是否真的受到命運詛咒了嗎?不能不出任務的Kip,真的能逃過生死魔咒嗎?

生死是人生大題,書寫生死同樣考驗著創作才情,安東尼.明吉拉在《英倫情人》中的生死書寫借用戰爭之刀,剖析得格外犀利精準,例如戰爭勝利的那個晚上,大夥在廣場狂歡作樂,帶著三分酒意的拆彈兵爬到雕像旁狂舞作樂,轟然一聲:戰爭結束了,死神卻還不肯罷手,禍福依舊難料。

Hana的生死際遇讓人落淚,Almásy(Ralph Fiennes飾演)的生死煎熬,則讓人唏噓。

Almásy愛上人妻Katharine(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鳳凰難共于飛,只能借酒發狂,情敵意外死去時,Katharine也已奄奄一息,他誓言要拚盡一切,求來外援給她最好治療,而且承諾一定回來救他。

他不是負心漢,更非薄倖男,只是戰爭中的黑暗變數太多,英軍把他當間諜,多所折騰,為了愛情,他只好真的出賣情報,才得以實踐諾言,趕回洞窟重會情人,雖然一切已經太遲了。

Ralph Fiennes在《英倫情人》中有一半的戲是烈火灼身後,肌膚嚴重燒傷變形,只能躺在床上的「癱人」,動彈不得,求生求死都不得的他,其實與Katharine的最後時光有著非常近似的情境:只能在悔恨中思念「遠方」情人,告解著自己的罪。

Almásy每天所受的「活罪」,就是重複著Katharine等不到情人歸來的絕望,每天重讀著Katharine的最後告白:「My darling. I’m waiting for you. How long is the day in the dark? 」誰不泫泣?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人生自是長恨水長東。

做了間諜,出賣情報,害慘了很多人,受害人找他算賬,他卻了無懼意,「你殺不死我的,飛機墜毀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死了。」為了救活愛人,他寧做叛徒,愛人沒能活下來,他其實也如活死人了,就算依舊熟悉所有唱片典故,精通文學妙趣,沒有了愛情,一切都是虛空。在人生的天平上,癡情人就是會把愛情看得比生死更重,就算已經生不如死,但是只要活著一天,就能再咀嚼一次曾經「臉貼臉(cheek to cheek)」的蜜情時刻;只要記憶還清明,就還能憶想起用指觸摸到她前胸凹陷地帶的酥麻感。

「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生死相隔,還能有愛,你就夠格號稱「情人」了。

英倫情人:優雅書寫

優雅人生勉強不來,天生麗質與巧手慧心都是上帝的祝福。

大師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英倫情人》開場的毛筆塗畫,就已散發著極其古典的迷人情思,替全片的美學節奏拍板定調。

書寫是能力,取材攸關品味,格調則反應氣質,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執導的《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長達162分鐘,節奏也慢條斯理,卻絲毫沒有冗長沉滯之感,關鍵就在於全片凸出了優雅與格調。

明吉拉的破題選用了毛筆描圖,筆頭圓鼓,紅墨黃絹,一開始不知為何,後來意像漸出,你才恍然大悟,那是石窟壁洞裡的壁畫文明,有人排列,有人魚貫,還有人善泳泅水,先民百態盡在畫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先民作畫之時,當地並非沙漠,應有水有河,任人逍遙,對照如今的黃沙滾滾,滄海桑田,誰能不歎?

毛筆只是古意工具,洞穴另有奧妙。Ralph Fiennes飾演的Laszlo de Almásy與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的Katharine在洞穴中定情,亦在洞穴中訣別,最後更在穴中重逢,起承轉合,洞裡乾坤,都呼應著他們見不得天日的愛情。

不過,明吉拉專擅的是意境。他先在絹布上塗描,再帶入鳥瞰的黃沙場景,在美感意像的連結上極其順暢,滑翔機掠飛而過,引發底層德軍一陣騷動,高射砲緊急啟動,藍天上多了朵朵黑雲,生死之際,竟然還蹦出了滿空黑花的奇觀,確屬不易,接下來才是油箱中彈,火光熊熊,生死同穴的遺願,終究成空,Gabriel Yared不疾不徐的樂音,就這樣悄悄地唱和著這則人生有憾的殘戀。

古典,其實是《英倫情人》最動人的深情所在。明吉拉的三層古典書寫,各有巧思。

首先,光是Almásy那本沉甸甸的皮製筆記本就盡得思古幽情,裡面有素描,有雜記,有剪報,有照片,甚至還有廣告紙,捨不得丟的片語隻字,都註記著當事人的深情眷戀:Katharine偷偷看見了筆記本中的K字,才知道自己就是Almásy這位面冷血熱男子的夢中佳人;Almásy被火焚身後,照顧他的,刺探他的,不也都各自在那本筆記本拼貼著Almásy的生命拼圖?

其次,營火邊說故事,不也是自文明開啟以來,最有想像力的夢想交流嗎?原本就已美得像仙子的Katharine在荒沙曠漠中娓娓說著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故事,從儀態到氣韻,在在引人遐思,但對Almásy而言,妳唸的章節正是我熟悉的篇章,用妳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記憶鍵盤,豈不又多了心有靈犀的共振效應?

此時,攝影師John Seale就把鏡頭架在 Almásy右腦後側,換句話說,觀眾看到的Katharine,就是Almásy眼中的Katharine,至於Katharine直釘著Almásy的眼神,其實也就直接撞進了觀眾的眼睛裡,觀眾不用閃躲窺視,抬頭就能望見他們眼神間的電光石火,所有的曖昧與歎息,觀眾不就是和Almásy在同步接收與回應嗎?光憑技術布局就讓情人心境呼之欲出,《英倫情人》的經典地位就此確立。

當然,營火故事勾動了他們的情火,後來的病榻旁不可惑缺的床邊故事,不也同樣呼應著Almásy只能在夢中與愛人相會的惆悵心情嗎?

第三,你知道女人咽喉與胸骨之間的凹陷地帶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結婚一周年叫什麼婚嗎?

《英倫情人》確實都要求兩位女主角(包含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護士Hana)全裸演出,但是毫無色情意味,光是Almásy對Katharine的凹陷地帶的迷戀就給人全然不俗的肉體情趣,誰是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光是Almásy側手勾住Katharine胸頸的手勢,或是每吻必攻凹陷地帶的癡迷,都夠讓人看得胡思亂想好一陣子了。

至於「紙婚」的答案原本只是辦公室中的男人談話,扯了半天,強調的無非就是Katharine的脆弱婚姻,夫婿驕傲誇示以前自己是Katharine最仰賴的哭泣臂膀,大男人的訕笑全然比不過Almásy憂鬱又饑渴的眼神,也因此才會在紙婚周年日上親眼看見紅杏出牆。看似無心插柳的尋常談話,在在都有深意,那就是高明之致的劇本書寫了。

不過,《英倫情人》最火辣的偷情戲發生在讓人流汗的耶誕節則是地理錯置、文明顛倒的趣味處理了。沙漠不飄雪,眾兵士曬著大太陽,汗流浹背唱平安夜吃大餐,亂世中很多人生細節只能從權應變,Katharine與Almásy在「平安夜」的歌聲中偷情,坦白說,則是《英倫情人》最讓人看了哈哈大笑的高招了。只是可憐了戴綠帽的Colin Firth,沒能撞破私情,卻只聞見了雲雨過後的薄荷香?原來,薄荷香就是偷情的印記,明吉拉的植物學真有一套,薄荷香,每個人都聞過的,不是嗎?

驚悚:看不見的才恐怖

/恐怖電影最恐怖的地方,不在於你看見了什麼,而在於你想到了什麼?

希區考克深諳此道。

《驚魂記(Psycho)》最經典的浴室血案:有尖刀、有尖叫、有揮舞、有噴水、有一絲不掛,無從抵擋的肉身、就是不見刀尖刺身,不見鮮血噴飛……唯一流血的場景是血流混著浴室水流流進排水孔,再與女主角Janet Leigh的眼神瞳孔溶合唯一,甚至你還可以看見Janet Leigh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或許那只是水滴,但你寧願相信那是她傷痛的淚水。

希區考克撩撥觀眾的恐怖感受是:用想像力去感受。他不怕刀刺肉身的場景,他搭配的是Bernard Hermann用小提琴高把位拉奏出來的拔尖高聲響模仿著利刃刺身的淒厲刺痛。明明什麼都沒看到,卻能感同身受。
誰說to see is to be believe?to hear甚至更加恐怖。

《奧本海默(Oppenheimer)》導演Christopher Nolan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提到原子彈轟炸廣島與長崎時,沒有運用紀錄片影像,也沒有重現轟炸場面,只拍Cillian [Murphy飾演奧本海默凝聽報告的木然表情,因為他也相信what’s most powerful in cinema is often what is not shown. You’re asking the audience to use their imaginations.

他的心得是:less can be more. 原爆場景一字一句的口語描述聽在奧本海默心坎上,即使只看見細微的悸動,卻已經足夠撩動著觀眾的想像。

電影是視覺藝術,也是視聽藝術,更是想像藝術。魔法怎麼變?全看大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