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沒能趕上《進化症候群》在台放映,直到凱撒獎12項提名,又先聽見了二月十八日出生的義大利音樂家Andrea Laszlo De Simone創作的原聲帶,頗覺新鮮,才在Catchplay平台上找來《進化症候群》,他用喉音輕哼的主題曲「Il Regno Animale」,搭配吉他輕撥的樂聲,替容貌盡寫著young與innocent的年輕男星Paul Kircher傳達了他其實不是「病人」或「怪物」的心聲,他或他們的進化是無可抗拒的命運,還好這個世界還有森林,還有不會因為進化與否而變質的親情與愛情,兩段不同結構的「Amour et Guerre」有著同樣青澀的孺慕書寫,是一張很耐聽,也有豐富想像力的原聲帶。
2023年台灣有兩部電影都有理髮場景,主角都是理髮師,各有動人情節,唯獨都少了理髮師或者美容院中的香氣感受,帶出更多角色與理髮師之間的氤氳靉靆。這一點,法國導演Patrice Leconte的《理髮師的男人(Le Mari de la coiffeuse (The Hairdresser’s Husband)》就拍得非常到位,從打開美容院的房間開始,到小男生與老男人都陶醉在美髮師手上和身上的香氣神情,觀眾自行完成了許多腦補想像。
經典的洗頭鏡頭則是《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野營洗頭,Meryl Streep和Robert Redford到非洲曠野狩獵旅行,風砂難免,髮絲纏繞,好生煩惱,若能洗頭換來一身清爽,豈非一大樂事?電影中就安排了Robert Redford放下手中畫筆,在Meryl Streep髮上開始塗抹洗髮精,一方面摩摩搓搓,一方面朗誦起他們共同喜愛的作家文章,肢體上近身觸碰,心靈上文章共享,彼此臉上流露的春風情意,直追雲雨之樂,尤其是最後水淋髮梢,Meryl Streep一臉舒暢表情,根本就是無性之愛的經典演出。
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ight ?莎士比亞相信電光石火的視覺來電。
我佩服的導演則會從聲音切入,創造類似聲音電擊的震撼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ound?
《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第一幕就是Meryl Streep以慵懶的老邁嗓音訴說著: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農莊耕稼要頂著烈日,忍受高溫,汗流浹背,真正難忘的是那位名叫Denys 的男生,出外狩獵時,他會帶著留聲機、三把來福槍,還有莫札特(took the gramophone on safari. Three rifles, supplies for a month, and Mozart.)風塵滄桑的嗓音透露著對故人往事的無限眷戀,配合莫札特單簧管緩緩吹奏著協奏曲樂音,如風飄渺,如夢繾綣,誰不悠然神往?
導演Sydney Pollack與音樂總監John Barry 對古典音樂的品味、理解與詮釋,完全從觀眾的耳朵鑽進了心靈。
波蘭導演Krzysztof Kieślowski 在《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中雕塑的愛情神話則是透過一卷神秘錄音帶,有汽車碰撞聲,有月台廣播聲,寄給不知情的Véronique,只有她懂得聞聲辨位,知道循音找人,她就是情定三生有緣人。這款聲音傳奇高妙到神話境界,凡夫俗子一生難得如此機遇,只能銘記在心,終身嚮往。
《遠離非洲》和《英倫情人(English Patient)》的女主角都是會講故事的人,不管是在爐火邊或者營火前,話匣子一開,浪子的耳朵尖了、人呆了、心亂了,不肯停留的腳步再也動彈不得,從Meryl Streep到Kristin Scott Thomas都靠著她們的迷人嗓音佈下萬般迷障,勾魂攝魄,讓人不捨分離。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最近訪問《花月殺手》導演Martin Scorsese 時,用了「Sin Is Fun 」作標題,很聳動,很吸睛。
一方面是因為這句話確為Martin 所說,你敢說,我就敢採用;另一方面則是衛報記者Steve Rose採訪他時,單刀直入逼問他為什麼過去他的多數電影都偏好從加害人觀點說故事?為什麼創作核心都以men, male power, male relationships and, in particular, men’s capacity for violence(男人、雄性權力、男性關係,尤其是男人的暴力)為主題?逼得Martin 承認他對加害人的身心狀態和行為確實比較感興趣。
用Sin Is Fun這個說法檢視過去Martin的社會寫實題材電影《殘酷大街(Mean Street)》、《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四海好傢伙(Good Fella)》到《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果然都極精準。 一部電影完成後,導演和演員都要接受上百回採訪,多數只需用標準答案回覆就好,因為「善問者」不多,動動嘴皮,打打水漂就可以輕鬆過關,所以很多訪問都很相似,重複又重複。只有少數犀利記者做足功課,又敢直搗黃龍,才能留下耐人細嚼回味的訪談筆記(其實,坊間多數電影評論也都係同細胞的分裂複生,寫來寫去都像在描紅,還樂此不疲),Steve Rose問出來Sin Is Fun這句話,就成就了一篇有特色的訪問文章。
Sin Is Fun其實也是娛樂產業的一種創作思路,因為觀眾「享受」或者「好奇」惡人作姦犯科的過程,所有讓人腎上腺素噴飛或者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劇情細節,都滿足了觀眾「窺奇」心理,反正「受害者不是我」,情節手法越是匪夷所思,大家越覺得有趣(fun),所以sin 的刻畫逼真就成了創作者「挖空心思」又「樂此不疲」的創作情意結。
「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的女看護Hana(由Juliette Binoche飾演)一派天真地問著拆彈兵。
「啥?」拆彈兵沒聽懂她苦中作樂的幽默,繼續埋頭拆著那顆藏在鋼琴中的雷管引信。
電影中的Hana奉派照顧被火焚身,全身上下都嚴重燒傷的患者Laszlo de Almásy(由Ralph Fiennes飾演),見他氣若遊絲,不忍他顛波受苦,再隨野戰醫院搬遷,堅持就近在一家廢棄修道院中停駐下來,做最後的安寧照護。Hana在修道院中找到了好多藏書,也發現了一架半毀廢棄鋼琴,喜孜孜地坐上斷柱殘垣,彈起了Bach的「郭德堡變奏曲」。
郭德堡(Johann Gottlieb Goldberg)是Bach的學生,也是一位演奏家,Bach以他之名寫就32則變奏曲,據說是為了讓患有失眠症的俄羅斯派駐薩克森候國的Kaiserling伯爵,在相似和弦不斷重複的樂音洗禮下,平靜度過漫漫長夜。
Ralph Fiennes在《英倫情人》中有一半的戲是烈火灼身後,肌膚嚴重燒傷變形,只能躺在床上的「癱人」,動彈不得,求生求死都不得的他,其實與Katharine的最後時光有著非常近似的情境:只能在悔恨中思念「遠方」情人,告解著自己的罪。
Almásy每天所受的「活罪」,就是重複著Katharine等不到情人歸來的絕望,每天重讀著Katharine的最後告白:「My darling. I’m waiting for you. How long is the day in the dark? 」誰不泫泣?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人生自是長恨水長東。
做了間諜,出賣情報,害慘了很多人,受害人找他算賬,他卻了無懼意,「你殺不死我的,飛機墜毀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死了。」為了救活愛人,他寧做叛徒,愛人沒能活下來,他其實也如活死人了,就算依舊熟悉所有唱片典故,精通文學妙趣,沒有了愛情,一切都是虛空。在人生的天平上,癡情人就是會把愛情看得比生死更重,就算已經生不如死,但是只要活著一天,就能再咀嚼一次曾經「臉貼臉(cheek to cheek)」的蜜情時刻;只要記憶還清明,就還能憶想起用指觸摸到她前胸凹陷地帶的酥麻感。
希區考克撩撥觀眾的恐怖感受是:用想像力去感受。他不怕刀刺肉身的場景,他搭配的是Bernard Hermann用小提琴高把位拉奏出來的拔尖高聲響模仿著利刃刺身的淒厲刺痛。明明什麼都沒看到,卻能感同身受。 誰說to see is to be believe?to hear甚至更加恐怖。
《奧本海默(Oppenheimer)》導演Christopher Nolan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提到原子彈轟炸廣島與長崎時,沒有運用紀錄片影像,也沒有重現轟炸場面,只拍Cillian [Murphy飾演奧本海默凝聽報告的木然表情,因為他也相信what’s most powerful in cinema is often what is not shown. You’re asking the audience to use their imaginations.
他的心得是:less can be more. 原爆場景一字一句的口語描述聽在奧本海默心坎上,即使只看見細微的悸動,卻已經足夠撩動著觀眾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