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林奕華:婷婷概念

非常林奕華:熱海騷動

「我們的生活每天都要面對著無數鏡相。」林奕華對當代人生觀察極其敏銳,畢竟如今大家人手一機,隨時都在滑手機,還有電腦、路口監視器、電視機、電視牆,連視訊開會也面對著大小銀幕「舞台上的多重屏幕,就是生活的reflection(反思與回響)。」

林奕華的舞台上多了許多屏幕,豐富繽紛的影像,爆炸又混亂的訊息,讓人眼花撩亂,既是主觀現實,亦是客觀現實。

MV作品蔚為流行後,爆炸影像快速從眼前掠過,卻也大幅眨抑了影像的重量與意義,林奕華要求路嘉欣、王宏元、黃人傑三位演員各自拿著手機到熱海旅行,拍下了各自駐足的焦點與風景,也許可各自操作修圖軟體扮鬼臉與做梗圖,非常個人,非常隨興,忠實反應了旅人大量生產拍過即忘的垃圾資訊,負責舞台映画又兼剪接的袁錦倫同時兼顧了超大銀幕及手機三小銀幕的各自表述,同時也啟動舞台演員的當下互動疊像,齊放煙火的結果肯定漫空璀燦,卻沒能留下值得終身想念的難忘影像,更讓心思迷失在海量視訊中。

林奕華的改編工程不局限視覺,聽覺也是。

吳念真在電影《一一》詮釋的男主角NJ已成苦悶中年的代表,舞台映畫《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他則是提供聲音,重新唸起林奕華對NJ這個角色最有感的幾句對白:「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人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那天你問我,十多年前為何不告而别,其實當時我有多原因,不過現在說,也没什麼意義了。」「When I was fifteen, I feel in love.突然之间,那些音樂我都懂了,後来她離開了我,音樂却留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輪迴,一句跳一句地不規則重現,原本的意義你聽到也聽懂了,斷裂重生後的新意義與新感覺,卻也豐潤了林奕華「破壞/新生」的堆疊效應。吳念真的存在(聲音)與不在(影像),啟動了《一一》影迷的時光倒帶機。

而且,演員各自演唱著不同曲調的「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音階不同、抑揚不同、情緒不同,斷句不同,「唱一次是歌,唱兩次就有了比較,就察覺到不同氛圍。」林奕華對陳建騏的音樂很有感覺,處理起來更得著相異色彩,更複雜了他想要探討的人生背叛、悔恨與失落,「楊德昌不但提醒了我們看事物的角度,同時也提醒了聆聽的可能。」有這款敏感,《NJ的熱海旅行》的多元音域,饒富風情,迴旋又反覆之後你終究要問:該在何處,用什麼方式落下休止符?

林奕華做出海與天的安排。那是晚霞橙紅的熱海夕陽,你看不清三位主角背光逆影下的五官,卻能感受旅程將要結束的惆悵,鏡頭一動不動,再無前面一小時的喧譁與戲耍,這份停頓與安靜,讓全片得著了呼吸與思考,林奕華笑著說:「這正是Analogue類比與Digital數位的差異所在。」他給予的是哲學性的思考,也是對整部過動電影的反動批判。

但是說巧不巧,這幀在海灘前的人影,卻像極了楊德昌《海灘的一天》的起手式。「創作時我沒這樣想過。」林奕華說,「但是影片完成後卻形容這般連結。」他的無心插柳讓楊德昌的最後作品《一一》與第一部長片《海灘的一天》在《NJ的熱海旅行》牽起了手。

天,是飛機上的窗景,是旅人結束旅程前的最後凝視。思緒都在緬懷逝去的時光。然後你聽見王宏元唱出音樂飽滿的最後一版「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電影中的NJ帶著昔日戀人重遊熱海,能彌補什麼?能改變什麼?旅行的意義停駐著旅人對雲彩的呆想與呢喃之中。很詩意,有餘韻,非常楊德昌。

非常林奕華:一一狂想

白板出現眼前時,我先是一楞,既而一驚。是偶然或巧合?還是刻意安排?

刻意,就是致敬!巧合,就是天意!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映画)5月25日映後,在長廊上巧遇30年不見的林奕華導演,「你去過濟南路69號?」他的回答直接明快:「沒有,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

濟南路69號是楊德昌導演的老家,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創作者不時群聚的革命基地,牆上掛著一張黑板,楊德昌用粉筆密密麻麻寫著想做的事和正在做的事:那是夢想,亦是雄圖。

林奕華的《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中同樣有一張白板,演員王宏元、黃人傑隨意把口中唸的台詞,持著彩色筆寫上白板,有塗鴉也有原子小金剛。在光影與剪接魔術下,白板的字與圖像隨意幻化,書寫可以FORWARD也可以BACKWORD(那是過去與未來的辯證技法)。字體可以是草體,也可以是印刷體;可以是單張幻燈投影,也可以是多向光源交疊…….這樣的劇場光影,現代又前衛,是召喚年輕人的用心;這樣的電影光影,承載巨量資訊,引領觀眾進入視覺迷宮。


當然,白板不只一面。洋洋對婆婆的承諾就是要讓大家看見不一樣的世界,林奕華也努力讓你看見白板的後面,以及人和字和光影雜遝交會的新視覺。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和《兩個人的一一:婷婷的14首搖籃曲》,同樣都切割成14段。14是時代印記,亦是創作密碼,疫情時代每到一座城市都要隔離14天,切割成14段是當代旅人的生命記憶。


《洋洋》採用經典電玩「小精靈」音樂轉場,英文片名註明是「14 Variations on the Theme of Yiyi」,意指「從電影《一一》出發的變奏曲」,但我覺得其實更像《楊德昌主題狂想曲》,就權且譯做The Rhapsody on a Theme of Edward Yang,從楊德昌出發,在林奕華手中定板。

拉赫曼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共24段,14段的《楊德昌主題狂想曲》,非常《一一》,也非常楊德昌。電影中的洋洋、大田先生和NJ三個角色的唸白及情節,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五六的綿延重生(卻又有細微不同),電影的聲音參數參考也揉合了音樂結構,就以變奏曲,不,更跡近狂想曲的方式自由伸展,重覆難免,但變化更多。

雖然我不懂授權的彭鎧立與改編的林奕華對《一一》從何得著人工智慧生化人的概念?但我知道《一一》的英文片名除了直譯的《Yī Yī》,還有一個《A One and a Two》。電腦的數學母胎來自0與1,《A One and a Two》走到人工智慧後的0與1,剛好就是數位時代的狂想變奏。當你聽見電子版「查拉圖斯特接如是說」序曲樂音,自然就會想起Edward Yang與Stanley Kubrick的曾經相惜的因緣。

一張白板可以幻化出多少形式?劇場做不完全的,電影後製可以全面強化。林奕華的「一一三部曲」就是劇場人對當代科技的省思與結合。非常實驗,非常林奕華,也是楊德昌的側寫。

當然,你一定也知道,「非常」有多重含意:有時是加重語氣的「very」;有時是區別平凡的「unusual」;有時則是偏離正常的「abnormal」。林奕華的實驗其實各有適用章節,任人咀嚼。

美國內戰:記者見證中

戰爭的內容與結果,軍人說了算。戰地記者能夠讓我們看見或知道什麼?殘暴或英勇?恐懼或無辜?狂喜或悲傷?瘋狂或茫然?


一篇報導或者一張照片往往因為你的「出身」或「立場」而做出不同解讀,記者能力極其有限,愚蠢、貪婪和自私的政客與軍閥依舊夸夸其詞,繼續發動戰爭,從中掠奪與牟利。


Alex Garland是一位很有膽識,也很有創見的創作者,過去的《人造意識(Ex Machina (2015))和《滅絕(Annihilation (2018))》都兼具了別出心裁的視覺奇觀和發人深省的議題辯證,2024年的《帝國浩劫:美國內戰》也有同等能量,是政治預言,也是政治批判。


電影描述美國爆發內戰,United States不再united,分裂成divided states , 原本50顆星星的星條旗被只剩兩顆星的西方陣線旗。Kirsten Dunst與Wagner Moura飾演的路透社記者Lee與Joel打算從紐約開車前往華盛頓,希望專訪到兵敗如山倒的美國總統,因為西方陣線已經兵臨城下,訪問到還在負隅頑抗的總統,當然也是記者見證歷史的天職。


透過戰地記者的眼睛看「今日/未來」美國,就是Alex Garland為《帝國浩劫:美國內戰》設定的基調。發生在2021年一月六日,因為川普總統拒絕接受敗選結果,引發支持者闖進美國國會山莊大肆破壞,這場血淋淋的民粹暴亂是美國歷史大事,也是民主危機,Alex Garland受事件啟發創作這部看似未來式的預言電影,其實更像是他「Don’t do this」的焦慮及祈願。


全片有四場戲值得玩味。首先,Lee與Joel開車經過一處遊樂場,擴音器傳送著耶誕歌曲,帶給世人歡樂的遊樂場空無一人,車道上躺著一位中彈軍人,Lee與Joel左顧右盼還沒理出頭緒,遠方槍響,車窗著彈,他們嚇得棄車,才發現附近另有全身上下都是野戰迷彩的軍人,透過瞄準器找尋遠方狙擊手。

關鍵在耶誕歌曲。信仰著同樣一位神祉,同樣歡慶祂的誕生的信徒,卻分裂成敵我陣營,一再犯戒(十誡的第一誡不就是「汝不可殺人」?)。昔日在此佳節同歡共樂,如今拚殺你死我活,信仰崩毀與人類蠢行緊密相連。


其次,以往在歐亞或中東紀錄片中不時可見的萬人塜畫面,這回也橫移到了美國本土,也就是「戰場在他方」變成了「戰場在家鄉」。不管是從高聳車斗滑下的人體,或者橫陳雜遝的屍堆,都是Alex Garland想要散發的訊息:戰爭無情,獸性無敵。一槍在手,恣意妄為,根本就是戰爭常態。


更無情的是武器在手,就成了生死判官,一句:「What kind of American are you? (你是哪一種美國人)」的犀利質問,不但剝奪了不表態的自由,更是對美國立國精神:「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的否定、揶揄與威脅!是啊,人生而平等,但是生為美國人,就有品種款相之別。


導演雖然聰明的避開了黑白種族問題,但是那位香港記者因為膚色、因為中國,就被一槍結束性命,讓人看了何等心驚。白人當家的美國對有色人種的仇恨,如此根深蒂固又如此無情,Alex Garland的直白描寫確實讓人極不舒服,但他這款「Don’t do this」的籲求,幾人能懂?幾人肯聽?肯想?


第三,前進華盛頓期間,他們來到一處安靜小鎮,老太太依舊安閒溜狗,成衣店的店員看著閒書,懶散招呼好奇記者。她們自豪因為保持中立,所以風平浪靜,沒受戰火波及。人間可真有淨士?真相是屋頂上另有男人守護,「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微言大義,看似輕描淡寫,觀眾自有體會。


最後,Alex Garland沒有交代美國內戰的成因,卻拍出了身穿美軍制服的西方陣線軍人無情槍殺特勒、秘書,甚至美國總統的畫面,尤其是Joel真的採訪到美國總統,錄到他的最後話語:「 Don’t let them kill me(別殺我).」然後說歸說,做歸做,大奸元惡中槍,軍人歡天喜地合影。美國人過去常看這類遠征戰功的耀武揚威,如今美軍還是美軍,Alex Garland把被害人換成了美國總統,主客易位,世界首強也會淪為刀殂。是反省,是寓言,更是預言了。

Cailee Spaeny飾演的年輕記者Jessie,少不經事所以橫衝直撞,遇上Kirsten Dunst飾演的Lee後,就強迫她換穿Lee身上的「Press記者」外套,那時就已經注定她會是Lee的接班人,同為女性,同為拿著相機往前衝的記者,Jessie的嘔吐、哭泣與恐懼都是Lee經歷過的青澀,Jessie的勇氣與速度,同樣也讓Lee想起自己昔日衝刺的身影。



看著一張張前仆後繼,用生命換來的前線攝影,Alex Garland顯然還是相信傳統定義下的press。Kirsten Dunst的肉斂表演更是她近來最精彩的演出,Stephen McKinley Henderson飾演的老記者,把世故、智慧、決斷與溫暖融合得恰到好處,Wagner Moura在槍口下僥倖生還的崩潰狂吼也極精彩,演員之間的化學效應讓這部政治寓言電影得著更多血氣縱深。

她說:內涵風格的堅持

她很瘦、很單薄,有時會瞇著眼瞧你瞧半天,有時會在捷運站迷路,拍起電影卻是另一個人,率性又堅持。

把海量的菁英訊息裝填進銀幕裡,請你的耳朵咀嚼,再請你的眼睛回味,讓你的五官擴充了新功能,光是這一點,王明霞的《她說》就取得了「不俗」的高度。

《她說》描寫一位已經在生命洪流中翻滾過的紀錄片工作者開車載送一位感情困擾的女孩沿路前行的一天旅程。

搭車的女孩一路提問,女人是司機,負責設定議題,也提供答案。例如她說:「……人不能一輩子憤青。」女孩追問:「憤青是什麼意思?」女人快速回應:「就是你照鏡子會看到的啊。」女孩的評論更快:「很冷。」

曾經嚷著「想死」的女孩稚嫩卻好奇,出口成章的女人把這輩子閱讀及參悟的智慧心得傾囊反芻。問與答像打乒乓式的來來回回,讓電影節奏伴隨車窗風景快速前行,然後王明霞導演堅持把每一句經典再用不同的字幕與方式,顯現在螢幕上。超高密度的知識含金量伴隨著黑白影像,形塑了《她說》兼具書寫與論說的獨立風格。

把自己會的、想的、做得到的…….用非常簡約卻精準的方式執行到位,就是獨立製片與眾不同的靈魂與核心。《她說》的發想與執行精準呼應著辭典上對獨立電影的字詞解釋:「Independent films are sometimes distinguishable by their content and style and how the filmmakers’ artistic vision is realized.電影工作者如何落實他們的藝術視野?特別的的形式與內涵就會讓影片格外突顯。

知識分享容易因為炫耀而粗暴,很有自覺的王明霞先是透過女孩不時插話:「白話文?!」要求女人用更平易方式把資訊表達得更容易理解;繼而再穿插旅行照片、歷史檔案、紀錄影像或動畫,豐潤著所有章節。

例如:女人走訪紐約911事件遺址時,目擊了廢墟上十字架的建築,參悟了歷經了傷害陰霾的人們渴望光明的卑微希望,她拍下了十字符號的光影悸動,當然遠勝千言萬語;例如:女人走訪中國四川汶川地震的災區,看見地上插著一隻隻木板條,下面睡著一位位來不及長大的孩童,體會出光是閱讀還不夠,於是開始用攝影機開始記錄人生片段。說與看的對話與牽扯,不也是每一部電影都在翻攪提煉的事嗎?

攝影師廖敬堯的光影捕捉讓全片有了非常精彩的視覺召喚。你貪戀著每一個畫面捕捉的台灣光影;你享受著速度與空間的對話;你感受著女孩與女人在不同的空間構圖中所呈現的生猛與老練(最後駕駛座上的人物變化,相信每個人都懂)。

全片設定在一天之內,主角就是女人與女孩兩人,多數場景只在那輛車子裡面,要讓觀眾看得津津有味,不被事件和空間給捆綁,都極不容易,《她說》煞費苦心用形式攝影與剪接超越了古典戲劇三一律可能帶來的重複、不耐與厭煩。如果你知道這部電影只花了五天時間拍攝,你或許就更明白導演王明霞與攝影師廖敬堯事前做了多少功課在分鏡與構圖。

當然,女人與女孩才是《她說》的核心。飾演女孩的范宸菲有著青春的叛逆與飛揚,吳伊婷飾演的女人其實像發動機,要純熟又自在,如果再講慢一點,不疾不徐再悠然一些,一緊一鬆,全片的聲音效應與化學磁場就更有力了。

王明霞是一位愛讀書、愛旅行、也愛聽音樂的女孩,《她說》就是她的生命報告,想說的、愛不釋手的、推薦的書單與曲目都在電影裡,任憑有緣人選取自己想要咀嚼與回味的片段。

愛情本性論:愛癡斷捨

世上的愛情故事何其多?演員魅力與情節新意都極重要。

烈火熊熊時,什麼都不是問題。階級算什麼?語言算什麼?看對眼了,戀人怎樣都是好的,什麼都對。

火勢只剩餘燼,賞味期過了,美學疲乏了,語言刺耳,階級礙眼,你只會懊惱自己當初怎麼看走了眼?怎麼會這麼晕頭轉向?

加拿大導演Monia Chokri執導的《愛情本性論(The Nature Of Love/Simple comme Sylvain)》把過去愛情電影的公式重新都再搬演了一次,所有的結果都可以預期:本能的、放縱的、嘗鮮的、迎合的、懊惱的、失落的、計較的……被愛情衝昏了頭的癡男女,樂此不疲重複演算著早已被驗證的公式。乍看有些老套,甚至配樂還故意暈染成法國香頌歌曲的慵懶浪漫,坎城影展究竟看上了《愛情本性論》什麼,選擇這片參加「一種注視(Un Certain Regard)」單元競賽?問號與回答,或許可以這部電影的特色座標。

《愛情本性論》描寫Magalie Lépine-Blondeau飾演的社區大學教授Sophie愛上了Pierre-Yves Cardinal飾演的建築工人Sylvain,肉體歡愉讓她不惜放棄多年情誼的丈夫Xavier,她和Sylvain真的是天 造地設的絕配嗎?關鍵詞有兩組,其中之一是「階級」;關鍵之二是「語言」,愛情化解了階級矛盾及詞藻雅俗,原本不以為意、以為沒事的,終究還是會有事的。

Sophia家庭富裕又好為人師,出口成章,談起哲學名家的人生哲學頭頭是道;Sylvain則是粗獷豪邁,溢散睪固酮的陽剛漢子。她和他慣用的語言剛好可以反映他們的出身與品味。依照Sophie與敏感與挑剔,愛用「按怎」等俚語的Sylvain應該不時會被她糾正,然而戀情正濃時,她可以笑著要Sylvain少用「按怎」,把他的魯直理解成為率真,Sylvain知道女伴愛讀書,沒事也會背誦幾句詩,附庸風雅,討女伴歡心。導演Monia Chokri委婉透過戀人們展示羽毛的愛意包容他們原本在意的小缺小憾,一旦時日稍長,原形畢露時,缺點會不會被放大?氣質會不會遭嫌棄?答案其實相當勉強。

語言來自知識,也來自本性。Sophie教授的是愛情哲學,一路從柏拉圖到叔本華,她講的每一堂課恰巧都可以驗證她的愛情追逐,譬如柏拉圖式戀愛那種追求心靈溝通,抑制欲望的愛情,是否就映照著已經超越激情,回歸日常的夫妻狀態?叔本華則認為愛情不過是實現繁衍的必不可少的幻想,或多或少都在解釋Sophie戀愛歷程的心境變化。為了想像或期待中的愛情,癡男女們都會努力做出配合或犧牲,但是這款愛情就是Sophie要的嗎?

Magalie Lépine-Blondeau演起戀愛中的女人極具說服力:有時高高在上,揶揄同伴癡愚,有時則被情人電眼電到通體酥麻;有時想要挽回愛情,有時只能目送愛人離去,「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她的一顰一笑都道盡戀愛中人千迴百轉的沉淪與迷惘,畢竟世人也都參不透情關密碼,所以她的跌跌撞撞,不管是變心或者迴心,不管是坦白或者割捨,就算情節老套不意外,她的掙扎與抉擇,所有的愛癡斷捨,還是讓人能有「感同身受」的回音。

從語言直指劇情核心,凸顯角色心境,可以說是《愛情本性論》這部電影最與眾不同的情節設計,人生愛情的諸多面向,過去已經有成千上萬部的電影在討論,如何找出新的焦點?找到與眾不同的論述?考驗著觀眾的耐心與創作者的才情。André Turpin的復古式攝影,用了很多窗鏡或者孔眼裡窺視的模糊影像,同樣也適合解釋戀愛中人什麼都看不清楚的真實情境。

《愛情本性論》原本片名叫《Simple comme Sylvain》意指像Sylvain這麼一位簡單男子,視野窄了些;後來改成《The Nature Of Love》就像極了Sophie教授現身說法的一堂愛情課。

大師告別:卡茲馬瑞克

近年來飽受「Multiple system atrophy(多系统萎缩/MSA)」折磨的波蘭作曲家Jan.A.P Kaczmarek,2024年521日辭世,享年71歲,MSA是一種罕見的退行性神經系统疾病,患者往往會出現肌肉僵硬、四肢難以彎曲還不時會抖顫,行動緩慢,2023年他的女兒向各界報告他罹患絕症,讓樂迷不勝唏噓。

我是在2005年時才開始注意Jan.A.P Kaczmarek,因為他以《尋找新樂園》拿下奧斯卡最佳電影音樂獎,他在典禮上的謝詞頗具深意。

卡茲馬瑞克這樣說的:「Musicians usually forgotten. But extraordinary people who made music alive. And without them, the best music just doesn’t exist.」我試翻譯如下:「音樂家經常被人遺忘,但是特別的人就能讓音樂鮮活起來,沒有他們,最好的音樂就不能存在。」乍聽之下,這幾句話有點老生長 談,可是只要你是研究電影音樂的人,你一定會明白,他說的其實是多數電影音樂工作者的心聲。 他也不忘感謝太太Elżbieta的音樂品味,讓他寫出那麼多動人音符,但是2014年還是仳離,兩年後另娶了Aleksandra。

卡茲馬瑞克1953年出生,與《藍色情挑》享譽全球的波蘭作曲家普瑞斯納(Zbigniew Preisner)算是同輩作曲家(普瑞斯納1955年生),只因普瑞斯納一直替歐洲電影配樂,卡茲馬瑞克則是在1989年轉進了好萊塢,知名度因而比普瑞斯納更為影迷熟悉。

卡茲馬瑞克受的是律師教育,青年時期的人生美夢就是將來做個周遊國際的外交官,有一次他意外地參加了前衛劇場導演Jerzy Grotowski 舉辦的劇場工作坊,實地接觸了音樂和劇場的互動結合後,深深被劇場音樂可以無拘無束、自由發揮的創作空間給吸引了,立刻放棄了外交官的人生願景,投奔藝術 繆思的殿堂。他先在創作主題都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地下劇場Osmego Dnia Theatre擔任配樂工程,同時還自己組織了一個「第八天」的樂團(The Orchestra of the Eighth Day),這段時期的經歷讓他悟出了自己的生命精義:「演奏和作曲對我而言就像是宗教,最後則成了專業。」

波蘭藝術家的際遇深受政治影響,普瑞斯納和奇士勞斯基都是在波蘭共黨體制下找到人性的共同基礎,溫暖了所有孤寂的心靈;卡茲馬瑞克則是在1982年率領 「第八天樂團」到美國巡迴演出時,遇上波蘭政府頒布戒嚴令,嚴峻的政治現實讓他就留在美國灌錄了第一張唱片《結束之音(Music For The End)》,結交了不少美國音樂界的好友。波蘭的政治風潮帶給很多人苦難折磨,但在七年後一切煙消雲散,回到故鄉後的卡茲馬瑞克從1989年開始替電影配樂,也替好萊塢電影創造了許多動聽的電影音樂,代表作品包括《全蝕狂愛(Total Eclipse”)》、《愛欲癡狂(Bliss)》、《神蹟奇緣(The Third Miracle)》、《驅魔人(Lost Souls)》、《暴君焚城錄(Quo Vadis)》及《出軌(Unfaithful)》。

台灣觀眾最熟悉的應當就是《出軌》開頭急風亂吹的那場關鍵戲,強風狂吹,通常是音效設計師最好發揮的場合,作曲家要和風聲抗衡,還要表現電影的主題氣氛, 卡茲馬瑞克成功示範了一次走鋼索的音樂表現,你很難忘懷女主角黛恩.蓮恩在狂風中先是心慌意亂,後來又能摸索到自己肢體座標的那股音樂力量。2009年他再次為李察.基爾主演的《忠犬小八(Hachi: A Dog’s Tale)》配上的溫暖樂章,也讓人很多人聞樂落淚。

談到電影音樂創作,他強烈認為電影音樂都應該是針對電影需要而去新創的音樂,基於這個理念,音樂的擺放前提當然要比歌曲更先更重要,特別是好萊塢許多製片人的音樂考量都拚命加一些流行音樂,好增加電影原聲帶的銷售商機,卻忘了電影音樂可以把劇情做畫龍點睛地飛舞提昇了。

在這樣的心情上來做電影配樂,他其實很堅持自己的創意,他曾經比較好萊塢和歐洲電影的不同作業方式,他說歐洲導演都習慣給作曲家極大空間,但是好萊塢卻強調音樂一定要緊緊貼著電影,深怕觀眾聽不見,不時就違背了「五音令人耳聾」的基本美學。

在過去的合作經驗中,波蘭女導演安潔莉卡.賀蘭德( Agnieszka Holland)是他最佩服的導演,平常她充份授權,但是音樂出爐後,她也很有主見,只是她很少隨心所欲亂發議論,總是能針對音樂旋律和影片節奏常能提供有效意見,卡茲馬瑞克說:「彼此觀念不同,認真討論是必要的,最怕的是遇上了什麼都不懂的導演,那就沒有好下場了。」他期 待的是合作夥伴都能有開放的心靈,可以聽進不同的建議,當然,他最大的成就則在於不但堅持成功,最後又能証明自己的想法和堅持的是正確的。

《尋找新樂園》的音樂既輕快又華麗,註解彼得潘的童話對心靈受傷小朋友的鼓舞能量,很親切很幽細也有起飛風采,悅耳又動聽,但是製片一開始很有意見,他一再堅持,一再說服製片,同時也在導演的支持下才能如願發揮,難怪他上台時首先要感謝的人就是導演Marc Forster,他的語重心長,那種苦盡甘來的滋味,其實就是一堂很好的電影音樂課。

吉卜力:榮譽金棕櫚獎

第77屆坎城影展5月20日頒發特別金棕櫚獎(Honorary Palme d’or ) 給日本知名動畫公司吉卜力工作室(スタジオジブリ),感謝聯合創辦人宮崎駿、高畑勳、鈴木敏夫從1986年創立以來,開創動畫世界的諸多可能性,由宮崎駿的兒子宮崎吾朗代表受獎。

坎城影展總裁Iris Knobloch頒獎時特別感謝吉卜力工作室帶給電影世界的魔法。

宮崎駿則在預錄的影片中表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不過,還是謝謝你們。」果然很有「日本男兒不該喜形於色」的宮崎本色。

坎城影展以往頒發的特別金棕櫚獎都是針對個人,吉卜力是第一個因為工作室的集體成就獲獎(包括吉卜力公園和吉卜力博物館)。

一直扮演幕後協調監製角色的鈴木敏夫還親手繪製了一張海報送給坎城影展表達謝意,推手兼做畫師,也是有趣花絮。

坎城影展也放映了《小梅與小貓巴士(Mei to Koneko Basu)》、《尋找棲所(Yado-sagashi)》、《酵母與蛋姬(Pandane to Tamago-hime)》和《毛毛蟲波羅(Kemushi no Boro)》四部宮崎駿創作的短片,多數只有在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才看得到的作品,所以主辦單位還高興宣稱其中三部是歐洲首映。

此外,坎城也要特別放映最新紀錄片《宮崎駿與蒼鷺(Hayao Miyazaki and the Heron)》,這是宮崎駿特許的導演兼攝影師荒川格(Kaku Arakawa)一路貼身跟拍的作品,日本NHK上個月才播出《吉卜力與宫崎駿的2399天(ジブリと宮崎駿の2399日)》,讓影迷看見了繪製動畫時,大師也會搔頭、抖腳及猛抽菸的焦躁本色。

荒川格以前還拍過《宮崎駿的十年瞬間》,紀錄下整個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三部動畫長片的點點滴滴,當時《蒼鷺與少年》的點子可能還靜靜躺在宮崎駿的腦海中,既然不退不休的宮崎駿又完成了新片,曾經以「不了之人(終わらない人)」形容過宮崎駿的荒川格,責無旁貸要再把自己追隨左右,看著宮崎駿完成《蒼鷺與少年》的始末再整理出來,相信更完整的《宮崎駿與蒼鷺》又會是另一個備受注目的焦點了。

感想之一:紀錄大師要早早行動。
感想之二:NHK有眼光,手筆大。

宮崎吾朗領獎後的反應很有趣,他最開心的是金棕櫚獎有盒子裝,不必煩惱打包問題。上回到洛杉磯領取最佳外語片奧斯卡獎時,找不到包裝盒,只能拿飯店浴巾包好獎座帶回日本。

以愛之茗:霧中的問號

電影出現許多漢字,繁體招牌,壁面字畫,你疑惑,因為你知道,那應該不是臺灣。

電影出現許多漢語,口條緩慢,好隔閡、好刺耳,你確信那應該不是臺灣人會說的話。

看了劇情簡介,你才明白愛亞來到了廣州?是的,不看簡介,一切如在霧中。

電影出現許多臺灣演員,任導演指揮,形體俱美,卻生硬刻板像傀儡,你開始揣想到底怎麼了?

茅利塔尼亞出生的非洲導演西薩柯(Abderrahmane Sissako)最新作品《以愛之茗(Black Tea )》一如其中英文片名,曖昧,但是訊息混亂,難以理解參透,更別說咀嚼回甘又有餘香。

電影描述一位名叫愛亞Aya(Nina Mélo飾演)的象牙海岸女生,到法院公証結婚時,因為準夫婿拍殺蟲子的粗魯動作,確認彼此無愛,不會幸福,毅然悔婚。愛亞輾轉來到漢人城市,遇見相愛的茶商王材(張翰飾演),也才知道王材旅居非洲時曾有外遇,育有一位私生女,多年未聞問探識,夢中相會,卻如情侶席地觸頭。劇情轉彎處,問號緊隨而至,久久難釋。

王材曾以「紅茶」形容愛亞:「入口溫潤如玉,餘韻無窮……」似乎那是對茶葉香氣的「頂級」形容,但是紅茶的英文Black Tea,難免讓人想及愛亞的膚色。同在茶室工作的男女,如非相濡以沫,又如何體會盈口茶香?

導演Sissako安排王材與愛亞對坐品茗時,愛亞略為靠後,王材卻朝前極近,少了品茗的悠閒與從容,反而透露著獵人與獵物的關係。一如王材傳授茶藝時的肌膚廝磨。曖昧,其實不避諱;隱晦,其實都看在眼裡。

Sissako的搖擺不定,帶給觀眾只有更多的朦朧與困惑,一如吳可熙與愛亞沒頭沒腦的三秒鐘肌膚相親,是夢?是真?是潛意識?還是恐懼的投射?Sissako到底想講什麼?才是重點,交給夢,交給觀眾自行解讀,其實都是創作貧血的托詞。

語言的緩慢與不食人間煙火,也是困惑與混亂的起點。愛亞的漢語講得很流暢,雖然帶有外國人的腔調,合情入理,反而是眾家臺灣演員刻意慢條斯理,贅詞又多,盡失生活本色,全在浮面打轉,全無靈魂。語言生疏一直是跨國合作電影的雷區,《以愛之茗》的黑人之間,也不講母語,而是以漢語溝通,也是讓人滿頭問號的安排。

黑人與白人的文化隔閡與偏見,無所不在,過去已有極多論述,如今換成漢人與黑人一樣存在,Sissako察覺到了,但他卻像包裝過度的茶具,把訊息藏進層層包裝底層,直到祖孫在餐桌上爭論「黑人與猩猩」和「一帶一路」的傲慢與偏見時,主題才驚鴻一瞥,讓人了悟何以這座城市何以有這麼多窺伺人民的警察與社區巡守員,但也只是微微亮相,卻又快閃轉身。

臺灣有能力,也有機緣支持知名導演拍片,把台灣的軟硬實力帶上國際都是好事,畢竟Sissako的前一部作品《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針砭亂世暴政既犀利又精準,在國際間極具號召力,《以愛之茗》入選柏林影展競賽就是一例。

但是《以愛之茗》從發想到執行,都還在摸索琢磨,尚待採摘、發酵、揉捻與培火,並非成竹在胸,理念與技藝已經渾然天成的成熟作品。我的挑剔與評論是影片完成後的「後見之明」,未能反映文策院等臺灣出資單位初讀劇本時,究竟投與不投的猶疑為難,然而《以愛之茗》的成品,卻可以讓大家就國際合作的實務與決斷,開啟更多的討論機制。

日落喜劇:卡通默劇舞

《日落喜劇(L’étoile filante)》比較像劇場電影,比較像人體卡通,比較像早期音樂舞蹈電影。透過這類觀點來欣賞,就能得著不少「復古」喜趣,否則就容易陷進盲區。

身兼《日落喜劇》 編導演的比利時藝術家Dominique Abel 和Fiona Gordon,讓我聯想起美國擅長stop-motion風格拍片的導演Wes Anderson ,因為美術豐富精彩;情節敘事總不按牌理出牌,詭奇古怪;演員肢體動作自成一格。Wes Anderson 偏向卡通,Abel與Gordon則偏向劇場與舞蹈。

《日落喜劇》 描述一位神秘男子進入一家「流星」酒吧,認出隱姓埋名的酒吧老闆身分,要報復昔日斷臂之仇,但是義肢不聽使喚,笑話百出。酒吧老闆夫婦想找外貌相似的替死鬼頂替,卻又引來了尋找失蹤丈夫的私家偵探。

劇情看似簡單,但是邏輯跳躍,情緒隱晦,不時有默劇表演或舞蹈場面穿插切入,讓人分神岔戲,因為每一場表演都極有趣,前因後果串接不易,惜字如金的導演不想被黑色電影的框架綑綁,也無意清楚交代角色間的關聯與恩仇情節,如果純欣賞每一場戲的吉光片羽,就會覺得賞心悅目,真要細究情節,就覺得到處坑坑疤疤。

《日落喜劇》的英文是《The Falling Star》,但是原始片名叫《L’étoile filante》,不管是The Falling Star 或L’étoile filante指的都是「流星」,不是「日落」,「喜劇」則是發行商依據電影內容的另類解讀。《日落喜劇》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喜劇,默片也好,卡通也好,歌舞劇也好,Dominique Abel 和Fiona Gordon運用電影媒介串接了劇場與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