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四勇士:音樂對決

《激流四勇士》的中文譯名其實誇大了,電影中的四位白人不是勇士,而是倖存者。他們來自都市,想在水庫改變山林之前,重溫遡溪之樂,卻跌進了原始森林的蠻野泥沼,險遭吞噬。

回溯電影拍攝的1972年,森林是寓言,也是越戰縮影,美國大兵出征越南森林,原以為輕鬆就可勝利,最後卻是一身傷痛,刻骨銘心,噩夢纏繞終身。

《激流四勇士》最經典的就是班鳩琴(banjo)與吉他(guitar)的對話,曲名稱之為「Dueling Banjos」,點出了城市與森林的對決,也呼應著文明與原始的交鋒。

這場戲描寫城市人Ronny Cox接受好友邀請帶著吉他去森林旅行冒險,在溪河邊的山林小屋旁遇見了手持斑鳩琴的神秘男孩Lonnie,於是用琴聲撩撥,一來一往之間,有問有答,樂音入耳,絕對難忘,簡直就像是1970年的「笑傲江湖曲」。差別在於人家是知音唱和,《激流四勇士》卻成了文明對撞的寓言。

從西部電影中,經常看見一把吉他走天涯場景,男生女生輕撫琴弦總能唱出心聲,帶吉他進森林,意味文明入侵,森林即將蛻變,早已與森林合一的當地民眾也不再能繼續往日生活。帶著幾分野性,音準不時失控的斑鳩琴,快速而且悍然回應吉他的挑釁與撩撥,更像是生存戰役即將展開的宣言,你強我不弱,音樂如此,求生拚戰更是如此。

電影中出現音樂,不論是挑揀現成音樂或致力原創,都屬於創作設計,都是刻意為之,然而音樂成為劇情基因,不可或缺,甚至畫龍點睛,提供視聽滿足之外,還有多重註解空間,就是最高級的設計了。

單從音樂來論,動聽的「Dueling Banjos」本身就有極高聆賞魅力,回歸電影文本更對照了後續劇情的文明與野性競技,用「經典中的經典」來形容,相信看過電影的人同意。

2024世界電影音樂獎:提名

Film Composer of the Year年度電影作曲家

    Jerskin Fendrix | Kinds of Kindness《善良的種類》; Poor Things《可憐的東西》

    Ludwig Göransson | Oppenheimer《奧本海默》

    Laura Karpman | American Fiction《美國小說》; The Marvels《驚奇隊長2》; Rock Hudson: All That Heaven Allowed《洛赫遜:深鎖春光一院愁》

    Anthony Willis | Saltburn《索爾特本》

    Hans Zimmer | Dune: Part Two; The Creator《沙丘:第二部》

 Television Composer of the Year年度電視作曲家

    Nick Chuba, Atticus Ross, Leopold Ross | Shōgun《幕府將軍》

    Natalie Holt | Loki S02《洛基》

    James Newton Howard | 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 S01《呼喚奇蹟的光》

    Martin Phipps | The Crown S06《王冠》

    Carlos Rafael Rivera | Griselda《古柯鹼教母葛蕾斯達》; Lessons in Chemistry《化學課》; Monsieur Spade《史派德先生》

    Jeff Russo | Fargo S05《冰血暴》; Ripley S01《雷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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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st Original Song年度最佳原創歌曲

    “Dance The Night” 《芭比Barbie》| 詞曲: Mark Ronson, Andrew Wyatt, Caroline Ailin, Dua Lipa | 演唱:: Dua Lipa

    “I’m Just Ken” 《芭比Barbie》| 詞曲: Andrew Wyatt, Mark Ronson | 演唱:: Ryan Gosling

    “It Never Went Away” 《American Symphony 美國交響樂:強·巴提斯的幕後點滴》| 詞曲: Dan Wilson, Jon Batiste | 演唱:: Jon Batiste

    “Road to Freedom” 《魯斯汀(Rustin)》| written and 演唱: Lenny Kravitz

    “Wahzhazhe (A Song for My People)” 《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 詞曲: Scott George | 演唱: Osage Tribal Singers

    “What Was I Made For?” 《芭比Barbie》 | 詞曲: Finneas O’Connell, Billie Eilish | 演唱: Billie Eilish

    “You’ve Never Had Chocolate Like This” 《旺卡(Wonka)》| 詞曲: Neil Hannon, Paul King, Simon Farnaby | 演唱:Timothée Chalamet, The Cast of Wonka

再見機器人:音樂靈魂

《再見機器人》的創作源起相當有趣,導演Pablo Berger(下圖)接受A Frame雜誌訪問時表示,當初讀到了Sara Varon的繪本,很受書中狗主人與機器人的友誼感動,於是在紐約市約了Sara Varon喝咖啡,直白告訴她說:「我想把妳的繪本搬上銀幕。」剛巧,Sara Varon也看過Pablo Berger的《卡門(Blancanieves)》,發現兩人品味相同,都不喜歡倚賴對白帶動劇情,欣然同意Pablo改編她的作品,然而,接下來Pablo 則是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集資及拍攝完成。

為什麼耗時五年才能完成看似故事簡單,畫風也簡單的《再見機器人》?答案是繪本看似簡單,卻是作家用心用靈魂灌溉完成,改編不是只有圖象橫移,而是要找到對應媒介來呈現。

找出改編方法確實是關鍵。Pablo Berger的選擇是音樂暗喻(music metaphors),他把自己定位成為一位爵士樂手,在長期合作的音樂家Alfonso de Vilallonga 協助下,先確定音樂主旋律,然後依據節拍和旋律自由伸展,或快或慢或走或跳,再適時添加角色或情節元素。

簡而言之,他認為繪本的音樂感性屬於「聲響」層次(acoustic),電影的音樂感性則像是交響樂,更加繁複繽紛,其實繪本和電影間的旋律、主題和靈魂並沒有不同,但是繪本規格小,電影聲光動線繁複百倍,更需嘔心瀝血精雕細琢。

《再見機器人》的基調在於寂寞與陪伴,用狗比擬人類,可以讓觀眾在一定的美學距離下重新審視當代人生的孤獨處境,進而從尋覓、擁有、失去、懷念與遺忘的漸進歷程中,設身處地重溫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類似情境,舉凡Whistling Danny Boy的蕭索祈願,Septemberizing Piano的伴舞同歡;小鳥來去的慢板神傷;大雪紛飛的茫然無助;讓人碎心的Defrosting Song到Jealous Dream的黯然銷魂……爵士鋼琴的輕敲快彈都備添詩意,讓電影更能觸動觀眾記憶心弦。

Pablo Berger說的好,一位導演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要能將這一切具像化,清楚電影要長成什麼模樣,然後把這些想法都清楚告訴合作夥伴。《再見機器人》能夠轟動各地,創意清楚與有效溝通就是關鍵。

Christopher Young:吹笛人

因為《吹笛人》是以音樂做為勾魂懾魄主題的電影,作曲家為了討好指揮,不惜跨入魔界,譜寫出會導致孩童死亡的奪命樂章。好驚悚的劇情設定。


音樂有魔法會奪命,最經典的傳說來自格林童話中的《斑衣吹笛人(Rattenfänger von Hameln/Pied Piper of Hamelin)》,描寫以笛聲驅走老鼠的吹笛人沒能拿到酬,憤而再度吹笛把孩童都帶跑了。

出身冰島的Erlingur Thoroddsen是《吹笛人》的編劇兼導演,描述單親媽媽Melaine極力討好指揮,盼能選中她創作的協奏曲,但是另外一位長笛高手也寫了另一首協奏曲,指揮心中卻心儀另一位已故作曲家沒寫完的協奏曲,於是Melaine還得想辦法去偷取前輩手稿,才發覺作品沒寫完其實另有玄機,是前輩驚覺這首想要「bring discord to Harmony, bring chaos to cosmos」的作品,根本就是魔鬼交易,有著一如《斑衣吹笛人》的詭異邪氣,所以挺身擋住惡魔,如今Melaine誤開鬼門,冤孽就一擁而上了。


光從大綱就可以想見音樂在電影中扮演多關鍵角色,要動聽,還要有不祥邪氣,還要有陰森鬼氣,更要呈現三位作曲家較勁角力的差異,現年66歲的知名作曲家Christopher Young夙有「黑暗王子」稱號,擅長靈異驚悚,導演不忘提醒他童聲童聲不可少,因為惡魔的對象就是要戕害幼童,因此笛聲與童聲合唱就構成了《吹笛人》的音樂主體,脆弱與無辜、競逐與貪婪、恐懼與掙扎交相對話,以三段協奏曲構成的電影原聲帶,曲曲動聽,光是聆賞音樂,對照劇情大綱,就有畫面浮現,果真音樂有靈,電影就有魂。


《吹笛人》的音樂讓Christopher Young在今年二月拿下了國際電影音樂評論協會(The International Film Music Critics Association,簡稱IFMCA)的年度作曲家獎及恐怖/驚悚類電影最佳配樂獎。我在台北電影音樂群組的協助下買到這張原聲帶,一聽驚豔,再聽就急著想寫推荐文,因為根本物超所值。

CD內頁說明非常豐富,還有一段秘辛,Christopher Young坦承作曲期間一直在抗拒前輩作家John Corigliano(曾經創作過《紅色小提琴(The Red Violin)》電影配樂)的《斑衣吹笛人幻想曲(Pied Piper Fantasy)》,不能相近,還要超越,難度極高。這段對抗拔河過程簡直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吹笛人》劇情重演。


《吹笛人》另外還有個沒人願意承認的隱形魔咒。飾演指揮家的Julian Sands於2023年一月前往美國加州山區登山時失蹤,五個月後遺體才被登山客發現。不管真相如何,對照參看難免心頭發毛。

大師告別:卡茲馬瑞克

近年來飽受「Multiple system atrophy(多系统萎缩/MSA)」折磨的波蘭作曲家Jan.A.P Kaczmarek,2024年521日辭世,享年71歲,MSA是一種罕見的退行性神經系统疾病,患者往往會出現肌肉僵硬、四肢難以彎曲還不時會抖顫,行動緩慢,2023年他的女兒向各界報告他罹患絕症,讓樂迷不勝唏噓。

我是在2005年時才開始注意Jan.A.P Kaczmarek,因為他以《尋找新樂園》拿下奧斯卡最佳電影音樂獎,他在典禮上的謝詞頗具深意。

卡茲馬瑞克這樣說的:「Musicians usually forgotten. But extraordinary people who made music alive. And without them, the best music just doesn’t exist.」我試翻譯如下:「音樂家經常被人遺忘,但是特別的人就能讓音樂鮮活起來,沒有他們,最好的音樂就不能存在。」乍聽之下,這幾句話有點老生長 談,可是只要你是研究電影音樂的人,你一定會明白,他說的其實是多數電影音樂工作者的心聲。 他也不忘感謝太太Elżbieta的音樂品味,讓他寫出那麼多動人音符,但是2014年還是仳離,兩年後另娶了Aleksandra。

卡茲馬瑞克1953年出生,與《藍色情挑》享譽全球的波蘭作曲家普瑞斯納(Zbigniew Preisner)算是同輩作曲家(普瑞斯納1955年生),只因普瑞斯納一直替歐洲電影配樂,卡茲馬瑞克則是在1989年轉進了好萊塢,知名度因而比普瑞斯納更為影迷熟悉。

卡茲馬瑞克受的是律師教育,青年時期的人生美夢就是將來做個周遊國際的外交官,有一次他意外地參加了前衛劇場導演Jerzy Grotowski 舉辦的劇場工作坊,實地接觸了音樂和劇場的互動結合後,深深被劇場音樂可以無拘無束、自由發揮的創作空間給吸引了,立刻放棄了外交官的人生願景,投奔藝術 繆思的殿堂。他先在創作主題都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地下劇場Osmego Dnia Theatre擔任配樂工程,同時還自己組織了一個「第八天」的樂團(The Orchestra of the Eighth Day),這段時期的經歷讓他悟出了自己的生命精義:「演奏和作曲對我而言就像是宗教,最後則成了專業。」

波蘭藝術家的際遇深受政治影響,普瑞斯納和奇士勞斯基都是在波蘭共黨體制下找到人性的共同基礎,溫暖了所有孤寂的心靈;卡茲馬瑞克則是在1982年率領 「第八天樂團」到美國巡迴演出時,遇上波蘭政府頒布戒嚴令,嚴峻的政治現實讓他就留在美國灌錄了第一張唱片《結束之音(Music For The End)》,結交了不少美國音樂界的好友。波蘭的政治風潮帶給很多人苦難折磨,但在七年後一切煙消雲散,回到故鄉後的卡茲馬瑞克從1989年開始替電影配樂,也替好萊塢電影創造了許多動聽的電影音樂,代表作品包括《全蝕狂愛(Total Eclipse”)》、《愛欲癡狂(Bliss)》、《神蹟奇緣(The Third Miracle)》、《驅魔人(Lost Souls)》、《暴君焚城錄(Quo Vadis)》及《出軌(Unfaithful)》。

台灣觀眾最熟悉的應當就是《出軌》開頭急風亂吹的那場關鍵戲,強風狂吹,通常是音效設計師最好發揮的場合,作曲家要和風聲抗衡,還要表現電影的主題氣氛, 卡茲馬瑞克成功示範了一次走鋼索的音樂表現,你很難忘懷女主角黛恩.蓮恩在狂風中先是心慌意亂,後來又能摸索到自己肢體座標的那股音樂力量。2009年他再次為李察.基爾主演的《忠犬小八(Hachi: A Dog’s Tale)》配上的溫暖樂章,也讓人很多人聞樂落淚。

談到電影音樂創作,他強烈認為電影音樂都應該是針對電影需要而去新創的音樂,基於這個理念,音樂的擺放前提當然要比歌曲更先更重要,特別是好萊塢許多製片人的音樂考量都拚命加一些流行音樂,好增加電影原聲帶的銷售商機,卻忘了電影音樂可以把劇情做畫龍點睛地飛舞提昇了。

在這樣的心情上來做電影配樂,他其實很堅持自己的創意,他曾經比較好萊塢和歐洲電影的不同作業方式,他說歐洲導演都習慣給作曲家極大空間,但是好萊塢卻強調音樂一定要緊緊貼著電影,深怕觀眾聽不見,不時就違背了「五音令人耳聾」的基本美學。

在過去的合作經驗中,波蘭女導演安潔莉卡.賀蘭德( Agnieszka Holland)是他最佩服的導演,平常她充份授權,但是音樂出爐後,她也很有主見,只是她很少隨心所欲亂發議論,總是能針對音樂旋律和影片節奏常能提供有效意見,卡茲馬瑞克說:「彼此觀念不同,認真討論是必要的,最怕的是遇上了什麼都不懂的導演,那就沒有好下場了。」他期 待的是合作夥伴都能有開放的心靈,可以聽進不同的建議,當然,他最大的成就則在於不但堅持成功,最後又能証明自己的想法和堅持的是正確的。

《尋找新樂園》的音樂既輕快又華麗,註解彼得潘的童話對心靈受傷小朋友的鼓舞能量,很親切很幽細也有起飛風采,悅耳又動聽,但是製片一開始很有意見,他一再堅持,一再說服製片,同時也在導演的支持下才能如願發揮,難怪他上台時首先要感謝的人就是導演Marc Forster,他的語重心長,那種苦盡甘來的滋味,其實就是一堂很好的電影音樂課。

挑戰者:三角戀障礙賽

「文勝質則史」這句千年前的孔丘名言,翻成白話文的意思是:「文采勝過實質,就顯得虛華。」適用義大利導演 Luca Guadagnino(盧卡格達戈尼諾)執導的《挑戰者(Challengers)》。

《挑戰者》描寫三位網球選手的兩男一女三角戀。三人的交集除了網球,還有糾纏不清的愛情。 

Zendaya 飾演萬人迷網球小天后Tashi ,Josh O’Connor(喬許歐康納)飾演的派屈克和Mike Faist(麥克費斯)飾演的亞特,原本是並肩作戰的好友,卻也同時愛上她,Tashi 也享受這款三人行。

劇情核心在於Tashi 說的名言:「你們都不懂網球網球就是一種relationship。」很玄的哲理吧?她認為場上對戰選手只需15秒就能完全理解對方……就像熱戀情侶……一起去了美麗幻境……意思是彼此在打球,也是愛戀。問題在於這是真的嗎?

導演 Luca Guadagnino顯然相信編劇的鋪陳,電影處理三人relationship 的關鍵戲在於Tashi和派屈克與亞特一起坐在床邊互吻。

是的,不只是男女組合,還有男男組合。導演 Luca Guadagnino特愛探索愛情與慾望的邊界,這場三人吻戲是天堂,也是煉獄。Tashi是享受這款迷戀、擁戴?還是得意於可以操控和派屈克與亞特?

三人關係不管是等邊三角形或者等腰三角形,都是幾何名詞,並不適用真實人生。因為三人,就有先後;因為三人,就有比較,就會計較。誰愛誰多一點?左手右手孰輕孰重?誰能夠永保平衡?球場競技,強調fair game,愛情戰場,哪來的公平競爭?

Tashi終究只能擇一,成了家,也生了小孩,甚至擔任起亞特的經紀人,為夫婿,也為自己的幸福打拚。然而派屈克的再次出現,是偶然?還是故意,是難忘?還是不想忘掉?電影的問題就在於三人relationship 如果只在情場也就罷了,牽扯到球場,對戰兩人目光焦點都盯著Tashi,球場上只問輸贏的relationship 扯上得失,牽扯愛情,有沒有放水?想不想放水?互為蛔蟲的兩人,誰能暪得住誰?

《挑戰者》的前提設定太過一廂情願,角色內心層次也沒有太多探索,文本單薄,所以只能大玩時序跳躍遊戲,不停倒敘,不時回憶,故弄玄虛,先無懸念疑思,後無解謎述情,除了賣弄,還是賣弄,十足「文勝質」,花色繽紛,卻讓人疲累。

電影以網球做背景,藏有許多網球典故、密碼,夠讓網球迷引經據典,豪情議論,甚至網球巨星傳奇也提供對號入座空間,但是回歸愛情三角習題,《夏日之戀(Jules et Jim)》和《朱門巧婦(Cat on a Hot Tin Roof)》各有比對參考空間,核心在於Zendaya 飾演的Tashi 的強大操控慾望,想要發球的是她,想要左右逢源的也是她,最早退出球場的也是她,找到代理人方式重回球場的亦是她。聽話的未必盡如她意,不聽話的,卻是她想方設法要再相見的情場與球場天秤的失衡,還須多言嗎?

至於小孩老抱怨爸媽成天只忙著討論網球,連電視也不給看,先生、小孩和家庭,在Tashi心中究竟有幾兩重?

導演 Luca Guadagnino的匠氣顯現在狂風夜的「談判為名,偷歡為實」,暗喻明喻都玩得太直白;更別說最後決戰是,Tashi 居中,派屈克與亞特一左一右的三角構圖,同樣手痕太重,都折騰兩小時了,還須反覆致意提醒嗎? Trent Reznor和Atticus Ross的配樂,説進就進,說切就切,直接把轉調,不時提醒大家音樂有話要說,卻說得喧囂嘈雜又囉嗦,同樣都是外露美學作祟。

Luca Guadagnino的《我愛故我在(Io sono l’amore)》曾讓我驚艷,《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率性得有些過譽,《骨肉的總和(Bones & All )》更是劍走偏鋒,自己玩得開心。《挑戰者》的魅力全在Zendaya身上,年輕時艷光四射,難怪顛倒眾生;成為人妻人母後,青春已如小鳥遠行,眼角依舊有著操控慾望,算是真正成功的挑戰者了。

降旗康男:Danny Boy

風笛,悲嗆;薩克斯風,蒼涼;人聲,清亮!一首「Danny Boy」你會怎麼詮釋?

該怎麼理解日本導演降旗康男的音樂感性?懂,又敢,或許是一種讚美。

Danny Boy是高倉健主演的「黑幫/漁村」電影《夜叉》插曲,早年他是大阪黑道殺手修治,遇上冬子(石田良子)後,金盆洗手,到海港做漁夫,安分守己15年,備受敬重。漁港海潮洶湧,思緒不時會回到往昔。

夜叉是他背上刺青,也是他「鬼見都愁」的黑幫印記,思緒都糾纏在暴力上,包括:雨夜狂刀,刀如 雨下;包括刀刺對方腹部,劃破動脈,紅血飛濺全臉,他的雙眼眨也不眨一下……雨絲、血紅都是降旗康男玩到淋漓盡致的暴力美學。

Danny Boy浮現時,另有情韻。

那天他風衣戴帽來到餐廳,靠著牆邊低調坐下,餐廳流瀉的樂音就是薩克斯風版的Danny Boy,低沉委婉……你在心頭輕輕跟著哼唱: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你聞嗅到些許傷感、淒清和惆悵……

緩慢沉穩,應該沒有殺機,這就是夜叉沉潛的功力。

不多時,保鑣扶著老大慢步走下樓梯,三分酒意,依舊威嚴堂堂,走過修治身旁五步後,他才緩緩起身,喝斥一聲,保鑣回頭,槍聲乍響,保鑣應聲倒地,老大就是老大,怒目嗆聲,斥責他:「誰准你開槍的?」

沒有三兩三,真會被唬住,修治微微愣了一下,扳機再扣,胸口開花,老大倒地,空間裡,Danny boy的副歌似乎正來到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It’s you, it’s you must go ……薩克斯風嗚咽吹著輓歌……

音樂沒有搶戲,音樂替電影塗上一層暗色,讓戲劇張力更加濃稠。

降旗康男知道怎樣讓觀眾嘆息,以及流淚。煽情,他很會,很會,很會。

別叫我賭神:老套不耐

主題曲通常分兩種:原創或現成。

1960-1980年代的台灣電影,習慣無片不歌,作曲家為電影量身打造主題曲,情緒與韻味都極迷人,甚至歌曲搶先一步上市打歌,觀眾已經琅琅上口,再進戲院大合唱,也是昔日觀影樂趣,從「庭院深深」、「月滿西樓」、「晚秋」、「我是一片雲」、「成功嶺上」、「橄欖樹」、「搭錯車」到「最後一夜」無不帶著觀眾歡聲齊唱,而且唱到盡興唱到滿。

歌紅了,電影一定沾光受益,你不會忘記《鐵達尼號》的「My Heart Will Go On」,《新娘百分百》的「How Can You Mend A Broken Heart」和「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 Is Gone」,就算是老掉牙的芭樂名曲,擺對位置一定煽情又催淚。

香港電影《別叫我賭神》意外出現了,林煌坤填詞。劉家昌作曲的「我找到自己」,透過歌詞委婉呼應了男主角吹水輝(周潤發飾演)沉迷賭博,導致妻離子散,最後自閉症兒子回到身邊,縱有萬般不適應、不情願,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浪子終於回頭。

我不知道潘耀明導演對這首曲子有什麼特殊情感?或許是懷念老香港曾經有過的醇厚友情,畢竟周潤發經營的是「三友」老派理髮廳,兄弟相挺的赤子之情,渾厚又醇鬱。重新聽見三四十年前的流行名曲,乍聽之下是有老友重逢的驚喜,但是細聽歌詞,赫然發現根本就是劇情素描: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已成回憶 
我迷失在痛苦裡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讓他過去 
我不再迷失這裡

我再不要彷徨癡迷 
我再不要黯然無依
啊~ 我找到失落的過去」

明明「我找到自己」是老歌,卻像是量身縫製的主題曲,百分百註記著主角心情,誰說不宜?問題在於《別叫我賭神》一切都too predictable(可以預見),袁詠儀安排父子相認,一定重病纏身;得知自閉症兒子過目不忘,一定拉他進賭場;兒子逃跑比誰都快,一定可以參加長跑比賽…….看見上文,就知下文,也就難有驚喜,《別叫我賭神》的困境就在於轉折無驚喜,素描太著相,一切明明白白,就沒了讓人咀嚼回味的餘韻。

周潤發和袁詠儀都演得輕鬆自在,其他角色相對刻板,加上大量的風光畫面,電影創作核心就更混沌雜亂。

歌曲用得巧,如虎添翼,反之,就只有啞然失笑了。

瓊拜雅:歌者情人母親

歌選對了,電影就活了,音樂會同樣也活了。

1969年8月14日,Joan Baez搭乘直昇機抵達Woodstock (胡士托)音樂節現場,8月15日凌晨一點左右上台演唱。

那時,她已經懷胎六個月,大腹便便。那年3月26日,他剛和反戰和平前鋒David Harris結婚,那年七月,David 就因拒接兵單,拒絕入伍報到被捕,入獄服刑20個月。

Joan Baez 原本就關心社會議題,1967年十月,反對越戰的她,她因為阻擋年輕人入伍報到被捕,在獄中認識志同道合的David Harris,很快就成為主張素食的反戰俠侶,熱戀三個多月就結婚了。

丈夫被捕了,肚中有孩子,Joan Baez孤單但不脆弱,她知道自己動見觀瞻,選曲都有深情,不論是「I Shall Be Released」或者是「Swing Low Sweet Chariot」,台下觀眾都明白「coming for to carry me home」的深情期許,壓軸的最後一首歌,更要求觀眾一起和她合唱「We Shall Overcome」,這是他獻給獄中夫婿 Harris的歌,歌詞中不只強調「…….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Oh, deep in my heart
I know that I do believe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另外還有
We shall be alright」
「We shall live in peace」
「We are not afraid (oh Lord
)」三段副歌,都在高聲宣示:「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那天凌晨,她是勇敢妻子,偉大母親,更是傳奇歌者。

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沒想像我這樣細說重頭,只讓大家看見也聽見挺著肚子的Joan Baez唱著「We Shall Overcome 」,光是此景此曲,就讓我熱淚盈眶。

她唱給愛人同志,唱給自己,唱給孩子,唱給相信她的歌迷。無需做功課惡補那段歷史,她的眼神、姿態和歌聲,說完了所有該說與想說的話。

然而,相愛容易相處難。革命感情值得終身想念,卻不代表一定天長地久。1973年她們和平分手,沒有惡言,沒有八卦。在交會時互放過光亮,這一生已經足夠。

那位在1969年在媽咪肚子裡,陪著母親站上胡士托音樂節的孩子Gabriel,2019年也陪著母親來到告別巡迴演唱會的終點站:馬德里,親自見證母親整整半世紀(對他是50年,其實超過60年)的歌唱風華。幸福啊!

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省略很多細節,在片段縫隙中藏有很多生命密碼,值得喜愛Joan Baez的歌迷細細探尋。

2003年Joan Baez在專輯「Dark Chords On A Big Guitar」中演唱了「In My Time Of Need」這首歌,Ryan Adams 填的歌詞描述挫敗人生大旱盼雲霓的向主祈禱文,有怨卻無悔,還有信念,還有祈願,有如她的一生奮鬥,歌詞如下:Will you comfort me in my time of need?在我需要的時候,你會安慰我嗎?
Can you take away the pain of a hurtful deed?
你能帶走傷心事造成的痛苦嗎?
‘Cause when we need it most, there’s no rain at all
因為我們最需要的時候
總是得不到一絲雨滴
And dust just settles right there on the feed.
總是大旱又蒙沙塵
Will you say to me a little rain’s gonna come?
When the sky can’t offer none to me.
當天空一片乾旱時,
你會應許我些許及時雨嗎?
I will come for you when my days are through
And I’ll let your smile just off and carry me.
當我的歲月將盡時,我會走向你
讓你的微笑帶領我。

Joan Baez的人生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一生勇敢逐夢,卻也不時心碎,但是她的歌聲一如她的正能量,永遠能帶給聽眾溫暖支持,讓她的微笑帶領前行。這部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讓我思前想後,從她的歌聲中看見,也聽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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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OPUS:告別

第一個畫面是他的背影,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演出,「春蠶至死絲方盡」的全力以赴;最後一個畫面同樣那台鋼琴,人已空,自動演奏程式還在彈奏他的作品,直到聲斷琴止。

一座音樂廰,一台鋼琴,就坂本龍一單獨一人,導演空音央(Neo Sora)採用黑白影像,不打招呼,沒有旁白,亦不介紹曲目名稱,逕自以不同鏡位與構圖紀錄著坂本龍一拚盡餘生之力的最後演出神韻。正因為是黑白影像,「教授」的銀髮更加晶亮,黑衣更加深沉,如詩夢境,讓流瀉著告別聲韻的每一個畫面都讓人想寫一首詩。

電影是一場音樂會,因為樂音不斷;卻又不是音樂會,因為沒有留給觀眾鼓掌喝采的時間。坂本才收手,空氣就凍結了,沒有殘響,沒有留白,「教授」抽換樂譜,緊接著下一首曲子演出。對樂迷而言,這是老友重逢;對影迷而言,這是巨星展翅。他太巨大,弱水何者三千,能飲一瓢都是幸福,況且你我絕對不只飲一瓢。

《坂本龍一:OPUS》邀請影迷與樂迷坐在最近的距離,替換音樂會上前所未見的角度,前後左右細細凝視與凝聽:銀髮黑衣、鬍髭眉影、指法身形、氣宇神韻,滿足著可以再靠近一點的小小祈願;偶而的指尖疊音,不時的踏板迴響,熟悉的旋律彈跳,你明白那不是最巔峰,卻是盡心又盡力的最後一搏,你明白,他在彈奏這些首曲目時,其實也在重溫年華正盛時的靈光閃動,你彷彿陪他走過了絲路、撒哈拉和紫禁城,不靠管弦,無需甘美朗,當年他就是在黑白鍵上彈出燦爛火花,如今一人一琴,昔日風情打他眼前滑過,樂器之王他在的指尖駕馭下,直如王者再臨。

肉身不再,音符不墜,靈魂不滅,電影細妥收藏著教授的最後聲影,告訴世間男女:once upon a time,有過坂本龍一這個人,創作過如此美麗的樂章。曲罷人已成仙去,餘音嘹亮尚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