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字母解釋一部電影,只有天才做得到。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就是天才,這張海報的趣味設計證明他是天才中的天才。
1951年他執導的《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關鍵字就是strangers。
火車上遇到陌生人,你會相信他講的每一句話?跟他交換彼此的秘密嗎?何況是去謀殺對方最討厭的人?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電影則是有人把想和做,混在一起了。小說家Patricia Highsmith在1950年提出CRISS –CROSS (交替謀殺)這款點子:我替你殺害妻子,你為我除掉父親,沒人會懷疑到你身上, 明明匪夷所思,卻勾動了許多人的心底吶喊,第二年就拍成了電影。
Strangers是名詞,只要加一個L還是個名詞,就成了《火車怪客》的行兇手段Strangle的執行者Strangler。
Strangle是掐喉動作,被害人戴眼鏡,被害時眼鏡掉落地上。希區考克用掉落地上的眼鏡,記錄下犯案過程,原本只是鏡位設計的巧思(後來更在《驚魂記(Psycho)》發揮得淋漓盡致,死者絕望的眼珠旁悄悄滑下一滴淚,可以是浴室中的水珠,也可以是她絕望的印記),後來卻發展成罪惡的烙印。
兇手再看見戴眼鏡的女人,就會想起犯案過程,就會進入歇斯底里狀態,再次掐上眼前女人脖子,那是再一次的失控驚叫,也更具體說明了兇手的異常心態。
拿掉L是strangers,加上L 是stranglers。希區考克在宣傳海報上玩起文字遊戲,簡單扼要解說了《火車怪客》的秘密,一個字母,有或沒有,意義截然不同,1951年就把文字玄機玩得這麼淋漓盡致,希區考克我敬佩。
《火車怪客》細節綿密、佈局嚴密,例如Robert Walker飾演的變態男子 Bruno Antony到底有多痛恨父親?希區考克不花一詞多做形容,而是直接透過Bruno 母親的畫作中驚悚陰暗的骷髗頭說明了父親的龐大陰影。
例如Farley Granger飾演的Guy Haines,急著想和Kasey Rogers飾演的Miriam離婚,一方面是Miriam水性楊花,到處對男人放電; 另一方面則是他攀上權貴,愛上參議員女兒。
Miriam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從Guy 手上拿到事先約定的離婚費用時,她改口說不離婚了(她的反覆讓Guy 無法如願,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的爭吵,具現了Guy 有殺人動機,百口莫辯下,只能仰賴不在場證據)。偏偏明明有人證,當事人卻完全不記得細節,(證人的反覆,同樣讓Guy 陷入無助困境),Guy 遇上這些始料未及的麻煩,不只製造了懸念,也撩動起觀眾對Guy的理解與同情。
至於Miriam周旋在男伴之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玩世不恭,Bruno 釘上她要下手時,她還誤判Bruno 的眼神,以為是在對她放電,不時頻頻回首。希區考克先讓她精準預判Bruno 的追隨腳步,再次朝右回首時,Bruno 已不見蹤影,就在悵然若失之際,Bruno 已然出現在她左側。誰是上鉤的魚?是Bruno ?還是Miriam?你以為的豔遇,其實是殺機。希區考克在1950年就用這款剪接手法及場面調度來敘事,2024年再看,還是精簡有力的範本。
Guy 在電影中是位網球高手,Farley Granger打得有模有樣,其實是做到演員的基本功,希區考克捕捉到觀眾席看球群眾集體左右頭的動作,有著諧趣功能,這一招,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在2024年電影《挑戰者(Challengers )》中也用過,還搏得不少讚譽,渾然不知希區考克早在1950年就已示範了如何捕捉網球趣味。
更厲害的一招是一直在騷擾Guy的Bruno 也坐在觀眾席上,旁人不時左看右看,只有他一直不動,就直釘著Guy看,他是讓人不寒而慄的不速之客,Bruno的目的就是讓Guy發現他,逼他乖乖就範。Bruno的身影不只Guy看見了,觀眾也都看見了,情緒就此從銀幕上傳送到銀幕下。
《火車怪客》的兇案發生地在一座遊樂場,Miriam和兩位男伴在旋轉木馬(Merry-go-round)玩得好開心,一路尾隨的Bruno 順理成章就騎在後面的木馬上,歡笑與殺機的矛盾對立(場面和音樂都有這種對位張力),調足觀眾胃口。
希區考克利害之處在於旋轉木馬第一次亮相時,確實只是Merry-go-round的遊樂玩具,第二次亮相時,則成了Bruno與Guy打鬥的場合,而且推推打打之間還撞壞了操縱桿,原本速度緩慢的Merry-go-round瞬間加速而且失控急旋,無辜的婦女小孩頓時驚聲尖叫,變成Horror-go-round。Guy不但想要制伏Bruno,還自己清白,還要安撫身旁孩童,Bruno卻不管他人死活,旋轉木馬因此兼具了人格測試功能。
只不過,希區考克不想簡單處理這場戲,要讓失速的旋轉木馬停下來,就得靠熟悉員工爬進舞台底層,才能抵達圓心找到控制閥,頭頂上是快速旋轉的舞台圓盤,底下則有匍匐前行的老邁員工,一出岔錯,肯定沒命,只能慢慢爬行,可是頭頂上的急轉危機正在火速奔竄,電影就透過這款平行剪接技法,創造出三度空間(兇手/無辜婦孺/救援老人)的危機感。最後則是再來個舞台急停坍毀的奇觀,希區考克透過攝影/調度和剪輯天衣無縫的技法,證明他是很會讓觀眾心臟狂跳的「緊張大師」。
1950年代正值電影黃金年代,那個年代的導演們都習慣用仰角俯角交錯並進的鏡位運用來凸顯角色個性或處境,這種古典手法,都是電影文法的實用範本,重看經典,真的可以浸淫其中,享受電影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