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有明天:女之歌

為甚麼?起床氣?還是習慣動作?導演Paola Cortellesi沒有解釋,這是《我們還有明天( C’è ancora domani)》簡單有力的開場,清楚交代了父權暴力。

Delia略有錯愕,沒有哭泣,亦不爭辯,更沒反抗,摸摸臉下床準備早餐,沒即時妥當搞定,搞不好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逆來順受是美德嗎?Delia有自己的生存邏輯,杵逆只會火上加油,於事無補,她知道如何低空飛過。

二然而看在待嫁女兒Marcella眼裡,Delia是沒用的受氣包,明明可以反擊,可以逃家,為什麼一再姑息隱忍?但是Delia總以Ivano經歷過兩次大戰為由,包容他的挫敗與苦悶。可憐的是她的善意,老公從不領情。嫌嫌嫌、罵罵罵、打打打,成為每天例行公事。

《我們還有明天》故事設定在1940年代,戰後義大利最窮困的年代,黑白攝影呼應窮困主題,從選材到表現恰如著名的「新寫實」電影風格,然而導演Paola Cortellesi不被「寫實」綑綁,所有的暴力場景全用音樂舞蹈來呈現,她不是歌詠暴力,而是把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保留一線愛的生機,即使當初因為誤解而結合,Delia總會掛念還沒長大的兩個兒子,也期待Marcella 不再重蹈覆轍,嫁到有錢人家。

至於Ivano的顢頇自大,就讓他繼續自以為是吧。但你清楚明白,Delia的犧牲容忍都基於愛。她的委屈一再擦亮頭上光環。

《我們還有明天》的前半小時重複惡的循環,讓觀眾看不見明天。

在家裡,臥病在床,大呼小叫,需索無度的公公雖然也嫌Ivano對媳婦太兇,但是他反對的不是暴力,他的主張是不要每天打,打久了就疲了,久久打一次,徹徹底底痛快的打,才是有效暴力!

在修傘鋪裡,什麼都不會的男工拿四十里拉,邊做還要邊教的Delia只拿30里拉,憑什麼?憑他是男生啊!裡裡外外都重男輕女的環境下,Delia還有喘息空間嗎?

片名告訴大家:有的。

《我們還有明天》的好看就在於Delia如何從虎口找到出口,如何在命運女神的踐踏戲弄下找到生機。最後Delia透過不出聲的嘴型,對著女兒唱出自主、愉悅、尊嚴的勝利之歌時,你或許會同意:即使只是義大利女性的一小步,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一大步。

霸凌就是暴力,找到非暴力方式對抗、壓制霸凌,這種「希望」,就讓隧道不再那麼漫長黑暗。Delia的解藥,劑量不大,但是夠讓大家看見了光,看見了方向,難怪成為義大利最賣座的電影。

驀然回首:漫畫青春緣

我父英風:大師的雕像

一味敲著打字機上的字母鍵,答答鏘鏘,就能成就一幅畫,一幅母親的肖像。電腦還在dos作業系統的時候,只要下對指令,列表機確實能夠畫出圖案。楊英風卻領先dos系統,早在1948年就透過剛學會的打字機,敲打出母親陳鳳凰的肖像。打字機就是那個年代的書寫科技工具,一張圖就看到了楊英風駕馭科技的豪情與天賦。

符昌鋒執導的《我父英風》,因為主角已經過世多年,透過作品介紹一代大家楊英風,只要作品讓人嘆服,勝過千言萬語。

其中,鳳凰雕塑是楊英風作品最耀眼的代表作。原因之一:鳳凰是母親的名字;原因之二:從小最迷戀母親坐在梳妝鏡前海外妝的身影,化妝鏡旁的鳳凰雕刻,深印腦海。原因之三:鳳凰身影既有曲線流動,還能凸現素材韌力。

孺慕,是藝術莫大動力。生活,就是最大養分。鳳凰元素的進駐創作DNA,為藝術源起做出美麗註解。

況且,鳳凰作品另有傳奇。1970年大阪博覽會中華民國館場外的「有鳳來儀」景觀鋼構,亮麗傲人,那是楊英風在短短三個月內完成的緊急救援,卻能成就傲世作品,何其不易!

楊英風1997年辭世,享壽七十有二。《我父英風》來不及拍到他的身影,幸好作品極多,而且還留下珍貴的錄音檔,再透過出家三女兒釋寬謙的追尋與憶訪,走訪散落各地的作品,回憶、剖析與直擊,多方面建構出楊英風素描。

女兒既然是紀錄片的主線,釋寬謙記憶中的父親成了珍貴的獨家觀點。尤其是出家後再見父親,楊英風不但仔細聆聽了女兒說經弘法,第二天還能將女兒談話的重點做成一張表格,將他的聆佛心得呈獻給「師父」女兒。此舉,代表楊英風不但認真聆聽,而且一路認真學習,尋常角落的自然人格,何等珍貴?

電影即時拍到了朱銘大師生前談話,聽他回憶當年自己按門鈴拜師的心路歷程,聽到楊英風告誡朱銘:不要學他,才能自創一格。大師尊崇大師不但讓人看見日漸示微的師門倫理,也見證了人間佳話。至於做自己才能成就自己,更是至理名言。

至於不鏽鋼介面的光影反射,可以讓作品持續幻化,又與空間對話,看著一尊尊雕像,《我父英風》提供觀眾從咀嚼藝術中得著浸淫大師風華的能量。

地面師:罪惡的樂趣

日本人用「地面師」一詞定義從事房地產詐騙的歹徒,他們透過偽造文件和身份冒充的詐騙手段,把獵物一步步逼入地獄的過程就是《地面師》迷人所在。

《地面師》第一季從豐川悅司飾演的「哈里森山中」持獵槍射殺黑熊開場,縱使槍聲已響,大熊仍然直撲眼前,他沒有驚訝驚呼,再次開槍,熊血直濺顏面。冷酷與兇殘本色,直躍螢幕,對照後來發展,這款開場極具破題功力。

「地面師」之所以為師。在於做足人間功課,從尋找房地產到鎖定獵物,他們故的情報蒐集、整理與分析其實是每個成功集團都必經的過程。從人家口袋裡掏錢從來都不容易,心甘情願比起不甘不願尤其困難,要你心甘情願,還頻頻道謝,喜不自勝,就是「地面師」的技術/藝術顛峰,也是戲劇高潮。

《地面師》的核心人物是「哈里森山中」,與豐川悅司並掛頭牌的綾野剛則扮演他一手訓練栽培的徒弟辻本拓海,地面師害他家破人亡,他從受害者變身加害者 ,加入「地面師」集團,虐詐其他受害者的心理狀態,有效釣足觀眾胃口,想要一探究竟。

《地面師》的趣味之一就是個案研究的戰略佈局,之二則是變數出現時的因應之道。前者是洞察人心的生命觀察,後者則是突圍求生的不擇手段,前者強調細膩周延,後者則力走偏鋒,所有的轉折鋪排其實更是編劇與導演緊捉觀眾的「高明騙術」。

綾野剛的角色有點像是《刺激(The Sting)》中的Robert Reford,有張英挺俊臉,讓人不易生疑;豐川悅司則像是老謀深算的Paul Newman,差別在於綾野剛不但是精算師,同時也是肉身釣餌,豐川悅司更是機關算盡,出手絕不手軟的大魔王,躲在幕後的他,看似慢口汲飲名酒,靜若書生,行動起來卻比獵豹更狠準。他深諳「狡兔死,走狗烹」的自保之道,但一把捉起黨羽小池榮子的頭髮,逼她不得不同意剃光頭的狠絕,更讓梟雄本色得著更有力的書寫。他經手的每椿血案,都有著讓人悚目驚心的凌遲勁力,形成《地面師》強有力的血色調味。

地面師如果只是騙錢也就罷了,劇中的每位受害者不論是無知或無辜,都有著大小程度不一的非份貪念,觀眾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進地獄,竟然不覺憐憫同情與不捨,尤其是受騙菁英明明都做了因應查證,看到他們依舊閃失上鉤,觀眾享受著這款看人減頂的過程,不也是一款guilty pleasure?第一季終場前,依舊是「哈里森山中」持槍埋伏在岩石旁守候獵物,你不也充滿期待?惡的迷惑的就是《地面師》的魅力。

喜劇謎中謎:演員難為

魔鏡啊魔鏡,好萊塢黃金時代的第二偉大男星是誰?

美國電影學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在1999年的百大票選中,選出的第二名是卡萊葛倫Cary Grant (1904 – 1986)。能夠在眾星雲集的好萊塢躋身the second greatest male star of the Golden Age of Hollywood,很不容易。

你或許想知道第一名是誰?
《北非諜影》的亨佛萊.鲍嘉(Humphrey Bogart)。不過, 他不是今天的重點。

前兩天從圖書館借到了史丹利·杜寧(Stanley Donen)執導的《謎中謎(Charade)》,看見片中的出浴戲,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心得是:當演員真辛苦。

半世紀以前我在萬國戲院看過《謎中謎》,唯一記得的畫面只剩1960年代愛玩的色塊旋轉拼評圖,連女角是赫本都沒了印象,走出戲院時還覺得電影劇情實在普普,稱不上「謎中謎」。

60年後重看,當然明白奧黛麗·赫本是最佳「小迷糊」演員,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的,但是問到她的有錢先生,一問三不知,什麼職業?不知道!有多少錢?不知道!當然更不懂先生為什麼要突然變賣家產,離家出走,又為何會暴斃在鐵軌旁?而出席先生告別式的朋友,他也一個都不認識!

怎麼可能?偏偏劇本就是這樣寫的,她的迷糊讓人對她的愛情都打了個大問號。然後卡萊·葛倫亮相搭訕,原本就想離婚的她,快速墜入情網!

先生的死亡是謎,卡萊·葛倫的身分也是謎,換過五個名字,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每回被騙之,赫本當然很生氣,但是卡萊葛倫一求婚,她就什麼都忘記了,這麽「扯」的劇本還真的只有那個「黃金」年代才「掰」得出來。

文質彬彬的卡萊·葛倫穿起西裝真的超帥,導演卻能想出他穿著西裝洗澡,不是乾洗,而是真的蓮蓬頭水淋而下的濕洗。

傳統電影的出浴戲,焦點都在明星胴體,這一回,導演想讓觀眾看見的不是偶像的肉身,而是巨星的搞笑本事。

卡萊.葛倫穿西裝洗澡那種磨磨蹭蹭、那種裝模作樣,確實超乎一般人的經驗法則,讓這場戲具備了逗人謔笑的力量。形象不重要,演員放得開,觀眾自然開心。

類似戲碼還包括他和奧黛麗·赫本到夜總會玩起兩人用身體夾住一顆球,落地就輸了的遊戲。肉體磨蹭時糗態百出,是戲謔,卻也是男女主角「終於」耳鬢廝磨的「合情入理」結果,糗,讓你笑,愛,讓你引頸。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巨星們,其實也都是導演手中的大玩偶而已。(後來臺灣電視綜藝節目也有類似遊戲橋段)

重看老片有時很像服役時光的「晚點名」,曾經熟悉,卻已陌生睽違的老演員逐一現身:華特·馬殊、詹姆士·柯本、喬治·甘迺迪……記得他們的你,應該跟我一樣老了吧?

當然還有Henry Mancini的主題音樂、Hubert de Givenchy 的服裝,都是標準的赫本班底,卡萊.葛倫能靠著帥氣嬉笑相抗衡,確實不簡單。

《謎中謎》中還有三張價值25萬美金的郵票,在郵件、郵票都已式微的今天,也算一則黃金年代的蒼白回憶了。

鬼才之道:神經大喜劇

人生在世總被諄諄教誨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才能出人頭地。徐漢強的鬼世界裡,做鬼也不得清閒,繼續爭名逐利,搶著被人看見,就怕消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光是這款前提設定,就拉開了創作空間,尤其「明明都是鬼了,為什麼比做人還要累?」電影收在這句對白上,既犀利,又嘲諷,還能有會心一笑。

拍《返校》上映後,徐漢強接受我訪問時,曾說:「東方觀眾對於恐怖片的認知其實滿鮮明的,往往需要有大量的嚇人設計才稱得上是恐怖片。但我自己對多半恐怖片其實是免疫的,因此嚇人的橋段往往會拿捏不準。」這句話的關鍵詞是「免疫」。

所以免疫,其實是他長期浸淫鬼片,熟悉所有鬼裡鬼氣的鬼招,不新不怪嚇不著他,《鬼才之道》則是兵分兩路,一方面做個鬼片總複習,逐一複刻,讓大家看個夠,也笑個夠!是的,從辛亥三女鬼、電梯裡搞鬼到飯店折腰鬼,《鬼才之道》的揶揄戲弄,老梗新玩,喜趣洋洋。

然而,徐漢強沒忘記觀眾的期待,兩場「一定會中」的嚇人橋段,即使是誤打誤撞的閃失,也極具「奇觀」之效。王誌成美術團隊的鬼片經典複刻工程,值得好好開堂課分享他的搞鬼心得。

徐漢強另外研發出三款秘密武器:一是金鬼獎,二是魯蛇鬼,三是神經音樂。

從工作簽證到鬼后爭奪戰,陰間恩仇繼續複刻陽間濁亂,徐漢強根本就把蒲松齡從「聊齋誌異」以鬼寓人的筆法,活化激化得更自由奔放,觀眾搭乘他天馬行空的幽靈馬車往前飛奔,完全符合娛樂電影的設。

傳統鬼片,嚇人的總是厲鬼,《鬼才之道》的王淨「同學」則是魯蛇之最。失敗鬼的跌跌撞撞,本來就有看人出糗的娛樂效果,但也蓄積著觸底反撲的巨大能量,王淨用盡收歛再收歛的力氣,她的「放鬆」讓「同學」得著肌理素描,也使得偶一使出的「翻白眼」,散發出比「Pikachu」十萬伏特更強電力。

王淨的再進化,毋寧是《鬼才之道》最讓人驚豔的表演。張榕容的凱薩琳則不時讓我想起《天下第一》的崔苔菁和《喜怒哀樂》中的張美瑤,前者是美,後者是怨,兩者得兼,也是強棒。

《鬼才之道》基本上走的是神經喜劇(Screwball comedy)脈絡,神經喜劇歐洲第一高手首推Emir Kusturica,他偏愛把政治議題包裝在荒唐怪誕的情境中,再搭配Goran Bregovic銅管齊鳴的沸騰樂音,敦促觀眾一起神經一起瘋狂。台灣作曲家盧律銘明白神經喜劇的書寫方式,所有瘋狂搞鬼時刻,就聽著他的大Band華麗前行,撩撥著血壓直線上飆。可是盧律銘也有柔情時刻,口哨和木笛總在你耳旁輕輕吹著風,有點毛,不太毛,有點冷,不太冷,沒有才華的鬼或人,都能明白的那種莫可奈何。鬆緊快慢之間,神經的更神經,哀愁更哀愁(其實還是淡淡的)。傳統鬼片總是在音效上使力,徐漢強和盧律銘、林孝親團隊則是用音樂書寫著另類幽冥饗宴。敢玩,能玩,還能玩出一套宇宙,《鬼才之道》值得大家聆聽享受樂音設計。

拍《返校》時,明明重點在遊戲改編,大家卻都拿白色恐怖要忠實呈現的高規格來要求徐漢強,白恐的肅殺氛圍太輕了;如今拍《鬼才之道》,沒了歷史和政治正確的包袱,從頭到尾就是男鬼女鬼搞怪鬼,活人極少(對網紅社畜的調侃),滿腦子鬼精靈的徐漢強的玩得更開心自在,《鬼才之道》就是一場輕鬆加愉快的搞怪旅程。

火車怪客:大師文字戲

1951年他執導的《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關鍵字就是strangers。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電影則是有人把想和做,混在一起了。小說家Patricia Highsmith在1950年提出CRISSCROSS(交替謀殺)這款點子:我替你殺害妻子,你為我除掉父親,沒人會懷疑到你身上,明明匪夷所思,卻勾動了許多人的心底吶喊,第二年就拍成了電影。

Strangers是名詞,只要加一個L還是個名詞,就成了《火車怪客》的行兇手段Strangle的執行者Strangler。

Strangle是掐喉動作,被害人戴眼鏡,被害時眼鏡掉落地上。希區考克用掉落地上的眼鏡,記錄下犯案過程,原本只是鏡位設計的巧思(後來更在《驚魂記(Psycho)》發揮得淋漓盡致,死者絕望的眼珠旁悄悄滑下一滴淚,可以是浴室中的水珠,也可以是她絕望的印記),後來卻發展成罪惡的烙印。

兇手再看見戴眼鏡的女人,就會想起犯案過程,就會進入歇斯底里狀態,再次掐上眼前女人脖子,那是再一次的失控驚叫,也更具體說明了兇手的異常心態。

拿掉L是strangers,加上L 是stranglers。希區考克在宣傳海報上玩起文字遊戲,簡單扼要解說了《火車怪客》的秘密,一個字母,有或沒有,意義截然不同,1951年就把文字玄機玩得這麼淋漓盡致,希區考克我敬佩。

《火車怪客》細節綿密、佈局嚴密,例如Robert Walker飾演的變態男子 Bruno Antony到底有多痛恨父親?希區考克不花一詞多做形容,而是直接透過Bruno 母親的畫作中驚悚陰暗的骷髗頭說明了父親的龐大陰影。

例如Farley Granger飾演的Guy Haines,急著想和Kasey Rogers飾演的Miriam離婚,一方面是Miriam水性楊花,到處對男人放電; 另一方面則是他攀上權貴,愛上參議員女兒。

Miriam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從Guy 手上拿到事先約定的離婚費用時,她改口說不離婚了(她的反覆讓Guy 無法如願,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的爭吵,具現了Guy 有殺人動機,百口莫辯下,只能仰賴不在場證據)。偏偏明明有人證,當事人卻完全不記得細節,(證人的反覆,同樣讓Guy 陷入無助困境),Guy 遇上這些始料未及的麻煩,不只製造了懸念,也撩動起觀眾對Guy的理解與同情。

至於Miriam周旋在男伴之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玩世不恭,Bruno 釘上她要下手時,她還誤判Bruno 的眼神,以為是在對她放電,不時頻頻回首。希區考克先讓她精準預判Bruno 的追隨腳步,再次朝右回首時,Bruno 已不見蹤影,就在悵然若失之際,Bruno 已然出現在她左側。誰是上鉤的魚?是Bruno ?還是Miriam?你以為的豔遇,其實是殺機。希區考克在1950年就用這款剪接手法及場面調度來敘事,2024年再看,還是精簡有力的範本。

Guy 在電影中是位網球高手,Farley Granger打得有模有樣,其實是做到演員的基本功,希區考克捕捉到觀眾席看球群眾集體左右頭的動作,有著諧趣功能,這一招,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在2024年電影《挑戰者(Challengers)》中也用過,還搏得不少讚譽,渾然不知希區考克早在1950年就已示範了如何捕捉網球趣味。

更厲害的一招是一直在騷擾Guy的Bruno 也坐在觀眾席上,旁人不時左看右看,只有他一直不動,就直釘著Guy看,他是讓人不寒而慄的不速之客,Bruno的目的就是讓Guy發現他,逼他乖乖就範。Bruno的身影不只Guy看見了,觀眾也都看見了,情緒就此從銀幕上傳送到銀幕下。

《火車怪客》的兇案發生地在一座遊樂場,Miriam和兩位男伴在旋轉木馬(Merry-go-round)玩得好開心,一路尾隨的Bruno 順理成章就騎在後面的木馬上,歡笑與殺機的矛盾對立(場面和音樂都有這種對位張力),調足觀眾胃口。

希區考克利害之處在於旋轉木馬第一次亮相時,確實只是Merry-go-round的遊樂玩具,第二次亮相時,則成了Bruno與Guy打鬥的場合,而且推推打打之間還撞壞了操縱桿,原本速度緩慢的Merry-go-round瞬間加速而且失控急旋,無辜的婦女小孩頓時驚聲尖叫,變成Horror-go-round。Guy不但想要制伏Bruno,還自己清白,還要安撫身旁孩童,Bruno卻不管他人死活,旋轉木馬因此兼具了人格測試功能。

只不過,希區考克不想簡單處理這場戲,要讓失速的旋轉木馬停下來,就得靠熟悉員工爬進舞台底層,才能抵達圓心找到控制閥,頭頂上是快速旋轉的舞台圓盤,底下則有匍匐前行的老邁員工,一出岔錯,肯定沒命,只能慢慢爬行,可是頭頂上的急轉危機正在火速奔竄,電影就透過這款平行剪接技法,創造出三度空間(兇手/無辜婦孺/救援老人)的危機感。最後則是再來個舞台急停坍毀的奇觀,希區考克透過攝影/調度和剪輯天衣無縫的技法,證明他是很會讓觀眾心臟狂跳的「緊張大師」。

1950年代正值電影黃金年代,那個年代的導演們都習慣用仰角俯角交錯並進的鏡位運用來凸顯角色個性或處境,這種古典手法,都是電影文法的實用範本,重看經典,真的可以浸淫其中,享受電影藝術。

葛麗泰嘉寶:女王笑了

1930年,嘉寶演出第一部有聲電影《Anna Christie 》時,米高梅(MGM )電影公司的宣傳重點是:「Garbo talks!嘉寶說話了!」

1938年,MGM宣傳嘉寶主演《妮娜琦珈/俄宮艷使(Ninotchka)》的重點則是「Garbo Laughs! 嘉寶笑了!」

不管是說話了,或者笑了,嘉寶才是重點,才是靈魂。

超級巨星的一顰一笑,在90年前電影主宰世人感官娛樂的年代,還真的有傾國傾城之力,以前稀少,日後氾濫,她就在特定時間點上獨領風騷,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時代創造了嘉寶,她亦創造了嘉寶時代。

默片紅星多數靠臉蛋吃飯,原音一出,要不尖刺,就是混濁,聲色不能齊步,不僅是不忍卒聽,更如魔音穿腦,一下子殲滅了眾家男女。

嘉寶的臉蛋曾經顛倒眾生,評論大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就寫過專文謳歌,盛讚她的美既難以觸及,又難以棄絕。

更有人以「瑞典的獅身人面像」來形容嘉寶,因為她神秘莫測,銀幕上的形象那麼巨大,讓人敬畏,卻又有股特殊的魅力,彷彿就像磁鐵一樣,吸聚你的目光,凝聚你的氣息。

嘉寶在有聲時期主演的代表作《安列卡列妮娜》和《茶花女》中,電影是黑白的,看到嘉寶,就有如看到了大理石膏像,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那麼純淨,那麼聖潔,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下凡,俗人只能握心輕歎!

2024金馬經典影展把嘉寶主演的《俄宮艷使(Ninotchka)》

正名為《妮娜琦珈》,一方面是女主角名字的音譯,另一方面,電影其實是在消遣蘇聯,帝俄早已滅亡,沙皇全家都遭滅門,哪來俄宮?哪來豔使?

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聯手徒弟比利.懷德(Billy Wilder )從列寧、史達林到共產主義極盡調侃能事,尤其是共產政權財務拮据,面臨破產,所以急著派人到法國變賣帝俄珠寶首飾。偏偏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太誘人,共產信徒一入境就變節,嘉寶飾演的特使妮娜琦珈趕來監軍。

一開始就是共產聖女模樣,堅信資本必敗,共產必勝,以嚴密邏輯駁斥資本主義神話。但是,愛神和酒神很快就推翻了共產主義的無神論。

Melvyn Douglas飾演的男主角Léon 伯爵對妮娜琦珈一見鍾情,大獻殷勤,他講的笑話、鬧的笑話,在香檳酒助興撩撥下,很快攻破了聖女心房,從不苟言笑到放聲大笑,香檳一杯接一杯,熱吻一次接一次,愛神丘比特與酒神戴歐尼西斯就這樣徹底擊潰了列寧。

以前的嘉寶,追逐愛情,卻總是被情人辜負,《妮娜琦珈》的癡狂迷戀則有個峰迴路轉的急轉彎(那就是劉別謙的註冊商標:Lubitsch’s touch)。從悲劇到喜劇,女王風采傲視古今,過了兩年就宣告息影,更讓影迷錯愕驚訝,不敢相信。

嘉寶十七歲就踏進影壇,一直到卅七歲退出影壇,她始終不願意參加電影首映會,不願意接受媒體專訪,想看她,想認識她,就到電影院去看吧,我今天趕上《妮娜琦珈》大銀幕版,也算是圓了和巨星約會的心願。

不過,我還是喜歡嘉寶那愛笑不笑的神秘表情,那就是電影界的蒙娜麗莎。

大橋頭:角頭宇宙成形

《角頭-大橋頭》基本上屬於《角頭》系列前傳,江湖兄弟何以反目?「北館」、「頂庄」、「北城」和「大橋頭」四大幫派角頭為何對抗?又如何連橫?製片宣稱本片是角頭宇宙,相當精準。

演員有如群英會,連著兩場群戲,就是高明設計。「北館」高捷、「頂庄」蔡振南、「北城」太保和「大橋頭」龍天翔四大角頭同桌打麻將,東西南北風一坐,各有扮勢,不就有如「華山論劍」比武大會?

從牌品看人品,古有明訓,從中看角頭個性,同樣適用。手上摸牌,嘴上過招,尤其是百無禁忌的垃圾話,有時暗虧,有時逞強,有人聽了一笑,有人聽了覺得刺耳,本性與心結登時交代清楚。

至於一張「么雞」帶來胡牌、攔胡、放炮與自摸的排列組合,既有麻將經的趣味,也透過「么雞」那隻「小鳥」帶出「比大小」以及「兒女情」的男人情意結,一張麻將牌就能交代清楚,戲劇密度極高,這亦是編劇的本事(攝影與剪接亦能交代那份競爭關係)。

至於替「東門幫」喜爺喜翔祝壽的鴻門宴,暗藏新市鎮開發的利益矛盾,則是得著《教父》紐約五大家族要不要介入毒品生意?最後導致五大家族火拚的眉角。有大錢可賺,表態不表態,都讓習慣見縫插針的喜爺,察言觀色就看到了該如何使力的罩門。

不過,角頭二代和藥二代才是帶動角頭矛盾的發動機。王陽明、張懷秋 和陳萬號各有各的瘋法,是禍害、是災難,亦有著急切想要揚名立萬的委屈情結,雖然招式並不算新(陳萬號則是非常有趣的混合體,KTV裡有台客本色,賭場裡盡顯囂張德性,逃命有豎仔的踉蹌,是甘草,又是 癟三,搶足風頭),小孩騎大車必然失控的結果早可預見,搭配王識賢的冷峻和孫鵬的進退拿捏,熱熱冷冷調節得不錯。角頭的兒子誰來教?教不好,必定腥風血雨;讓別人教,老臉擺哪兒去? 確實是個話題。

至於施名帥、鄭人碩與張再興三位土狗幫的悲情與搞笑,另外有了底層酸苦,利益衝撞下成就了五味雜陳的血色拼盤,熱鬧與門道各有看頭。

造型、光影、鏡位的質感,讓《角頭-大橋頭》的角頭宇宙流瀉出氤氳靉靆的江湖氣息,導演姚宏易的美學堅持至為關鍵。這份質感也讓本片成為《角頭》系列的拔尖之作,更期待接下來的影集版。

死侍與金鋼狼:重生術

Disney集團併在2019年併購20世紀福斯公司後,遇上天下第一嘴賤的死侍,已經全公司消滅的Fox 註定要被消遣得體無完膚。

《死侍與金鋼狼(Deadpool & Wolverine)》應該是《死侍3》,因為金剛狼電影不知凡幾,而且在2017年版的《羅根(Logan)〉就已經戰死沙場,入土立了十字架。但在漫威宇宙裡,nothing is impossible,《死侍與金鋼狼》一開始就是死侍去挖墓盜屍,死人復活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打個手指的把戲而已。

有趣的是,髒話絕不離口的Ryan Reynolds,不斷在消遣Fox,動輒訕笑金剛狼是被Fox 賜死的,換到Disney手中才又復活(其實,並不公平),《死侍2》的最後片段就有狼爪現身,預告著英雄終將復活,誰都捨不得財神爺就此歸返天庭。

更慘的是在「虛無」荒漠中,Fox 與20th Century(當年就是兩家公司合併)的商標,就已經頹倒在荒漠中。

是的,Fox 20th Century公司從2019年開始就已飛灰煙滅,樹倒猢猻散,廟倒牌匾散,都是事實,Ryan Reynolds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既然是真話,有什麼好迴避的?

只是死侍不賤不開心,一說再說,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就是要替Fox徹底送終,還真有娛樂效果,只是,贏家有必要這樣糟蹋或消遣輸家嗎?

其實有的。Deadpool 這回的新任務是自封要做「漫威耶穌」,讓死者復活,就是耶穌的天命。所有他點名到的漫威角色都可以再生重現,每一位亮相都讓好朋友連聲歡呼。

Fox 20th Century被Disney併購的消息,業內人人皆知,觀眾就未必了,自己玩得開心,觀眾明白多少?接受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死侍與金鋼狼》掰工一流,場面也極其絢爛華麗,血漿更是無限制噴飛……Hugh Jackman的帥氣動作一點沒少,鋼爪依舊犀利,真的假的死的活的乒乒乓乓熱鬧重逢,觀眾追逐畫面都來不及了,應該也不太會顧慮20世紀福斯公司的冷笑話,就任由業內人士自High吧,反正大家都娛樂到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