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美好缺憾:相知

讓觀眾愛上主角,電影的魅力就能穿透人心。《生命中的美好缺憾(The Fault in Our Stars)》有兩大穿透力:女主角Shailene Woodley飾演的肺癌少女Hazel,男主角Ansel Elgort飾演的骨癌少男Gus

 

上述一百字裡,癌症出現兩次,幾乎就已揭露了《生命中的美好缺憾》的主軸:青春正好,明日無多,一切全因癌症攪局。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最不俗,也最動人的書寫在於雖然他們都癌症纏身,但是從不哭天搶地,也不自怨自艾,以極其優雅與尊嚴的體態,爭取幸福,「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將「缺憾還諸天地」。

 

fos015.jpg電影開場時就是Hazel的母親(Laura Dern飾演)與醫生都咬定罹癌的Hazel有「憂鬱症」,Hazel則以堅定但不動氣的口吻說:「I am not.」她很清楚自己的狀況,抗拒不了病魔,但她可以堅持自己的腳步。只不過,因為體弱只能在家自學的她,並不排斥參加支持團聚,正因為她敢於面對其他病友,才會遇見同為天涯罹癌人的Gus

 

電影中的Hazel,一直在鼻間插著鼻管,還得牽著隨身呼吸器,鼻管就像「紋身」,呼吸器則像包袱,讓Hazel的腳步走得比別人更艱難,但她不以為意,坦然承受。陽光與陰霾是這麼不諧調地衝撞著她的身心,但她卻也能逆來順受,揉合得如此順暢,讓人油生「我見猶憐」的疼惜之心,這也是何以片名中,「美好」與「缺憾」能夠同時並存。fos005.jpg

 

Shailene Woodley的美麗在於容貌與氣質。容貌順眼,可親,有讓人一見鍾情的磁吸能量,那是老天庇蔭;氣質在於病痛讓她早熟,隨遇而安,可以讓周遭的親人少一些愧疚;但也有著最起碼的堅持,讓自己可以抬頭挺胸,走自己的路,那份灑脫與貼心,則是參透角色靈魂後得到的後天琢磨。庇蔭與琢磨,兩者得兼,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悲喜際遇,也就容易緊扣人心。

 

Ansel Elgort的不俗在於幽默與不群。骨癌讓他裝了金屬義肢,但他樂於示人,殘疾不能奪志,不諱言自己愛看庸俗小說的癖好,卻又樂於接受直挖人心創痛的文藝作品。他的矛盾在於有時超自信,有時卻又極忐忑。例如他怕人遺忘,卻又明白人終將歸諸塵土,一如他看似愛模彷叛逆少年,老愛叨根菸,卻又從來不抽它,只因他想藉由抗拒,來顯示自己的意志超越。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採取了雙主軸的敘事基調,一為癌症,一為愛情。癌症讓HazelGus逐步衰弱,但是愛情則讓他們得見夕陽餘暉,他們確實同病相憐,卻不隨便將就,唯有掏心交肺,真能靈犀相通後,才開始牽腸掛肚。Hazel等待Gus來電的寤寐思服,因此更添動人神韻;Gus不願辜負佳人,一定要讀完小說才肯回電的魯直,不也成就了「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的青春志氣?

 

過去的《愛的故事(Love Story)》與《最後一次初戀(Restless》,都只是女方得病,男方陪她走過最後歲月,留下最美回憶,本片的最大不同在於男女同樣罹癌,只是不知誰會先走一步而已,正因為他們很難擁有這個世界了,僅剩的那一點堅持,只有每天都面臨「失去」威脅的人才能會明白,因為懂得,也就更彌足珍貴了。

 

電影詮釋癌症時,選擇了一個很不凡的面對態度:兩人都接受「Pain demands to be felt. 的這句小說名言,因為多數人遇上痛苦只想轉身,只想避逃,但是他們不能,因為藥石無效,癌細胞一再增生,根本無處可躲,所以只能轉身迎向痛苦,感受它、面對它、擁抱它、處理它(像不像法鼓山聖嚴法師的名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即使如此,Gus還是會怕,還是會哭;Hazel同樣會痛,也會絕望,但是與心愛的人一起去看最後夕陽的那份執念,則讓所有的「痛」都昇華了,這也是為什麼GusHazel一定要去趟荷蘭,可以接受最迷戀的作家的盛宴款待,也被他的粗魯毀了一切;一定要辛苦爬上閣樓,見證「安妮日記」的少女如何看待生命,才能明白活在當下有多幸運,能夠執子之手,是多難得的福份……因為痛過,才知人生想要l無憾,何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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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ilene Woodley Ansel Elgort渾然天成,看不出表演痕跡的雕刻刀法,讓《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更添說服力,明明我們的雙眼看見了缺憾,但是我們的心靈卻都是美好的歎息,本片就像是一杯悲喜雜陳的雞尾酒。

 

 

舞力假期:愛情會轉彎

假期、歌舞、青春和暈了頭的愛情,提供了《舞力假期(Walking on Sunshine)》的娛樂元素。

 

《舞力假期》描寫妹妹TaylorHannah Arterton飾演)和姐姐MaddieAnnabel Scholey飾演)先後在渡假期間愛上了義大利男子RafGiulio Berruti飾演),結果姐姐後發先至,要和Raf結婚了,妹妹此時才知舊愛要做姐夫了,當年錯過的,如今還要繼續錯過嗎?姐妹情仇,可以是傷心無情的悲劇,但是《舞力假期》無意深陷迷宮,唱唱跳跳的電影,只是強調愛情讓人暈頭,但亦只有愛情值得人勇敢面對。wosun0008.jpg

 

關鍵點不在於妹妹Taylor是不是障礙,關鍵在於姐姐Maddie太容易陷入情網,她要嫁給Raf,一方面確實是動心(既壯又帥),另一方面則是想療癒情傷,因為她不堪舊愛DougGreg Wise飾演)花心,決定琵琶別抱,另找出路。

 

禁得起考驗的才是真愛情:Maddie都要嫁人了,何以舊愛Doug一現身,她又芳心大亂?不該去的約會,最後還是去了?Taylor可以為了學業忘了Raf,何以四年後再相逢,卻又難忘昨日?

 

《舞力假期》的劇情架構其實是非常通俗老套的結構,危機在婚禮前夕逐一引爆,轉機也一定也在婚禮上得到逆轉,劇本設計出了一「躲」一「追」兩條線,相互拉扯,才有了不俗之趣。

 

躲的線頭在Taylor身上,她為了成全Maddie的婚姻,不願坦承姐夫是她舊愛(關鍵在於重相逢,她還是會動心),一路閃躲,卻又躲不了,最終還是得攤牌。尷尬的當然是Raf,四年前,他對Taylor有過海誓,雖說Taylor音訊全無,不全然是他的錯,但是他畢竟還是不曾「追」到底,才有陷入「妹夫」變「姐夫」的困局。wosun0006.jpg

 

《舞力假期》的好看之處,在於Doug這個角色的癡纏趣味。不是Doug另有新歡,Maddie不會另覓港灣。但是到了Maddie大婚前夕,他的回頭追求,給足了Maddie面子,也暴露了Maddie耳根軟心眼軟的毛病,果真是一個巴掌打不響的一對活寶冤家。

 

Greg Wise飾演的Doug用黏來表現癡心,用打死不退來感動情人,用排場和氣氛來有著大情聖的信心,死皮賴臉不只是他慣用的泡妞手法,更顯示他對Maddie的弱點知之甚詳,只要出手,Maddie就跳不出他的手掌心,所以只要完成了「約會」、「候床」和「教堂反對」三部曲,給足了Maddie下台階,他期待的愛情就一定會有結果。

 

《舞力假期》的愛情,其實只是「假期」式的愛情,因為曾經「失去」,所以懂得珍惜與呵護,但是所有的脆弱與虛浮,並沒有因為「假期」的熱力激盪而有任何的改變,「結局」究竟是甜或酸,忙著變裝,縱情歌舞的「假期」中人其實完全來不及思考。wosun0009.jpg

 

不管別人怎麼笑你,不管自己多麼忐忐,「勇敢去愛」,成了《舞力假期》唯一的主題。電影中的男男女女都經歷過:

It must have been love but it’s over now那一定是愛,但已經結束了
It was all that I wanted, now I’m living without
那正是我所需要,如今卻短缺的

(主題曲之一「It must have been love的歌詞)但是幾經生命彎轉的考驗後,一切卻又回到片名《Walking on Sunshine》的同名主題歌曲「Walking on Sunshine」的歌詞所指涉的心情起伏:

I used to think maybe you loved me now baby I’m sure 我想你可能是愛我的,現在我相信了」,所以就有了Walking on Sunshine的狂喜心情,假期中的愛情,就讓我們輕鬆以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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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膚之侵:科幻的迷宮

俗人讀莊子,多數取其易,例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及「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辯論,知名MV導演Jonathan Glazer的電影《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則是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子非外星人,安知外星人之心?


《肌膚之侵》的女主角Scarlett Johansson飾演披著人皮的外星人,她在蘇格蘭四處開著大車遊逛,找男人搭訕,只要起了色心的男人,往往就陷入深淵,再難動彈。但她所為何來?目的何在?電影完全不想解答,因為導演說「外星人」的世界不是我們的心智能夠理解的,也不會以地球人的觀點來做他們要做的事,一旦遇上了,你就只有認了,你無法從地球人的邏輯來找答案,改從Scarlett Johansson的角色,換從「外星人」的角度上來看,或許才能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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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法當然玄之又玄。偏偏,玄,就是《肌膚之侵》的神髓所在。

 

玄的金文大篆就是一根繩子纏兩個繩結,不知從何起,不知何所蹤,讓人漫無頭緒,無從下手。08.gif一旦遇上非我族類的外星人,誰不是滿腦子問號,怎麼兜圈子也得不到「合理」的解釋。《肌膚之侵》的劇情與剪輯,其實是想挑戰科幻片迷的習慣節奏,Scarlett Johansson的逛車河大致就繞著這個8字圖形轉繞,男人上鉤的方式也大同小異,如果美色不若Scarlett Johansson,答案可能就有所不同,正因為有了Scarlett Johansson的這張人皮,這個8字就可以橫倒下來變成,一切順理成章地無限循環了。

 

這款布局大致相近《聊齋志異》中的「畫皮」:男人遇到的Scarlett Johansson是迷途問路的女司機(「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男人「憐妾而活之」(從指引道路到交談甚歡,想盡地主之誼),想與「寢合」(進而有了一夜情的綺思),但是隨即再無生機。蒲松齡的意思是諷勸「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愛人之色而漁之」,必有後患。偏偏,《肌膚之侵》也不想做這種道德教誨,困在黑澤中的人體或許慢慢枯萎乾癟,卻不見外星人有任何研究或剝削之用,懲戒不似懲戒,戲弄不似戲弄,繞著字轉的俗人,也就滋生更多問號了。

 

玄的另一個解釋是黑色。《肌膚之侵》的背景設在多雨的蘇格蘭,導演又偏愛黯黑的夜生活與室內場景,特別是每到色誘神與時刻,就是在黑霧中朝稀微的肉色前進,Scarlett Johansson的胴體同時吸引著男人與觀眾的目光,差別在於觀眾目睹男人逐步沒入黑淵之中,再搭配迷離樂音,形式美學的概念一體兼備,卻也說不出那裡特別詭異,意即前衛的程度不夠前衛,想要激進,似乎又激進不了,因而陷進了渾沌曖昧的框架之中。

 

《肌膚之侵》的謎在Scarlett Johansson身上,解藥亦在她身上。每一回的色誘程度其實有著極其細微的差異,從衣帶漸寬,半解羅衫,肉相示人到肉身布施,可以解讀成是這位外星人在漸進演化(男人色欲的研究?性衝動與理智的拔河?),但是自從她遇到一位會和她說「晚安」的男人後,她才開始對「愛」與「尊重」有了一絲半解,因此她願意「初試」雲雨情,也急著拿檯燈照著下體,檢視自己「不能」的原因何在?雖然,她恐怕亦不知此行的目的究竟為何,一位無法理解的女人,一趟說不出目的旅程,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unders_0026.jpg

 

是的,《肌膚之侵》不想走一條科幻/靈異電影常走的路,但是一再地重複,極其細微的變化,容易就磨蝕掉觀眾的耐心,加上又沒有更驚人的「真相」來壓軸解謎,這條玄之又玄的字大道就容易讓人中途而廢了。

行動代號孫中山:面具

看過《藍色大門》的你,最難忘的是哪一個鏡頭?

 

答案必定因人而異。

 

有人喜歡孟克柔與張士豪的單車被紅燈攔停下來時,你前進一步,我也要前挺,誰也不肯輸對方一步的小小較勁。

 

有人喜歡那種充滿善意的分手與祝福。

 

有人喜歡張士豪反覆強調自己是吉他社、游泳隊的魯勁:沒有這麼多符號,似乎自己的青春還不夠勇健。

 

有人喜歡那種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多年後,會站在一個藍色大門前的美麗嚮往…

 

有人喜歡孟克柔夾在「她喜歡的人」和「喜歡她的人」之間的維妙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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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則是看到《行動代號:孫中山》的男生戴面具的那場戲時,猛然想起了《藍色大門》中的面具戲。原來,有些導演就是有創作密碼,時而重複,時而進化,卻也萬變不離其宗。

 

《藍色大門》中的那場戲是孟克柔的閨密林月珍暗變著張士豪,於是依著他的模樣製作了一紙面具,要孟克柔戴在頭上,想像她就是張士豪,於是可以共舞,甚至可以親吻。

 

這是青春突破不了現實,於是另覓出口的權宜之計。林月珍「異性戀」的「虛擬」想像,卻也讓孟克柔得著了「同性戀」的「實質」觸碰。雙方都因此被「電」著了,但是「觸電」的體會與解釋各不相同,「一段愛情,各自表述」,誰不莞爾?

 

性向與愛情的摸索是《藍色大門》的主軸之一,青春就是在摸索中啟蒙與成長。然而,《行動代號:孫中山》同樣出現了面具,卻不再糾纏於男女情愛,而是用性別混亂的外衣,來遮掩行動身份,以不合時宜的荒謬與乖張,突顯喜劇效應。

 

不管是阿左或者小天,他們都明白只要戴上了面具,就可以耍脫身份辨識,就可以為所欲為,明明是男生,卻選擇了美少女戰士的面具,不只是遮去了原本的「面容」,連「性別」都倒置了,這是精算後的心計。

 

其次,人人一個樣,個個都是美少女戰士,再也分不清楚你是那一個團隊的混仗,在戲劇中打造了笑點。黑暗中大家埋頭搬運孫中山,誰也不去細想何以人數多了一倍?一團混亂中,有便宜行事,亦有將錯就錯,更有瞎起鬨的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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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目標既然鎖定孫中山,搬出不來,一切白忙,所以效法「西遊記」裡拔一把猴毛,吹口氣就可以幻化成諸多孫悟空的技法,先把孫中山綁上車,再來確立所有權吧,這又悄悄滲透了一則政治嘲諷:兩岸政權為了各自目的,同尊孫中山,卻又各行其是,例如「土地漲價歸公」的理念,不論你是左派或右派(同一所黃埔軍校裡,也曾訓練出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兩派軍人,各為其理念殺伐),最後的結果卻都是漲價歸「私」,有本事者全拿。

 

當然,分不清敵我陣營的美女少戰士們,不也宛轉指控了現行教育體制下,學子們有如罐頭生產工廠打造出來的「清一色」產品?sun777.jpg

 

就視覺效果而言,美女少戰士們的面具充滿了不合時宜的驚喜;就戲劇效果而言,美女少戰士們的面具開發了多元解釋的空間。面具是易智言的魔法棒,至於魔法效果有多強,就看觀眾的想像力有多廣了。

一條大路通羅馬:浮光

觀賞《一條大路通羅馬(Sacro GRA)》之前,能先了解以下三個前提,或許比較容易進入狀況。

 

首先,如果你不知道《一條大路通羅馬》是一部紀錄片,你可能會大失所望,因為全片沒有劇情,電影中的羅馬,同樣也完全不是你想像的羅馬。但是這部紀錄片又是威尼斯影展舉行七十年以來,第一部獲得金獅獎的紀錄片。

 

其次,《一條大路通羅馬》既然是紀錄片,為什麼沒有敘述者?沒有議題?更沒有結論?導演Gianfranco Rosi 的美學選擇,樹立了一個創意標竿,卻也同樣是障礙,跨不過去,就容易摔一跤。

 

sacrog003.jpg第三,片名指涉的GRA是什麼? 這其實是最好解答的問題,GRA是簡稱縮寫,代表著Grande Raccordo Anulare,指的是圍繞羅馬的一條外環道路,串連周邊市鎮,標號叫A90,全長68.2 公里,開車繞一圈,大約耗時一小時。羅馬市中心的居民大約25萬人,GRA沿線市鎮的居民大約300萬左右,以中下階層居多。

 

導演Gianfranco Rosi接受訪問時坦承他的影像創作深受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的啟發。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Invible Cities)」中曾借用馬可孛羅與忽必略的對話提到有趣的創作概念:馬可孛羅描述一座橋時,一塊一塊石頭仔細訴說。忽必略有點不解,便問他說:「為什麼你跟我說這些石頭呢?我所關心的只有橋拱。」馬可孛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細數石頭,正是解讀Rosi創作密碼的關鍵。

 

Rosi 是義大利人卻是在非洲東北部的小國厄利垂亞出生(當時是義大利的殖民地),十三歲那年才回到羅馬定居,《一條大路通羅馬》就是他對羅馬家鄉的另類凝視,剛巧與去年轟動歐洲的《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互成犄角對抗之勢,提供一個羅馬城兩種視野的對照本。

 

sacrog001.jpg《絕》片是知識份子出入王謝堂前的浮生素描;《一》片則是尋常百姓的營生紀實。前者有飄逸的華麗,因此動人;後者則是蕭索的肅穆,難免有隔。這兩部電影的對照關係,頗適合用卡爾維諾的論述來註解,例如「隱匿的城市之三」中,女巫在求問一座城市的命運時,看見了兩座城市,一個是老鼠之城,一個是燕子之城。老鼠世紀是當代人生,燕子世紀則是未來祈願,兩者都會與時俱變,但是彼此關係並不會改變。

 

同樣地,「城市與眼睛之二」中也說,賦予X城形式的乃是觀看者的心情。如果你一邊走一邊吹口哨,鼻子在口哨後頭微微上揚,你就會從底部開始認識這座城市;如果你低垂著頭走路…你的目光將會停留在地面上,在排水溝,人孔蓋、魚鱗和廢紙上。《絕》片像是吹口哨走路的旅人;《一》片則是低頭走路的旅人,兩者同樣真實,但是風情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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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Rosi選擇的起手式最富興趣味。那是一位老農,直接把針孔插進棕櫚樹,戴起耳機,聆聽著樹心的蟲鳴聲,有鳴就有蟲,有蟲就有病,這位樹大夫聽見了俗人未能聽聞的聲響,診斷出看似一切正常的棕櫚之病。老農的故事,不就說明了Rosi一如這位樹醫,聆聽著最深幽的聲音,要開出對羅馬的文明診斷書?

 

電影的片頭引用了費里尼的話形容GRA這條羅馬城的外環道路,有如土星的土星環。城在路在,路在城在,沿路而居的人,就此形塑了當代羅馬人的真實情貌,不管是救護車上的勤務人員、沿河網釣鰻魚的漁夫、等待上工的妓女、充滿暴發戶色彩的演員住家…你可以說他們是城市中存活的老鼠,但是有了他們這些石頭,羅馬的拱橋才得以成形,問題在於:你若關心這座橋,你才會細審這些石頭。問題在於,多數人對於這些石頭,既遙遠又陌生,看著看著也就逐漸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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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在「哲學與文學」一文中曾提到:「哲學與文學是互鬥的對手。」強調哲學將紛雜多樣的存在事物,簡化為一般性觀念,並且制定了法則;但是文學翻轉了這些法則,揭露出一個新秩序;但是哲學家又從中發現了新遊戲規則哲學與文學的衝突,不需要解決,但是彼此有如不同性質的水晶切面和旋轉軸,隨著不同擺放的位置,光線就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羅馬的存在像哲學,羅馬的電影則像文學,兩者拔河吆喝,我們就看到了光影變化。


輝耀姬物語:富貴浮雲

「長恨歌」的前四句如此寫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換到高畑勳手中,套進《輝耀姬物語》的劇情,卻可以改成「有女初長成,養在深山人未識,一朝選在君王側,六宮粉黛無顏色」。

 

差別在於「長恨歌」批判的是「重色思傾國」的「漢皇」─唐玄宗,楊玉環是被「選」入宮中,玄宗皇帝還硬搶兒媳;《輝耀姬物語》裡頭的日本天皇同樣也慕女色,想要硬搶她做妻,只是輝耀姬不從,苦情泣訴,終於撼動天神下凡接引。但是把女兒嫁成王后,卻是輝耀姬的竹農養父的最大心願,因為他相信養在深山人未識,有負天意,所以他寧願「送」進君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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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耀姬物語》對豪門世家的膚淺庸俗批判甚力,輝耀姬對求婚貴族的刁難,有如《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祝英台所開出的「藥十樣」處方,他假冒郎中告訴祝家兩老:,三要萬年陳壁土,四要千年瓦上霜……」,那只是嚇退兩老,博君一粲的噱頭想要治好祝家小姐的病,就「一要東海龍王角,二要蝦子頭上漿,《輝耀姬物語》中登門求婚的貴族,承諾要獻給她玉樹枝、火鼠裘或龍首玉等,則是他們自己開出的支票,不管做不做得到,先打腫臉充胖子再說,沒想到輝耀姬要他們拿出寶貝時,才是災難的開始。

 

大話在前,食言在後的,當然是自取其辱;取不到寶物的,就好另找冒牌貨混充,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貴族的接連受挫後,甚至最後還驚動御帝,也想一親芳澤,甚至還演出登徒子毛手毛腳的急色醜態,原來「重色思傾國」的正是雄性動物的本能。

 

kaguya026.JPG關鍵不在這些庸俗大男人,而在輝耀姬的竹農老爸。

 

天賜女兒,理應珍惜,他不想女兒困居山林,落沒以終,那是天下父母心,可是一定要到京城買豪宅?一定要把享受田園樂趣的女兒改造成知書達禮,色藝雙全的公主嗎?若是不齒偏村野僻,又羞與農人為鄰,一心一意只想結權貴,這款勢利心腸,不也只是拿女兒拿籌碼,交換「往來無白丁,談笑有巨賈」的社會地位嗎?

 

全片最荒謬的笑聲來自於輝耀姬搬進京畿豪宅後,觸目盡是新鮮,讓她好生歡喜,不料走著走著卻發現了衣冠楚楚,金玉滿身的老爺夫婦,不再是昔日的農夫農婦裝扮,連女兒都認不得的衣冠「升格」,是沐猴而冠的虛榮?還是自以為是的雞犬升天?kaguya019.jpg

 

《輝耀姬物語》最感傷的設計就是老爸找來了「相模」家教,要把女兒從村姑教養成公主,讀書寫字,彈琴丹青,都還簡單,穿金戴銀,衣錦著縀,亦非難事,真正起衝突的是「把眉毛剃了,把牙齒染黑」的美容進化!日本女人拔掉或剃除眉毛叫做「引毛」,kaguya027.JPG另外在眉毛與額頭處用炭筆畫下兩道圓弧,美不美,其實見仁見智,但要把上天賜予的眉毛給處理掉,另外加上「人工」美,其實已然接近「傷害身體髮膚」了,中國女人纏足,日本女人引毛和染黑牙,都是扭曲生理本能的病態追求,輝耀姬與相模的抗爭,其實就是原初本性與人工框架的對抗,問題在於約定俗成的禮教世界中,即使貴為公主,除了俯首,亦難抗命。

唯其如此,輝耀姬可光豔光照人,唯獨取悅不了自己,她對月祈禱,向「聖潔女神」求援的心聲,也就導致「終湏一別」的宿命。

 

紅塵俗事,必定讓人不耐,高畑勳卻花了相當長的篇幅逐一重演了這五位貴族的虛情假意,他的目的或許是想逐一鋪陳神話細節,讓觀眾細細體會輝耀姬的苦,問題在於卻也因此拖累了全片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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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位俗人,已夠讓人嘖怨,一而再,再而三,誰不生煩?弄到五回,再加進個御帝,「夠了吧?!」受不了的,不想玩的,何只是輝耀姬?觀眾也都坐立難安了。

 

《輝耀姬物語》花了八年時間製作,美術和音樂的成就不凡,可惜就是劇本太過冗長,有些細節若能精簡重組,集視聽之美的這部劇情動畫長片就會更動人了。

 

黑魔女:造型的力量

形銷骨立,通常用來形容若有所失的癡人,不論是志業受挫,或感情受創,瘦且見骨的容顏,特別讓人感傷。

 

第一眼看見Angelina Jolie在《黑魔女:沉睡魔咒(Maleficent)》中亮相的造型時,誰不猛然一驚?哇,怎麼這麼瘦?顴骨怎麼這麼高聳?面頰何以要雕塑成這個稜角鮮明?甚至連耳朵都呈現尖形走勢?

 

兩個前提:首先,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睡美人(La Belle au bois dormant)》童話中,黑魔女就是心胸狹窄的反派仙子,才會如此折騰無辜的Aurore,從迪士尼早期的動畫長片中,我們看見的黑魔女造型,就是:怎一個瘦字了得?

 

Jolie的黑魔女造型,忠於童話和動畫傳統,並不離譜,可以順利連結傳統,甚至進一步強化陰森恐怖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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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黑魔女:沉睡魔咒》其實想替Maleficent翻案,她並非天生惡人,縱有萬般不是,溯本追源都是男人惹的禍,不是男人負心,傷了她的心,她何以會施下永世無解的魔咒?形銷骨立更顯情傷,這款造型,豈不更添說服力?

 

不過,《黑魔女:沉睡魔咒》的改寫工程就成功了一半,成也Maleficent,敗也Maleficent,關鍵就在她瘦到見骨的造型。

 

Maleficent還是清純小仙的時候,她的王國一片璀璨,百花齊放,眾仙同樂,若非人類入侵,她無需點化荊棘長城,若非奪走她初吻的男人為了王冠又來割走她的翅膀,她不會悲憤莫名,黑魔住心,讓精靈王國成了陰森暗黑之邦。

 

情愛正濃時,情貌豐潤,對照情傷時的形銷骨立,是否更有我見猶憐之美?只可惜,Jolie從頭清瘦到底,熱戀時,看不到太多的喜悅(這就會降低失意時的傷痛),含恨時,顴骨有若刀斧,確實讓人心驚;但在淒然翻悔之際,或是終能恩仇化消之際,她的五官臉廓還是不見豐潤,是不是讓人在面對這麼一位七情不上臉的「仙女」,還是有一點不寒而慄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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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後的Jolie確實比起過去清瘦極多,《黑魔女》的稜角尖銳造型就算只是順勢而為,確實創造了讓人過目難忘的「魔女」印象,徹底超越了世人熟悉《古墓奇兵(Lara Croft: Tomb Raider)》和《特務間諜(Salt)》中豔光模樣,就算她在《陌生的孩子(Changeling)》極盡傷情模樣,卻也遠不如《黑魔女》的尖銳森冷。《黑魔女》的劇情雖未諷勸世人不要以貌取人,但是順著劇情走下去,Maleficent這個角色卻也完成了她看似面惡,內心實為良善的論述。

 

造型,讓我們看見了美術的力量;造型,同樣也提供了詮釋劇情的空間。但是就戲論劇,《黑魔女》的色彩與光影確有調整,唯獨骨架不改,如果能夠適時豐潤,傳達的戲劇感情或許就更動人了。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變色的青春,永遠揪人心腸,細看是枝裕和的雕刻刀法,在在散發出讓人歎息的能量!

同一物件,有時喜,有時悲,悲喜交織,斷難切割,人生因此豐富,藝術因此精緻。

是枝裕和執導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清水萌子飾演的小女孩小雪窩在行李箱中,混進新家:最後,小雪依舊以同様方式離開家。

一件箱子,兩款情懷,一生一死,一喜一悲,誰不唏噓?

小雪生日那天,柳樂優彌飾演的哥哥福島明帶她上街,看到了花花世界。兩人還抬頭看著駛向羽田機場的單軌快線列車駛過;後來,福島明和小雪真的坐上那班列車,只是有人有去無回。

 

同一班車,夢想美麗,真實殘酷,有了對比,惆悵自生。是枝裕和是個明白人,知道怎麼樣把故事說得深刻動人。nobodyk012.jpg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描寫YOU飾演的福島けい子,和不同男人生下了四位子女,他們相依為命,最後YOU還是拋棄子女,投到新男人的懷抱裡,坐這四位子女自生自滅。YOU是訂規矩的人,率先破壞規矩的也是她(這也是一種對比),說好要回來吃晚飯,真的準時回來;說過要在耶誕節前回來,卻再也音訊全無,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是枝裕和沒有指著鼻子罵YOU,他讓我們看到的YOU天生浪漫到無可救藥的女人,耽戀男人,卻始終摸不透男人的心,偏偏她又愛嬌嗲,連孩子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麼一位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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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不負責,福島明是長子,理應就要扮演一家之長,但也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要採買、烹調、持家和解決疑難雜症,所有的挑戰,所有的解圍策略,都讓擔綱挑大梁的柳樂優彌格外讓人心疼,他能因此膺選坎城最佳男演員,關鍵在那麼瘦弱的肩膀,卻要擔負那麼沉重的擔子;關鍵在他的清純眼神中,散發著再怎麼難過,日子還是要過的毅然。

從挑水、洗衣、等待過期的隔夜食物,失去童言笑語的童年,毋寧比日本的傳統悲劇《阿信》有著更讓人不敢直視的生命悲情。nobodyk010.jpg

 

除了對比,是枝裕和還在細節上精雕細琢,他的刀法,在在讓人動容。

 

其一,小雪生日那天,阿明決定打破母親規矩,把小雪裝扮得漂漂亮亮地上街,特別為她穿上小熊維尼的拖鞋,那雙鞋有氣墊,每踩一步,空氣壓縮後就會擠發仿熊叫聲,一步一叫,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純樸動人;但是夜半時分,沒錢坐車回家,也只能慢步緩走回家,夜半鞋聲,突然就變成了既刺耳又寂寞的不合時宜了。

 

其次,《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英文片名叫做《Nobody knows》,就是「無人知曉」之意,福島家住進四個孩子,房東不知?附近住戶不知?上課時間不上課,還在公園混,沒人好奇,沒人管閒?電影最犀利的一筆是房東新歡上門催房租時,意外發現房子裡多了孩子,房子裡髒亂一片,她卻也不求甚解,一聽說媽媽還沒回來,就打道回府了…成人的冷漠,城市的疏離,就全數聚焦在那個女人身上了。

 

第三,福島明認識了一位孤單的富家女水口紗希(由韓英恵飾演),在學校沒人緣,在家裡沒溫暖,卻意外成為福島家的忠實訪客,而且就在目睹福島明已經走投無路時,她也願意靠援助交際來掙錢資助。那一天,阿明看著她和男人走進旅館,守到她們出來,紗希把錢交給阿明時,阿明把錢拍掉,拋下一句:「我才不要妳的錢!」轉身飛奔離去。nobodyk013.jpg

 

阿明對紗希有好感,可是阿明不能吃軟飯,明明那麼需要錢,卻還是得有所為有所不為。阿明的奔跑身影,其實是一個受傷男人的悲憤眼淚,說不出口的無奈,觀眾卻全都明白了,這就是導演的功力。

 

附記:2004年,我沒趕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台灣映演,2014年先閱讀是枝裕和的散文集,我補上了進度,在此寫下我的歎息,希望It’s never too 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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