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押幸福:人爭一口氣

根據真人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尤其是已經先有紀錄片版本,而且曾經拿下過奧斯卡獎,最大障礙在於大家都已知曉結果,很難另闢蹊徑,因此,如何說好這個不算新的故事,反而是極艱難的挑戰。

Peter Sollett執導的《扣押幸福(Freeheld)》,根據罹癌女警Laurel(由Julianne Moore飾演)為同居伴侶Stacie(由Ellen Page飾演)爭取身後撫卹金,盼能保住她們同居小屋,保存她們愛的記憶的抗爭故事。Ron Nyswaner的劇本捉緊了「公平」這條主線,焦距清晰,論述簡明,雖是小品,卻依舊動人。 

電影的「公平」的論述有四個層次:首先是法律的現實面。

警員一旦亡故,撫卹金可以移贈家人,但只適用異性戀婚姻,同志關係未獲法律認可,所以即使同居伴侶亦沒份。徜若開了先例,承認同性伴侶福利,不就違反了婚姻的神聖價值?政府會否因此破產? 

其次,辦案的現實面。

警員辦案只看本事,Laurel身手幹練,判斷精準,在新澤西州海洋郡屢破大案,論功行賞,升官督察已指日可待。辦案時,沒人計較她的性別,論及撫卹時,何以她的性向卻成了障礙? 

第三,人情的現實面。

同夥辦案的員警出生入死,理應肝膽相照,互相扶持。一旦,「兄弟」有難,為什麼同性戀卻又成了受撻伐或岐視的藉口? 

以上的三個現實都有小火焙溫,要帶出最濃烈的戲劇高潮:要錢不難,有太多巧門可鑽,但是Laurel不齒旁門左道,她據理力爭,爭的也只不一個「理」字。

首先,人生而平等,不應只是政治口號,而應實實在在地落腳人間,異性戀受到祝福,為何同性戀就不行?何況Laurel不貪多,只要她的那一份,法律本應給她的那一份;其次,性別既然不是問題,性向更不應是問題;第三,一死一生交情乃見,夥伴的價值與意義,在法律戰場上考驗著每一位戰友。警察應該主持正義,維持正義,戰友們,我的正義你們豈可視而不見? 

「從事公職23年,這一回我第一次遇到了兩個打不倒的敵人:癌症和法律。」Laurel的控訴既悲壯又寫實。不是來日無多,她或許還不至於如此迫切為愛人打點一切;不是看到了太多的偏見與傲慢,或許她不會心意堅定地爭取一個「公平」的對待。她不想訴諸同志悲情,在她心中,打著同志旗幟的格局太小了,打贏這場「公平」戰役,才是最有意義的最後一戰。

因此,《扣押幸福》把所有的光環都給了情場上的「同志」,沒有人質疑她們的堅貞與摯愛,卻也把所有的考驗都留給了職場上的「同志」,從借假到出庭,他們的猶疑,嘮叨或者畏難,都反應著異性戀世界的俗世觀,然而,就在Laurel的碰撞下,一切都有了重新思考的轉機。 

正因為同志戀情取得了絕對的高度,Julianne Moore與Ellen Page從打排球定情的剎那,歷經同歡同悲的諸多細節,她們的真情互動絲毫都不勉強,自然又動人,尤其是Julianne Moore從落髮到氣衰的「變形記」,在在標誌著她的敬業與專業,至於Michael Shannon飾演的「職場」伙伴,既要面對「情場」伙伴的奪愛,還要展示「兄弟」一場的情義,他的艱難與低調,清楚透露著他的內心轉折,非常犀利,有此綠葉,Julianne Moore與Ellen Page這兩朵紅花,也就格外豔紅了。

走音天后:白色的謊言

片名叫做《走音天后(Florence Foster Jenkins)》,主角又是赫赫有名,演起戲來也活靈活現的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為什麼奪走全片光采的卻是Hugh Grant飾演的丈夫兼經紀人St Clair Bayfield呢?

關鍵或許在於休.葛蘭飾演的St Clair 是「Mr. Know-all」,梅姨飾演的Florence則是他羽翼下的小白兔。

《走音天后》的主題不在「走音」有多誇張?而在金錢有多「萬能」!導演Stephen Frears完成了這款浮世繪,才讓電影從鬧劇跨進了喜戲。

Florence多金,又熱愛藝術,更樂意當藝術界金主,她成立威爾第俱樂部(Verdi Club),用來自娛娛人,做為「上流」社會小團體的餘興節目,基本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各取所需,無可厚非,但是真要跨進可容三千人的紐約卡內基音樂廳開音樂會,慈善兼售票,「做」或「不做」,嗯,那還真的是個問題(請容許改用莎翁的名句:To do or not to do, That’s a question) 。

《走音天后》用力最深的是素描了上流社會有錢可使鬼推磨的潛規則。

例證之一:大指揮家托斯卡尼尼缺錢會來找Florence募款,但是邀他來聽Florence演唱會,就以排練為由推掉了,「星期六也要排練哦?」Florence的眉批,讓你開始惴測:她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或者,不裝迷糊,她也不能在假象迷宮中那樣悠遊自在了。

例證之二:老公找來了頂尖的歌劇權威來做歌劇老師,音不準,氣不順,他全不在意,唯一只在意厚厚的束脩,而且臉不紅氣不喘地提醒:不要讓外人知道我是Florence的老師,你什麼時候排定演出日期,我就南下旅行去。

例證之三:Florence的鋼琴伴奏Cosme McMoon(由Simon Helberg飾演)曾經忍俊不住,目睹上流社會虛情假意,睜眼說瞎話的奉承技倆,只能瞠目結舌,但是又如何?不攀附權貴,他如何填飽肚腸?又如何踏進卡內基音樂廳彈琴?是的,尊嚴與良知,也是待價而沽的。

例證之四,Florence的音樂會要善挑觀眾,非我族類,謝絕往來,就算只是同溫層取暖,也是同樂會可以眾樂樂的必要元素;至於不拿錢的媒體,票就不賣你,這與一口氣要買掉所有劣評報導的「手筆」一樣,Money遊戲沒人玩得比St Clair更得心應手了。

休.葛蘭的喜劇功力在於Florence的一切真相,他心知肚明,基於愛,他從不拆穿,反而是全力玉成,這時候的《走音天后》才進入到最核心的主題:St Clair 與Florence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甚至默許St Clair夜不歸營,另築愛巢。這是感情?友情?抑或恩情?或是:St Clair懂得如何投Florence所好,一切都打理得妥善周延,能讓Florence開心,St Clair就有更多的銀子可以揮灑。

只不過,Florence究竟是真糊塗?還是假聰明?導演Stephen Frears用「樂觀」與「開朗」來解釋她何以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使偶有突擊檢查,也沒打算追根究柢,一如她的音樂會上明明有各種訕笑聲,但是她選擇只聽「笑」,不聞「訕」,反正她只是要證明自己「未必會唱,但是真的唱過」,即使有夠阿Q,有錢就是萬能,誰奈他何?

Hugh Grant會奪走全片光采,關鍵在於他也相信自己吐納的白色謊言。他洞悉人性規則,也自在悠遊,他不評斷所有的「惡」,只要一切流轉自然,老太太開心了,大家亦都開心了。他靠著金山建構的白色謊言,裹著厚厚蜜糖,但裡頭無毒,不傷己亦不傷人,一口一口咬下去,咬到的人都開心,個個喜逐眉開,不就這樣一生了嗎?

金錢怪獸:綜藝新聞變

要讓豬八戒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模樣,最好的方式,就是給他一面鏡子,自己攬鏡一照,一切就心知肚明了。

George Clooney擔任監製,又親自擔綱演出的《金錢怪獸》,就飾演節目名字也叫做「金錢怪獸」的財經新聞節目主持人Lee Gates,每集節目開場,他都會與兩位漂亮妹妹來一段饒舌歌舞,現場還會搭配各種「開盤」、「喝采」和「紅利落袋」的各式音效,新聞「綜藝化」的結果,讓他更像個藝人,再也不是靠專業來喊水會結凍的財經名嘴,財團利用他來散發利多,蠱惑投資人,他也樂於炫耀財團餵養他的「內幕」情資,煞有介事地預告穩賺不賠的名牌……

過去的媒體電影,總不忘找人批判這種庸俗又媚俗的媒體生態,但是《金錢怪獸》跳過了這層批判,見怪不怪,沒人覺得不應該,這種毫無自省自覺能力的「現況」豈不更讓人心驚?

一切都因為Kyle(由Jack O’Connell飾演),這位持槍和土製炸彈闖入攝影棚的傷心人而起了質變。

Kyle在攝影棚開了一槍,再也沒有人懷疑他的威脅,他要求訊號繼續播出,讓他的抗議聲音能給傳遍全美國,Julia Roberts飾演的導播Patty電視台高層也沒出面干預,導播或許是為了救援主播,電視台高層呢?有主播人頭做擔保,有土製炸彈來背書,還有什麼噱頭比這更勁爆的嗎?「應歹徒要求,為搶救人命」做「現場播出」,那是多崇高的人道情操?電影沒點明的「機關算盡」豈不更耐人尋思?

Kyle就是超級蠢蛋,才會暴走,才會聽信Gates的獲利保證,就把母親的遺產全都投資了IBIS的金融商品,結果IBIS的運算機制出了岔,股票慘跌,剎那間血本無歸的他,氣到要專家和金主給他個說法,從持槍到開槍,他已經蠢到沒給自己留退步了。

生死關頭,良知才會出現,其實是《金錢怪獸》一廂情願的人性本善論述。不管怎樣,此時讓我們看見了Julia Roberts好久不見的明星丰采,有Patty坐鎮副控室,聽著她透過耳機要Gates別激怒Kyle,多深呼吸的「聲聲慢」叮嚀,再看著她要求助導找出相關圖表和資料影片,甚至尋找駭客援助的指揮若定,有她在的場合,就像是「定海神針」壓陣,波濤難驚,她的功能就像是《晚安,祝好運(Good Night And Good Luck)》中,那位坐在地上隨時提醒主播必要資訊的製作人George Clooney一般,這個夢幻的新聞團隊只有在生死關頭似乎才找回了原初的力量:Kyle的血淚才讓他們發現過去的節目是多麼的不負責,多麼草率踐踏觀眾的信賴。

良知未泯,讓《金錢怪獸》的後半段劇情起了大逆轉,追出真相,找出元凶,這些新聞學上人人皆知的入門ABC,竟然是在這個情境下才會「覺醒」,這又是多丟臉的揶揄。然而這種「實迷途其未遠」的樂觀論述卻也是《金錢怪獸》的最大罩門:金錢騙局的共犯,真的想追求正義公理?或者只是想要保住自己飯碗,力求「反敗為勝」的危機處理?正是因為有這種刻意算計,使得最後的「大對質」就顯得太過牽強,一旦大惡人如草包,兩三下就被人唬住了,他又算哪顆葱了呢?

演而優則導的Jodie Foster在《金錢怪獸》中善用了生命危機,道德危機和信任危機,交織出一齣節奏緊張的好戲,尤其是談判專家揚言Kyle必定是媽寶,最後卻是同居女友出面痛罵他是豎仔,逼他引爆炸彈的「逆向」操作,發揮了既消遣專家,又讓人哭笑不得的「娛樂」效果;至於押著Gates走上華爾街的「遊街示眾」,讓兩旁看戲的人民怒吼得以盡情宣洩,更有煽情功能;當然,攝影師咬著牙一路做現場直擊的敬業奉獻,則又是她對媒體的善意期待。

金錢怪獸之所以為金錢怪獸,就是因為金錢怪獸比噶幾拉更神勇,吃人不吐骨頭,法律也定不了他的罪,電影沒能耐解決現實人生中的無解難題,《金錢怪獸》終究只是一部博君一粲的怪獸片而已。

金牌拳手:洛基外一章

得知Sylvester Stallone主演的《金牌拳手(Creed)》排不上檔期,心頭先是有些愕然,人老珠黃,果真眾眷不隆,電影市場還真現實;看過《金牌拳手》後,我明白了,現實歸現實,《金牌拳手》唯一的成績只是Rocky成名公式的總複習而已。

從1976年到2016年,已經拍過六集的《洛基》除了一再利用Sylvester Stallone 與Rocky 的舊日神話之外,其實變不出什麼新把戲,不是找出新強對手,湊合舊組合,就是從舊素材中另找縫隙講故事,Ryan Coogler編導的《金牌拳手》,就是從Carl Weathers   飾演的昔日拳王Apollo Creed身上切入,只是他早就1985年的《洛基4:天下無敵(Rocky IV)》中陣亡了,30年後,找到他的遺腹子Adonis(由Michael Jordan飾演)做拳王魂夢的傳人,「洛基」的餘燼確實就有了復燃的可能了。

《金牌拳手》考驗的是影迷的「死忠」指數,唯其夠死忠,才能充份享受Rocky神話的趣味,畢竟Apollo Creed幾乎就是Rocky的連體兄弟。

1976年Apollo Creed給了Rocky一個機會,卻險些失去了拳王寶座,未在比賽中獲勝的Rocky卻成了實至名歸的贏家。簡單來講,Apollo就是Rocky的對照組,透過他的黑暗,Rocky的光芒才更耀眼;透過Apollo的血汗,Rocky才能更添王者榮光。

不是Apollo不甘心,要求再戰一場,就不會有1979年的《洛基續集》,只是這一回,該贏未贏的Rocky終於讓 Apollo嘗到敗戰滋味。理論上,他們是死敵,但是天下沒有永久的敵人,1982年《洛基第三集》Apollo與Rocky化敵為友,成為幫助Rocky站起來,再戰強敵的重要教練兼推手,這個情節也就成為《金牌拳手》中的Rocky不得不感念老友,願意義助Adonis的情意結。

正因為《金牌拳手》完全是《洛基》神話的衍生商品,不是Rocky故舊,就很難享受舊夢重溫的樂趣,甚至不能體會Rocky那家老餐廳的意義,更別說Adonis觀看父親昔日影帶的時光呼喚力量了。

但也因為《洛基》神話太強大,《金牌拳手》讓我們看見了不走傳統體制,自學出身的Adonis,走了一條多數人不走的荒徑(其實那是神話的變奏曲);同樣地,他的拳王對決賽中,打死不退,差一點就逆轉勝的Adonis,不也重新詮釋了《洛基》的勝利公式:打贏了一場比賽,並不代表你就取得了勝利!勝利的真諦是什麼?打贏了比賽,卻未必是贏家;輸了比賽,卻可能才是真正的贏家。至於Adonis有沒有自己的續集空間?坦白說,很難,非常難。

即將70歲的Sylvester Stallone確實老了,重回拳擊場上打拳,其實是戲耍拳擊圈,改當教練當然是明智的安排,至少他要求Adonis尋找鏡子中那個伺機而動的眼神,嚴防對方的猝然出擊,還算是全片最有靈光的片刻。至於要不打拳的老洛基不打拳了,轉過身來要迎戰癌症,打擊癌症,雖說合乎人體生理,卻給人硬要送做堆的勉強感(但是,少了這條劇情線,Rocky還真的是可有可無的花瓶了)。

動物方城市:眾生偏見

精彩電影往往是從第一個畫面開始就緊緊捉住觀眾的心,《動物方城市(Zootopia)》深諳其中之妙,關鍵在於錯覺,奧妙在於那是核心。

錯覺來自於破題。你會先聽見有人侃侃而談,動物生活的關係簡單來講就是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關係,有人追,有人躲,追殺的是求生存,閃躲的何嘗不是?偏偏就在於你以為迪士尼怎麼開倒車,講起大道理之際,鏡頭拉了開來,那是一場小學遊藝會的表演,兔子茱蒂正在大顯才藝,當然,她也就此不經意說出自己的童年夢:我要做兔子警察。

明明是開宗明義的大道理,如此輕易就轉換進一場戲,偏偏這場戲並非博君一粲的開場白,隨後的電影情節真的就是茱蒂當上了警察,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她竟然撩動了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族群矛盾。看似假戲,實則千真萬確,虛實之間卻能轉換得如此自然,兼任編劇的《魔髮奇緣(Tangled)》導演Byron Howard,居功厥偉。

《動物方城市》的核心在於挑戰世人成見與偏見。兔子茱蒂為什麼不適合當警察?個頭太小、力氣太小,她是女的,以前從來沒有兔子警察……任何人隨便都可以舉出很多理由,甚至她的爸媽也主張還是乖乖種紅蘿蔔就好了,平平安安過一生。

但是她有警察夢,就努力去追夢,電影的趣味先是讓弱不禁風的她,吃盡苦頭,卻能靠聰明過關,第一名畢業,就在觀眾以為從此一帆風順時,她面對的偏見,就從世俗的成見轉進了職場的岐視,同樣那也是來自體型、體力和性別的岐視。就在水牛警長派她去跑交通,負責開罰單時,就連兔子茱蒂自己也無可避免地陷進了「職業偏見」的迷思之中:「交通警察怎麼算是警察?」但是從她的父母如釋重祔,到狐狸尼克都要嘲笑她只會開罰單時,連哄帶騙把她騙得團團轉,那還真是充滿挫敗感的菜鳥人生。

夢與現實的距離究竟多遠?要花多少血汗才能逐夢成功?《動物方城市》用最輕快的節奏與明亮的色彩說故事,然而說的故事卻是極其殘酷,也極其無情的人間真實。因為真,所以不俗;因為真,所以,重量厚甸。

《動物方城市》的英文片名叫做《Zootopia》,典故來自烏托邦Utopia是一個標榜「anyone can be anything」的理想國,此時,導演讓我們看見了許多幽默的生命趣味,Zootopia的火車有三個門,適合不同體型的動物上下;城市亦有類似大人國或者小人國的不同設計,所以一個大人國的甜圈圈,就可能是小人國的奪命摩天輪。致於賣飲料給長頸鹿喝的通天管,都夠讓人看得樂不可支。

不過,偏見主題從來不曾停歇。即使Zootopia已是動物的大熔爐,但是偏見無所不在,賣冰淇淋的店家就是有權選擇客戶,拒賣看不順眼的族群(適合套用美國的黑白矛盾,或者是有色人種的悲歌),甚至長官就一定會對屬下頣指氣使,長相兇惡的一定是壞蛋,溫馴的就有善心,不會騙,不會偷的那夠格叫狐狸?甚至當「獵食者」與「獵物」的天性被刑事案件給引爆出來時,大熔爐的族群神話瞬間幻滅……這些情節在在能讓想起當下社會的血淋淋真實:我們不是最會以貌取人?不是最會拿成見來替別人戴帽子?

幽默,則是《動物方城市》另一個犀利武器。

例如,這個城市最厲害的黑道是一隻老鼠,茱蒂兔子在他女兒婚禮那天找他求救,讓他無從拒絕的劇情,根本就是《教父》的翻版,甚至連鼠老大的講話腔調,都是Marlon Brando的複刻版。

例如,《動物方城市》養了一群公務員,大家都是樹懶,講話慢半拍,做事慢半拍,這種意在言外的政治嘲諷,還需要多做解釋嗎?

 例如,人紅了,被媒體一包圍,頭就暈了,就會講出完全不合宜的話,只會暴露你的淺薄與無知,放眼當代人生,這種鬧劇,不是天天在上演著嗎?

主題看似嚴肅,調性卻極其輕快,信手拈來皆是趣味,最重要的是《動物方城市》播下的種子,能讓更多的孩子以更開闊的視野看人生,這才是功力。

因為愛妳:黯然銷魂手

愛上一個人,對方一切都美。拍起愛情電影的導演則是想盡辦法,要讓「美」遊走在具像與抽象之間,觸景能生情,一切盡美。《因為愛你(Carol)》的美感神經,印證了導演Todd Haynes的細膩感性。
 
《因為愛你(Carol)》的導演Todd Haynes一開始就請大家注意:手。
 
飾演Carol的Cate Blanchett 與Rooney Mara飾演的Therese的餐會被男性友人打斷,難再繼續,於是Carol起身走人,但是不忘在Therese的右肩輕輕壓觸,Therese看著這隻手,有第三者在場,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目送。
 
這時,攪局男性友人卻也自覺無趣閃人了,用手在Therese的左肩輕輕一拍,Therese根本沒理他。一右一左,一重一輕,Therese用眼神,呼應了Carol的手勢,至於那個男人,嗯,Therese理都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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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卻來不及暢所欲言,她們依舊活在男人的目光和社會的儀俗制約下,Todd Haynes採用倒敘法,言簡意賅地點出了1950年代的女同志心情。Carol的手訴說著多少期待?Therese不是不懂,而是她要不要回應?
 
Carol與Therese的情緣也是從手開始的。而且,Therese知道,什麼是她要的。
 
兩人在那個忙著購物的耶誕節前夕相逢,先是目光交會,該觸電的,在那一剎那都已完成,Carol以突襲之姿上前問了Therese該送啥禮物給女兒,「火車!」Therese分享了自己的童年心情,Carol聽了,接受了她的建議。「我們還會送貨到府。」Therese因此取得了Carol家的地址,巧的是Carol忘了帶走手套,Therese因此有了「售後服務」的機會。


 
真的就像打乒乓一樣,有回有應;更像鋼琴的黑白鍵對話,有響斯應!Carol與Therese的互動讓人目不暇給,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一種莫名的磁吸,悄悄牽動著她們,才會有那些不做,也不算乖違人情的行為。

是的,這種纖細,這份幽微,就是《因為愛你》最深情的戀人語法,她們沒想張揚,眉宇知之,眼神知之,心靈知之,Todd Haynes拍出了戀人間的心靈律動,一切就像是一首樂章,有音符自主流動。
 
不過,Todd Haynes最厲害,也最纖細的工程在於拍出了手的具像與意像四部曲。
 
首先,是美的寫真。
 
Todd Haynes顯然認為女性最性感的部位在手,Carol的每一回現身,都給了Cate Blanchett手部特寫,不管是持菸的,握著方向盤的,或是托腮的……纖細的弧線,有無盡了的撩人情思。

Therese聞見了Carol身上的香氣,不禁心馳神往,那當然是愛的萌動。接下來,Carol分享了自己的香水,光是香氣的合體,就有濃烈的性暗示,此時我們又看到Therese手背交錯,如煙氣交錯繞轉,麻花般的手勢,同時勾動起香氣,得能隨腕關節的旋轉,氤氳揚升,看在Carol眼裡,應該也是一種酥麻了。

第三,則是觸摸的鬆動。
 
Carol家有琴,Therese能彈,卻不精,就在她彈琴之時,Carol慢步走到她身後,悄悄把手觸碰她的背脊,輕聲讚她:「彈得真好。」耳邊呢噥,當然窩心,但別忘了,那可是Carol頭一回觸摸了Therese。心無恚礙,就無他想,心有所思,手指傳達的電麻力量,夠讓Therese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至於這對戀人,終於相擁相愛時,Todd Haynes要她們的手像絲綢般滑過彼此的肌膚,是的,除了觸碰,還有探索,還有愛憐……

最後,手是自尊,也是自信。

一開始,她們的身分懸殊,有階級深溝。一位貴婦,一位店員,怎麼會湊在一起?Carol的老公不敢置信,Therese的男友同樣不能接受。

一開始,Therese只能跟隨男同事躲在放映間看白戲,男友說要教她攝影,其實只想一親芳澤。

一開始,Therese只能等待Carol的召喚與招待,她不但在經濟上屈居下風,在情場上更失去主動權。

但是,相機給了她信心,她拍出的Carol照片,最是傳神。她用那隻按下快門的手建立了自己的專業地位,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羽翼日豐的她,終於可以叫牌、出牌,決定要不要接受Carol輕觸她右肩的手。

Carol的手像蓮花般開落,Therese的手像枝蔓牢固,Todd Haynes就這樣子完成了黯然銷魂手的愛情浮雕了。

翻轉幸福:亂中一朵花

電影要拍得一團混亂,一點不難,但是拍得亂中有序,還能開出一朵花來,那就是本事。

眼花撩亂,一團混亂,是《翻轉幸福(Joy)》的視覺和敘事特質,亂中有序,則是導演David O. Russell的功力與才情。

電影故事改編自「神奇拖把」的發明人Joy Mangano的親身經歷,結構跡近屬於麻雀變鳳凰的奮鬥傳奇,那也是好萊塢最熱愛的美國神話類型。

亂,源自於Jennifer Lawrence飾演的Joy一家人:一直沒有歌星白日夢的離婚丈夫Tony(Edgar Ramirez飾演)依舊住在地下室裡,畢竟,他還是兩個孩子的爹。

離婚的媽媽Terry(Virginia Madsen飾演)每天幾乎離不開床鋪與電視,守候著陳腔濫調的芭樂連續劇,完全不理家事與生計,畢竟她還是Joy的親娘。

愛在花叢中飛舞的老爸Rudy(Robert De Niro飾演),卻也常遭新歡嫌棄,還特別送他回老家居住,Joy不想也不能拒絕,畢竟他還是Joy的親爹,也只能看著他繼續追逐新歡。

全家唯一相信她有潛力的是,只能旁觀,怎麼也幫不上忙的奶奶Mimi(由Diane Ladd飾演)。這一大家人的生活開銷全靠她來供養,她還有兩個幼齡小孩要照顧,忙不完的家事,處理不完的親人瑣事,讓她心煩氣燥,航空公司櫃台工作不保,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中水電被切掉,眼看生活就要陷進變賣老家的死胡同了……《翻轉幸福》的前二十分鐘內,導演David O. Russell要求攝影師Linus Sandgren的鏡頭就像蝴蝶一般,上下左右飛舞亂竄,一旦你看得暈眩,其實就接近Joy每天像沒頭蒼蠅一般,東繞西轉的忙碌人生了。

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圖,一直是David O. Russell的人間素描,從《派特的幸福劇本(Silver Linings Playbook)》到《瞞天大佈局(American Hustle)》都有著近似的架構,他就像個指揮家,從容不迫地指揮各個演員各自努力,爭相放電,因此群體表演的整體效應,也就形成了他的電影風格之一。

既然「亂」是David O. Russell的創作本色,《翻轉幸福》的第二個層次就是Joy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之際,走上了發明「神奇拖把」這條路時,再讓他的「亂集團」來發揮幫襯和攪和的功能,幫襯往往基於善意,卻也容易越幫越忙;攪和則是不甘寂寞的七嘴八舌與自做主張,讓忙著「攘外」的Joy,還得分神回來「安內」,有如過動兒的劇本節奏,提供了一個巨大的舞台讓「亂集團」自由來去,不管是七嘴八舌或者七手八腳,都得著了「亂」趣味。

不過,再怎麼亂,《翻轉幸福》的唯一核心就是Joy。Jennifer Lawrence先從少根筋的傻大姐開始,隨即進展到必湏自行創業的個人秀,外界的雜音對她是干擾,也是讓她一錘定音的能量所在。但她的角色詮釋是(對自己)強悍卻不剽悍(對別人):面對金主,她的姿態擺得夠低,對於「外戚干政」,她會嚴詞警告;對於想要改變她主婦本色的電視台,她會堅持自己的素樸本色;對於黏著她,依靠她的家人,她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循循善誘;面對吃定她,唬弄她的商人,她亦有著直闖虎穴的狠勁……

Jennifer Lawrence的精彩詮釋在於她從來沒把自己當成女強人,很多時候,她也只是喳呼的一個平常女子而已,這亦是電影最後,安排她協助其他想創業的婦女去圓夢的那場戲,她走過那條路,知道苦在哪兒,沒有過份浪漫的期待,只有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去,《翻轉幸福》的寫實勁力,因此讓全片的人間滋味更加深濃。

驚爆焦點:低調的重量

可以煽情,卻不煽情,只要事實,不要形容詞。《驚爆焦點(Spotlight)》示範的低調美學在今日社會,珍奇得有如稀有動物,卻也因此取得了與眾不同的置高點。

「我確實性侵了好些孩子,但是我並沒有從中得到樂趣啊!」聽到昔日神父面對記者查證時的坦白證辭,你就明白了Tom McCarthy執導的《驚爆焦點(Spotlight)》是多麼小心翼翼地在剝開真相的外衣。

網路世代的人們,容易接受非黑即白的簡單推論,但是這位退休神父的告白,是承認他做了不該做的事,但他是不是自認沒有從中得到樂趣,就不算犯錯或犯罪了嗎?

這位神父不閃躲問題,侃侃而談,他的回答說出了他所相信的事實,這種「有做,但是不算有錯」的認知,與世俗的認定大相逕庭,所以登門採訪的記者Rachel McAdams,才會如獲至寶,卻又不敢置信,此時,神父姐姐硬把他拉走,不要他再說了,是怕醜聞曝光?還是怕愈描愈黑?

神父的這句證辭究竟會怎麼寫進波士頓「環球報」的調查報導中?其實並不是《驚爆焦點》掛心的事,但是這句證詞卻是全片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錯過了這句話,就錯過了全片核心。

因為,不只是犯錯神父有「無樂無罪」的「自覺」,連更上層的地區主教或者樞機主教,想法都很近似,才會護短,才會掩護,改以休假或調職的方式讓犯錯神父遠離是非地,這種自上而下的包庇心態,不也讓新教區的無辜孩童面臨新的危機?不也才讓「環球報」的調查報導取得了撼動人心的重錘能量嗎?

本片可以和智利電影《贖罪俱樂部(The Club)》做比對,天主教有個庇護所,收容犯錯的神職人員,每天只要禱告懺悔,就可以「自律」過一生,直到受害者登門的指控,才更讓人看清楚教會對自己人的「包庇」,到了多讓人髮指的程度!

不過,《驚爆焦點》的焦點不在告訴大家教會有多黑,所有受害的靈魂雖然難免淚泫,悲憤,但在Tom McCarthy的剪裁下,但每位個案都僅點到為止,不做煽情渲染,也不陷溺在個人的悲情上,這麼低調,壓抑的戲劇手法,其實是呼應著極其古典的新聞編採典範:只要事實,不要形容詞。記者越是冷靜,累積的真相就越沉重。

其次,《驚爆焦點》的真正的魅力在於它不但沒有放過教會(從社區或社團著手,影響報社發行人和總編輯),也未寬待辯護律師(拿錢辦事,也拿錢贖罪),更不想替報社美容(受害人以前就曾爆料,卻沒有人當回事,專欄作家的論述,也被編輯的傲慢與偏見給輕縱過去),第四權的沉默、墮落或者無能,毋寧是暗夜哭聲的間接共犯了!

正因為Tom McCarthy無意神話媒體,更無意醜化罪人,《驚爆焦點》採取了一個並不激情,卻不失動能的滾軸,朝向真相,更多的真相滾進。Michael Keaton為首的團隊,就帶著Mark Ruffalo、Rachel McAdams和Brian d’Arcy James三位記者,在新聞至上的前提下,就算是發行人Liev Schreiber指定了編採題目,只要就事論事,確為新聞,就義無反顧往前衝刺,沒有意氣,沒有情緒(除了新官上任的第一場會議之外),坦白說,這一切還真是完美得有如當代新聞神話了。

確實,《驚爆焦點》承繼了好萊塢擅長的新聞主題電影的典範:透過電影傳達一種正向信念,那當然是一種美國人引以為傲的新聞自由,一種往光明大步邁進的信念驅策下,有人鍥而不捨,化敵為友,有人遍覽資料,從片語隻字中找真相,所有的分工都因為大家有共同的信念,有共同的方向,而且不躁進,不求快,從證據拿捏行動分寸,不要打草驚蛇……這些新聞採訪的原則,對於當前只求快,不求精,習慣用問號下標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速食媒體,有如最殘酷,也最犀利的對照,台灣媒體工作者看完《驚爆焦點》,若無當頭棒喝的醒悟,恐怕就是積習已深的木頭人了。

史帝夫賈柏斯:同心圓

從破題的手法就可以看出創作者的高度,以及他對題材鑽研的深度。

英國導演Danny Boyle在《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中對傳記電影的處理方式做了一次優異的切入示範,從場景、時間和人物互動,都形成了共生共存的緊密蛛網。

首先,電影的三個主要場景就是:發表會,發表會,發表會!為什麼?因為若非研發出深得人心的科技產品,就不可能寫下蘋果傳奇,世人對賈伯斯的認知,不就是從一場又一場的發表會上,他又推介出什麼引領風潮的最新商品嗎?

MICHAEL FASSBENDER

其次,這三場發表會的時間跨幅長達十五年,從1984年的Macintosh,1988年的NEXT到1998年iMac,那十五年是賈伯斯奮鬥人生起伏跌宕的黃金前期,至於之後的蘋果傳奇則已廣為世人知曉,也就不必再錦上添花了。

用這種手法來解讀賈伯斯的傳奇,首先得歸功於編劇Aaron Sorkin的慧眼,唯其如此,15年來的三場發表會,賈伯斯的造型變了(那給美術、造型設計,以及演員多大的揮灑空間!),科技也變了(美術設計需要體察時光和科技的流變,才能從寫實的細節中完成時光流變的印證工程)。不變的,可能是他的龜毛、霸道與無情,這些不變的特質,就是他的人格印記;然而,他還是會變的,所有的改變,就成為戲劇的魅力所在。

Aaron Sorkin的巧思在於每一場的發表會上,賈伯斯的周遭都會出發他的女兒、女友、助手、夥伴與敵人,在三個不同的時間軸線下,所有的角色與他的互動,目的都在烘托他究竟有多難搞,對工作、友情與親情又有多吹毛求疵,三段時空因此形成了同心軸的漣漪盪漾,不如此,如何成就一代霸主?不如此,如何讓觀眾看清他的傲慢與無情。

傲慢主要來自的尊業與自信,不盡人情的不肯妥協,卻又讓你看見了什麼叫做專業的堅持,因為每一場發表會上,他都要以最完美的姿態亮相,大小細節,不停地fix it! fix it! fix it!時間被他推擠壓縮到了極點,受得住的,或許就能噴發強猛腎上腺素,完成使命,承受不住的,就接受淘汰吧!在他身上我們確實看見了,合理的叫訓練,不合理的叫磨練,光是他要求麥金塔電腦能夠對來賓說一聲:「hello!」他怒而不氣,「魔力」與「霸氣」完全上身,就有著小刀出鞘,金光耀眼的力道了!

賈伯斯與男人間的戰爭,熟悉蘋果歷史的人都不陌生,他曾像凱撒大帝一樣獨領風騷,卻也曾被自己禮聘的大將給出賣,電影透過發表會前的「老友」相見,「閃回」往事,其實是要言不繁的犀利手法,前因後果不必多談,稀罕的是賈伯斯用什麼「平常心」重逢故人,個人氣焰與故舊感受,同樣讓人看見了曾經一起打江山的同志,是如何「不適應」,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殘酷人生,正因為有這些質疑與對照,我們才可以聽見不會寫程式的賈柏斯用樂器做比方,感謝昔日夥伴的貢獻,但是「你會玩樂器,我卻要指揮整個樂團」,口水激噴之間,大將與小卒的格局已然確立。

Michael Fassbender詮釋的賈柏斯,從外型看,其實有明顯差距,但是光聽他唸對白,就知道他已經多麼溶入這個角色,自私與自大並行不悖,自信與自滿躍然臉上,他對女兒Lisa第一次有「感覺」,在於她用麥金塔的繪圖軟體畫出了第一張畫,這場戲其實也是編劇Aaron Sorkin的巧思,十五年之後當賈柏斯再度拿出這張作品,甚至為了父女和解,不惜破例延後發表會時間,觀眾清楚看見賈伯斯「變了一個人」,他的變,以及為什麼變,都讓這個角色得著了立體浮雕。

不過,《史帝夫賈伯斯》中,最精彩的表演還是要算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詮釋的蘋果行銷長Joanna,她是行銷專家,但是面對這麼自以為是的老闆,她其實更像他的超級管家,因為所有的細節她都知道,所有的流程她全掌握,所有的訪客看她安排,唯一搞不定的就是心意隨時都在改變的老闆,有時她只能逆來順受,但是她的精明則在於早已讀透老闆的心,順逆之間的分寸,她早已做了評估,所以她的建言與安排才會被老闆唸或嫌,這種凡事都能不能先比老闆多想一步的細密算計,讓Joanna有如夢幻秘書,老闆吃不掉她,又少不了她,齒輪嵌合才能運轉,在Kate Winslet身上得著最明確的例證。

正因為Aaron Sorkin懂得最後才攤牌的戲劇張力,所以,她最後不惜辭職逼得賈伯斯一定要父女相見,所有的算計都是為老闆好,並無一己之私,這種直諒多聞的諍友,要到哪兒找?就算老闆真的火冒三丈,也不會不清楚她所為何來,這種體現人情幽微的角色塑造,讓凱特.溫斯蕾有攻有守,成為全片最有人性與人味的角色,自然光芒萬丈。

不過,最後的親情攤牌,究竟符不符合本人「寡恩無情」的生命特質?死者不能起而替自己辯護,生者又各有立場與成見,電影的描寫就權且視做是戲劇的一種補償作用吧。

神鬼獵人:雪落的聲音

紐約時報在預測2016年奧斯卡男主角獎時,以誰曾遭「熊襲」?鐵口直斷說《神鬼獵人(The Revenant)》男主角Leonardo DiCaprio必然摘下影帝桂冠。

其實,那是句玩笑話。

因為,不管導演Alejandro Iñárritu多麼講究實景拍攝,就算《神鬼獵人》的工作團隊真的是十月初冬季節才進入加拿大山區拍攝,水是凍的,雪是真的,非得曠野走過,非得風霜雨淋,否則哪能創造最接近真實的震撼?就在九成五以上的戲都是那麼逼真,一旦要處理那場熊襲戲時,無可避免地還是用上動態捕捉的動畫特效。

不過,那也是一句讚美詞。

畢竟,觀看這場戲時,誰不是被熊襲人的特效戲唬得一楞一楞的?正因為處理得虎虎生風,栩栩如生,再加上Iñárritu要求特效化妝一定要讓DiCaprio的傷口清楚可見,似假還真,更能以假亂真,確實發揮了極「錯覺」之大全的震撼效應,假戲能如此真做,也該肯定了。

《神鬼獵人》最傲人的技術成就,其實該歸功於是整個團隊在寒天雪地中的技藝表現,不管是攝影機的運動難度,或者是河床上的戰場模擬,以及上下山丘的攝影機運動,演員有沉重負重,還得跋涉得氣喘吁吁,人人演得辛苦,但是攝製組成員的難度肯定三倍於演員,因為既要重現現場氣氛,還要有構圖美學,更要有戲劇張力,從操作難度到視覺美學,Emmanuel Lubezki的表現只能以瞠目結舌形容,而且比起去年《鳥人》中的空間遊走,今年光是自然光的的技術複雜度,就不知繁複多少倍,理應是由他再度拿下攝影奧斯卡獎的。

《神鬼獵人》的視覺震撼,確實讓我敬佩,不過,讓我最享受的卻是聲音上的滿足。

有些來自現場收音,有些來自後製混音,有些來自音樂創作,層次多疊又飽滿,絕對符合了名導演布烈松對聲音的名言:「耳朵比眼睛更真實。」

為此,我專程去看了IMAX映演廳的《神鬼獵人》,所有聲音的細節,不管是風吹,落雪,飄雨或者踩葉、涉水,都扮演著導覽功能,讓觀眾直接走進了那個山林雪域,Iñárritu要求實景拍攝的前提,對工作人員既是功力考驗,其實也是打通任督二脈的能量轉換場,從聲音樣本的採集到重現,工程之大,成果之豐,成就了讓人難忘的電影饗宴。

至於坂本龍一為首的音樂三人組,以跡近自然空靈的樂音,搭配命運巨響的節奏,做到了極簡主義下的極致表現,不求變化,不求雕琢,卻有著堂堂威嚴的大器與大力。

演員的受難程度攸關他的得獎機率:苦吃得越多,得分就越高。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Hugh Glass在戲中有一句經典台詞:「我再不怕死了,因為我已經死過了(I ain’t afraid to die anymore. I’d done it already.)。」《神鬼獵人》的主要賣點就在於他與死神握手又分手的重生記,奄奄一息時,Tom Hardy飾演的John Fitzgerald就已逼他做抉擇,他勉強點頭了,可以解讀成是他不想拖累Forrest Goodluck飾演的兒子Hawk,亦可以解讀成是無可奈何的生理反應,十九世紀初年的瀕危獵人,肯定很難適應這種要不要安樂死的意向詢問。

但是就在Hawk慘遭毒手後,絕望生恨的力量,牽動他的求生野性,合情入理,既有說服力,又有動人摯情,是鐵漢亦有柔情,是莽夫亦見細膩,都讓不擅長內心戲與說白的DiCaprio得以在暗恨糾纏的哼哈中,凸顯了他的頑張意志。可以說是劇情的描寫讓他得能露才藏拙,再加上懸崖墜馬,以及藏身馬腹的諸多「奇觀」,所有的汗水都沒有白流,他的努力都讓人看見了,更讓他多添了好多分數。

至於他在盗馬時救了遭人強暴的印第安女人,最後卻也能在決戰時刻用眼神來報恩,那種不著一字,風流盡出的情節安排,在在說明了Iñárritu是多麼會說故事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