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崎母親:留聲機

凝視,是一款追思;聆聽,亦是。山田洋次的《我的長崎母親》兩者得兼,深情動人。

電影音樂的動人前提之一,是形式不要太複雜,主題樂章許可變奏,許可變動主奏樂器,透過樂音的多元展現,既可以讓觀眾清楚辨識,同時可以讓觀眾浸泡其中,形塑共振。至於這個主旋律能起多少波瀾?能有多少層次?就看導演巧思。

日本大師山田洋次選擇了《我的長崎母親》做為松竹映畫問世一百廿年的代表作,不但請出了抗癌成功的坂本龍一來為電影配樂,更把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64(Mendelssohn Violin Concerto E Minor OP.64)」做了多元鋪排,有愛情,又有壯志,深情動人。

《我的長崎母親》描寫1945年8月9日上午11點02分美國空軍在長崎上空投下原子彈的故事,男主角浩二(二宮和也飾演)即將從長崎大學醫學系畢業,寶貴生命與青春就在那一刻凍結成灰,再也見不到母親伸子(吉永小百合飾演)與戀人町子(黑木華飾演)。三年後,母親準備了豐盛晚宴後,對著他的碗筷說:「孩子,媽要放下你了,接受你已死亡的結果,不再掛念你了。」結果,浩二卻像一隻螢火蟲般,回到了母親眼前。

那是浩二的靈魂,他的肉身早已被原爆催毀殆盡。不過,只有母親看得到浩二,其實,那亦是母親的祈願與幻像,只要聽見浩二急切地追問:「原爆後,你們有想我嗎?有四處找我嗎?」心中無限話,就可以洋洋灑灑地說給兒子聽了。

時隔三年,重返故園,浩二不忘走回自己的書房,抽出了他鍾愛的精裝版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黑膠唱片,開始把玩了起來。

這張黑膠唱片至少提供了三個層次的思辨,完全展現了山田洋次用音樂訴情的功力。

首先是愛情。

當年,浩二就在書房裡,驕傲地拿出這張唱片放到唱盤上,陪著町子一起聆聽這首協奏曲,隨著琴聲飛揚,兩個人的肢體越來越近,側個臉,就可以觸碰到對方的臉龐,也聞到對方的呼吸了,急促的心跳聲,讓他們渾然忘卻了那個年代的留聲機需要上緊發條,才能順暢轉動。沒多時,發條鬆了,音樂慢了,兩人卻聽若罔聞,反而是樓下的母親察覺了節奏變慢,琴聲變啞,仰頭一望,迷矇的眼神似乎已可想見小房間裡的春情。

其次是志氣。

浩二學醫,志在濟助偏鄉窮人,但他心中另外有個小小的指揮家夢想,聽著他鍾愛的這首協奏曲,不時就化身成為指揮,在有如夢幻投影的銀幕上如癡如醉地揮舞著指揮棒,指揮著剪影般的樂師聞樂高奏。不是這麼愛音樂,他不會不惜血本,買下這套精裝版黑膠,只是所有的夢願,都在原子彈空襲下化為烏有,此時,山田洋次讓觀眾清楚看見黑膠唱片上滴下了幾滴眼淚。靈魂會哭泣嗎?會垂淚嗎?山田洋次的濫情手法,讓浩二的青春憾痛,飆上了最高點。

第三,則是生命。

町子知道這張黑膠是寶,不忘拿到學校,播放給戰後窮困的老師聆賞,那天,一位殘疾老師聞樂大哭,原來他被徵召派往南洋作戰前,心知肚明,有去難回,也特意再去聆賞一回孟德爾頌的協奏曲,得聞天籟,此生無憾。果然,同梯的青年盡皆戰死異域,他則是缺腿斷骨得能倖生,思前想後,既感傷又感動。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戰火」淪落人,原本心如止水的町子,也在對方的眼淚中,找到自己得能圓夢補憾的目標。

町子始終放不下浩二,依照本片的邏輯,因此她就無緣得見浩二的魂魄,只能夢裡想思。往者已矣,眼前卻另有一位殘疾知音,町子幾經思量,願意用餘生之力照顧他。那天,町子帶著男友來到伸子家,向伸子告白,同時也到浩二靈位前上香,就讓她生命中兩位重要的男人見上一面吧,情天有恨,但是生命還是要繼續的,此時,坂本龍一的細微琴音悠悠彈起,人生長恨水長東,孟德爾頌的漣漪,就這樣讓坂本龍一的樂音承接了開來。

音樂可以補足很多影像或對白不能觸及的情感,《我的長崎母親》透過孟德爾頌與坂本龍一,完成了一闕長相思。

正宗哥吉拉:另闢蹊徑

哥吉拉是怪獸電影,卻也不純然是怪獸電影;哥吉拉是娛樂電影,卻也不時會滲透政治和環保意識的議題電影。

哥吉拉從1954年誕生至今,已有卅一部相關電影,庵野秀明執導的2016年《正宗哥吉拉》兼顧了生態、政治、奇觀和特效參數,算是很有膽識亦有新意的突破之作。 

首先,從怪獸生態切入。《正宗哥吉拉》的日本片名《シン・ゴジラ》和英文片名《Shin Godzilla》都有「新」字之解,所以當它第一次亮相登陸時,笨笨醜醜的爬行長相,確實「新」到讓人很不習慣,「新」到不敢置信。

負責編劇的庵野秀明其實是要回歸源頭,不是世人在海洋拋擲了太多核廢料,就不會讓棲息海底的這個「生物」在核污下開始突變,不但會自體進化,甚至還可能無性生殖,看著它從「二代」進化到「四代」,終成180公尺的龐然怪物,甚至進化成「哥吉拉」的「標準」身形。庵野秀明的反核情意結已徹底落實在哥吉拉的進化史之中。 

其次,《正宗哥吉拉》真正的魅力則在於政治參數的多元書寫,從內閣決策、自衛隊國內用兵到核彈情意結,儼然使得怪獸電影成了政治電影。

做為第一個原子彈受害國,《哥吉拉》系列電影反應的是日本人的核輻射受害症候群;新版的《正宗哥吉拉》則是刻意凸顯/批判著日本三一一福島強震海嘯及核電廠熔毀時的國家空轉現象。 

因為變生肘腋,資訊一片混沌,「看電視治國」成為無可奈何的殘酷現實,內閣緊急會議能夠匯整多新多權威的資訊供首相決策?盍各言爾「知」的結果就是一堆廢話和屁話,以致於怪都已凌虐兩小時了,最高決策會議還是一團混亂,議而難決,記者會上前言不對後語的現象屢見不鮮,官僚體系的本位主義(或者說太過含蓄曖昧的措詞語態),專家學者的束手無策,人人都只會逼著首相做決定的風雲緊急,甚至新首相的桌前一碗麵,卻沒空吃,才知首相難為,其實都是庵野秀明擊鼓批判的政治/文化現實。

哥吉拉現身後,日本自衛隊的「戰力」貧血,美國積極介入(有一成三的機率會轉進美國),不惜動用核武的決策,既凸顯了日本的核災情意結,也刺激著日本擴充軍備的呼喊,都有著日本政壇磨刀霍霍,想要整軍經武的風雨情勢。至於內閣官僚隨時都得因應情勢發展,寫出適用法案的「守法」態度,以及日裔的美國代表都算是另外一種當代的日本神話了。 

至於怪獸迷期待的哥吉拉神話,背部十多道藍光的勁射,不但嘴吧會噴火,長尾巴也會噴火,算是「進化」得夠徹底的奇觀展示,不管是最後的冷凍液灌注法,爆破大樓逼迫哥吉拉倒地,或者無人列車與飛機的群起攻之,亦算是「熱鬧」之至的煙花效應了。

我要復仇:殺意的拼圖

只有敘述,沒有結論,只有拼圖,卻無全圖。日本電影大師今村昌平的《我要復仇》透過斷裂的剪接,見肉見血的殘酷重現,讓犯罪電影有了令人窒息,又充滿好奇的凝視,至於男主角緒形拳對連續殺人犯的詮釋,更讓人有著不知何時會起殺機的冷澟寒顫。

《我要復仇》取材自1963年的「西口彰殘殺五人血案」,緒形拳飾演的殺人兇手榎津巌一開場就已警方逮捕,但是他冷靜地坐在警車裡唱著歌,消遣著年紀比他大,肯定也會活得比他久的押解警探,是的,他不鳥警察,更不鳥人生,問他為什麼要殺人,他懶得答理,其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完電影的影迷也只能自己去拼圖,尋找自以為是的解答。 

這是今村昌平的人生觀察:榎津巌的犯行讓人驚駭,然而動機是什麼?真相是什麼?我們對真相永遠都在瞎子摸象,你很難確知兇手的自白是良心告白,還是唬人煙花?是避罪託詞或是故布疑陣?就算好不容易拼湊出答案,也未必是真相。既然如此,電影採取斷裂敘事,不必兼顧內在邏輯,不必強作解人,只是條列出榎津巌如何犯下五條人命的血案,也是一種拼圖方式,讓觀眾直接面對犯案情境下的榎津巌。

榎津巌的五條人命其實是三組犯行,首先是兩位工廠同事(早有預謀),其次是一位搭車的律師(臨時起意),最後則是旅社母女(彼此有情,甚至還有愛的結晶?),問題在於這三組命案,彼此並無關連,動機亦各不相同(前兩者有錢的因素),下手時,他的身份也各不相同,有時是黑手勞工,有時是冒牌律師,有時則是教授,即使真實身份曝光了,換言之,他就是1960年代的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Ripley):每位受害者都被他唬得團團轉。 

今村昌平的電影從不迴避性愛,《我要復仇》對女性情欲的描寫格外有意思,首先是倍賞美津子飾演的榎津巌之妻加津子,因為老公曾經長期坐監,她究竟是否與三國連太郎飾演的公公有不倫之戀?公公是否因為自己不能,所以把欲望轉嫁給另一位火車站站長?這段家庭醜聞是否激化了榎津巌的暴力侵向?今村昌平只列舉事實,不做推理歸納,但是看到那場溫泉洗背戲,就夠讓人血脈賁張了。

至於三國連太郎的軟弱,究竟是他的理智勝過獸性?還是呼應著他的虛偽與膽怯本質?畢竟,榎津巌童年時曾目睹父親任憑軍人羞辱奪船,小小年紀的他就敢因此忤逆軍官,他是否從此就對父親不滿?是否就對體制不滿?因而採取說不出道理的復仇?答案啊答案,活跳在觀眾的心中。 

不過,更動人的情欲戲則來自小川真由美飾演的那位旅社老闆娘。

那一天,榎津巌假冒京都大學教授入住,才剛住定,就要老闆娘替找招徠妓女。這場交手戲,充份說明了日本俗文明的性欲自由度,老闆娘自己有面首,她的媽媽還愛偷窺女兒或者房客的交歡,至於旅店老闆更是把女人當成洩欲玩物,這些「現象」都讓榎津巌有了下手機會,他不但要奪下老闆娘的身子,連她的心和靈魂也要一併佔領。 

然而,《我要復仇》最深情也最無情的戲卻也都集中在小川真由美身上。一方面,經常感傷遇人不淑的她,一旦遇下了體貼多情的榎津巌,有如在大海中抱到一束浮木,她不但想要跟他私奔,知道他的殺人犯身份時,還想要跟他一起自殺,她的抉擇充份說明了她對當下生活的絕望。另一方面,當她興高采烈要親手料理傳統美味給榎津巌吃時,滿面含笑的榎津巌卻已經用手扼住她的咽喉,但是她沒有抵抗,生與死,愛與恨交錯在她身上時,你已經很難分辨那是有情抑或無情了。

以前觀看Paul Schrader執導的《三島由紀夫:人間四幕(Mishima: A Life in Four Chapters)》,我曾狠狠挑剔了緒形拳的粗魯,演不出三島由紀夫的英姿銳氣,但在《我要復仇》中,緒形拳卻展現了多層次的罪人情意結,有時冷酷,有時狡黠,有時粗魯,有時無賴,他與小川真由美在東京幽會時,坦言相知不深,卻能有肌膚之親的對話,其實就是俗世兒女的衷心告白了。 

《我要復仇》是1979年的電影,縱使今村昌平、、緒形拳和和三國連太郎都已相繼辭世,但是無情的鏡觸、在泥沼中掙扎的人性和犀利的表演,在在讓人難忘,不但當年橫掃了日本各大電影獎,35年來重看,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部永不褪流行的傑作。

坂本龍一:神鬼憶大衛

1月11日晚上為了做金球獎和奧斯卡功課,趕著去看了《神鬼獵人(The Reveneant)》,前提有二:

01.《鳥人(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這回又會變出什麼新技法來?

02.聽完坂本龍一的原聲帶,很難想見電影畫面如何相搭配?

看完電影的感覺是:電影的本身走回了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實景拍攝時空,不論是Leonardo DiCaprio的表演或者攝影機的運動方式都極大器,當然,坂本龍一的精彩配樂有了影像的加持與呼應,更然氣象萬千,磅礡有力,於是決定細說重頭,在我的「藍色電影院」廣播節目中,從他的崛起到抗癌成功,分享他的傳奇人生。

從唱片架上,順手翻出的第一張原聲帶就是坂本龍一創作的《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原聲帶,心想,1983年的坂本,何等雄姿英發,更重要的是,大島渚何等英明找到同樣是處於最佳狀態,正值最好時光的David Bowie來演對手戲,那一年,坂本31 歲,David 36歲,英雄出少年,多美好的年代,多難忘的銀幕火花!

就在上午錄製廣播節目的時候,金球獎正在頒獎,我渾然不知David已然辭世,直到節目錄完,才知陰陽之間,冥冥之中,似有一線牽,我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悄悄串起了一段動人的昨日記憶,陰錯陽錯就因音樂,來替David 送行,節目收工,走進落雨的植物園,我的心重重歎了口氣。

2014年坂本因為罹患口咽癌,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專心養病,他還戲謔自己說: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讀自己想讀的書,看想看的電影,想聽的音樂。一旦成為名人,做自己,竟然成了奢侈與揮霍了。

《神鬼獵人》就是他大病初癒之後的最新作品,電影中聽見《神鬼獵人》男主角Leonardo DiCaprio的那兩句經典台詞:「 As long as you can still grab a breath, you fight. You breathe… keep breathing.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拚,呼吸,繼續呼吸…」以及「I ain’t afraid to die anymore. I’d done it already.我再也不怕死了,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相信坂本從讀劇本到看到毛片時的感受一定比我們更強。所以他才會用長音,註記者死神的腳步聲;再用短促的重音,標識著死神的毃門聲……天地茫茫,悠悠我心。

坂本走過了幽谷,有如鳳凰重生;David卻因癌症去世。生死有命,剩下的生命註解就留待世人自己填寫吧。

寄生獸:人獸之別幾兮

《寄生獸》是日本漫畫家岩明均1990年開始推出的漫畫創作,簡單來說就是把寄生蟲的概念,由蟲擴充至獸,畢竟,寄生蟲形體小,殺傷力弱,雖然寄生的目的就在掠奪,多少都會傷害宿主健康,但是奪命機會有限,《寄生獸》的這些「獸」們來自神秘異邦,長得像小蠍子,見孔就鑽,目標就在入侵人腦,有時佔領肉身,有時則是噬殺肉身,為害就慘烈得多,更何況他們有吞滅人類的更大目標。

異形怪蟲會鑽入人體做怪,其實並不新鮮了,Ridley Scott的科幻經典《異形(Alien)》直接從人體鑽出的血淋淋慘狀,至今難有匹敵;寄生獸要現出原形前的人臉分裂特效,也一直讓我想起《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裡的阿諾那張裂成三半的臉;現形後的寄生獸,張牙舞爪要吞噬人類的「開花」模樣,亦像極了另一部經典《異形奇花(The Little Shop Of Horrors)》;至於一隻眼一隻手的migi,以及它好學不倦,急著想要讀完人類知識的求知欲的個性,更如同《霹靂五號(Short Circuit)》那個機器人的翻版,更別說,它原本是要來寄生人類,佔領人類,最後竟然共存共生,反成了救世主的劇情逆轉。

這麼多相似度的細節,只說明了《寄生獸》有師承,亦擷取了炫目精華,電影真正迷人的論述在於它對生命的解釋。

人體有了寄生蟲,人還是主宰,《寄生獸》卻不然,吃了你的腦,你就剩肉身軀殼,再也不是你了。但是人最容易被皮相所惑,很難分辨皮相與本尊的差異,一旦受困皮相,小命就難保了。

例如,成功寄生人夫的寄生獸,面對妻子叮嚀吃早餐時,一口就把妻子給咬死了,多血腥,多殘忍,那不但是科幻暴力的商業噱頭,也是日本暴力次文化的極致展現,再往深處想,夫妻關係淪落至此,又隱藏了多少家庭崩解的反動思維?

例如,男主角染谷將太飾演的泉新一,原本與單親母親(由余貴美子飾演)相依為命,泉新一成功將寄生獸MIGI困鎖在右手臂中,但是母親卻被寄生獸奪走了腦部,一旦母子再相遇,兒子要怎麼對抗母親?母親又要怎麼屠殺兒子?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單純世人,要如何設身處地去因應這款困境?《寄生獸》試探的不只是倫理與道德,更是親情與良知。還好,電影提供的解答,雖然沾了血,雖然極盡洗腦能事,卻夠動人。例如:被寄生獸寄生的母親,已經死了,它的軀體,不再是母親的軀體,儼然已有「人之大患,在於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老子學說意境了。

當然,就像「人之不同,各如其貌」,《寄生獸》的眾獸,亦各有志。深津繪里飾演的田宮老師就是心存善念的寄生獸,一方面有不忍殺之心,另一方面還得忍受因為「未婚懷孕」,腹部隆起,而遭學校解聘的單身岐視,威力強大的寄生獸也願意忍受道德審判,不以殺止恨,只因為她想嘗試做母親的滋味,她的委婉心事,也替處處有血漿噴灑的《寄生獸》,多了人性溫度。

海峽一杯酒:鐵漢柔情

Screenshot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5

演硬漢,高倉健很在行;演柔情,高倉健也很有一套。《海峽》的十分之九點五的戲全是硬戲,壓軸的柔情戲,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高倉健1982年作品《海峽》,坦白說,帶有濃濃的「愛國」與「文宣」情懷,日本人自力營造出穿越津輕海峽,連結本州與北海道兩大本島,全長53公里,海底也長達23公里的海底隧道「青函隧道」,由以「剛」著稱的高倉健來飾演這位耗費25年時光,督造整條隧道的工程師阿久津剛,確為稱職人選。

阿久津剛對隧道工程的全心全意付出,有如過家門不入的治水大禹,所以最後連兒子都不反對母親離婚,這種盡忠職守,不惜毀家以成就事功的男人,其實符合了高倉健的陽剛特質,正因為全片的政宣氣味如此濃烈,隧道裡又容不下女人,《海峽》依舊請出了吉永小百合來飾演多惠這麼一位癡心守候在他身旁的無緣女子,功能有如「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綠葉。

多惠的出場戲,是她差一點在懸崖邊跳海自殺,因為她曾因一時疏忽導致火災,奪走多條人命,但被正在調查地質的阿久津給救了下來。

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任勞任怨,專心一意的憨厚男人,多惠從此看到阿久津,眉目就有情,偏偏男人心中只有工作,電路始終沒能接通,即使女有意,送了男人一條紅圍巾,男人依舊不懂,甚至還因工作調動,奉父親之命就匆匆完婚生子。多惠除了歎息,別無他法,男人婚後獨自回返隧道基地後,她因此有了近水樓台的照顧情。

有情,始終不及於亂。那是導演森谷司郎刻意強調的英雄禁慾形象。即使阿久津的妻子曾經有疑,也曾經回贈那條紅圍巾,但是阿久津心中無風月,也就無處惹塵埃。

然而,直到隧道貫通的最後五分鐘時,這段情才在酒精的發酵下,有了工筆勾描。

那天晚上,多惠工作的小酒館已經打烊,阿久津提著行李,停下腳步,要和多惠淺酌一杯,他曾經許願工程未完,誓不碰酒,峻工加上告別,喝酒喝得理直氣壯。

趣味在於,先是多惠依例斟酒致意,男人一飲而盡,終於開口說:「妳也來喝一杯吧。」而且,而且,這回輪到他替多惠斟酒,而且,而且,酒杯還是那一只。

男人用殷勤致謝,女人受寵若驚,更特別的是酒杯中有餘溫,亦有餘韻,更有餘液,能說的,不能說的小情小愛,全都包覆在那只小酒杯中,吉永小百合一飲而盡時,還不忘悄悄抹去杯沿的唇印。有情有禮還有義,此情此景,不正是白居易名詩「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人間重現嗎?

這對相識廿五年的男女,只有此時此刻默默相對,《海峽》透過這杯酒,完全改變了電影的政宣使命,鐵漢亦能有柔情,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攜手雕刻的低調情愛,也只給知音體會了。

幸福黃手帕:悶燒葫蘆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4

問世間,情為何物?世人通常會接上「直教生死相許」,其實原作者元好問要說的是:「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深得癡字三味,他的《幸福的黃手帕》就繞了一個大彎,極其委婉地講完癡兒女的故事。

這個大彎其實繞得有點遠,因為電影一出場的角色是武田鐵矢飾演的情場傷心人花田欽也,他會打滾,會哀嚎,嘴上念著最討厭紅色,卻砸下所有的積蓄買了輛紅色小汽車,要周遊天下以洩心頭情恨。他沿路搭訕,卻總是碰壁,最後死皮賴臉纏上了同樣也是感情受挫,要到北海道散心的小川朱美(桃井薰飾演)。

花田不是主角,卻叫叫鬧鬧、跌跌撞撞地獨領近十分鐘風騷,真正的主角島勇作(高倉健)才登場,過了將近卅分鐘,倍賞千恵子飾演的島光枝才開始在勇作的回憶與敘述中開始吉光片羽地短暫亮相。明明是核心要角,卻姍姍來遲,這種吊人胃口的手法,其實是擅長庶民電影的山田洋次,處理庶民情愛,卻總能不落俗套,始終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奧妙所在。

因為,《幸福的黃手帕》的劇情極其簡單,只要熟悉「Tie a Yellow Ribbon Around the Old Olk Tree」這首英文歌的人,唱完第一段歌詞,大概就知道故事梗概了:刑期屆滿出獄的人兒,想問心愛的人可否要他回家?一切讓黃絲帶來表態。不見黃絲帶,一切甭談;得見滿樹黃絲帶,誰不眩泣?高潮既然那麼清楚鮮明,要怎麼才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呢?

通俗劇的特色之一就是尋常小事的大拼盤,越是尋常,越難處理,稍有不慎,就俗不可耐。

山田洋次採取的迂迴策略,悄悄就佔據上笑看人間情愛的高度。,花田與小川「同為天涯傷情人」,在療傷的過程中相遇,硬要送作堆,怎麼說都有點勉強。加上,花田的角色有時急色,有時浮誇,甚至還會胡搞,遇上有時忸怩,有時純真,有時卻不知如何拒絕的小川,兩人之間的拉鋸或者黏纏,其實都屬於浮世戀人中不時傳唱的小曲,並不讓人意外,他們的功能就是扮好綠葉,要帶出紅花。

因為,相對之下,「心中無限事,不予俗人知」的勇作,十足就是個悶葫蘆,出獄後他做了兩件事,首先,他先寄給前妻光枝一封信,盼能得到黃手帕的寬恕與接納,接下來則是在餐館坐下,點了啤酒加拉麵,簡單至極的飯食,卻讓重獲自由的他雙手合十,感激莫名。

山田洋次只拍了勇作的背影,不需要帶出他哽咽落淚的特寫,點到為止,意境全出,那就是大師功力了。

此外,花田與小川的打打鬧鬧,分分合合,都讓冷眼旁觀的勇作不得不適時介入,不打不相識之後,卻換成他逐步解除心防,向兩位傻蛋分享了他溫火慢燉的低調愛情。有人喧鬧,有人冷靜,兩極落差,就帶出了漩渦滾動。

正因為勇作是個悶人,不擅言詞,心中再急,也找不到對應語言,所以追憶他遇見光枝一見鍾情,墜入情網的過程,反而構成了《幸福的黃手帕》最迷人的細節。

首先,勇作和光枝在雜貨店相遇,原本只敢癡癡看著人家,沒想到光枝早把一切看在眼裡,只要主動問候一聲,就讓勇作樂得快瘋了,山田洋次其實用了最簡單的手法實踐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的愛情想像,高倉健演出勇作的癡傻愚樂,就夠讓觀眾看得眉開眼笑了。

其次,高倉健詮釋勇作那種近鄉情怯的忐忑,不見黃手帕,他就是天涯浪子,想見,卻又怕見,拿捏得還算不溫不火,高明的是終於見到竹竿上的黃手帕時,他同樣只拍高倉健的背影,更只遠遠帶出倍賞千惠子的模糊人影,一般人都會用特寫來煽情時,山田洋次卻再度繞了個大彎,滿樹黃手帕,不是早已說完了光枝千迴百轉的妻室柔情了嗎?一切都已是大家均可意會的意境,還要再加油添醋嗎?

敢鬆手,敢踩煞車,不只是血性勇氣,而是藝高人膽大的堅持,看見倍賞千恵子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身影剎那,已經無需任何言語了,遠吊的鏡頭,婆娑的淚痕,山田洋次示範了什麼叫做低調又內斂,卻能夠擊倒觀眾的隱形張力!

追思高倉健:美麗錯誤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1

日本巨星高倉健(1931-2014)在11月10日辭世,享壽八十三歲,但是家人卻在11月18日才公開他的死訊,符合他一貫低調內斂的個性。

高倉健是繼三船敏郎之後,國際知名度最高的日本男演員(松田優作走得太早,北野武則是導戲強過表演了),銀幕上的高倉健總是剛毅木訥的角色,最擅長詮釋日本人的壓抑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的展示,也是他從影一甲子以來一直追求的目標。

高倉健在銀幕上給人的印象總是高大而沉默,一如通俗台語歌謠「心事誰人知」所傳唱的「心事若無講出來,有誰人能知」那種悲歌情懷,不管是深情凝視或者滿心怒火,他的臉部肌肉總是拒絕抽搐抖動的誇張表演,他寧可一切往下沉,往內縮,不在五官展示情緒波動,但是從他的肢體與氣勢上,觀眾卻可以精準看到他體內的火山即將噴發。這種表演方式,習慣從表像品評表演的人,容易輕率地嗤之以鼻,嫌他就靠那一招半世闖江湖,卻未必能解釋何以就算是只有這一招,卻能那麼管用。

高倉健曾經解釋他最佩服的表演的是日本的傳統藝術─能劇。他的表演境界也是能劇的銀幕展示。

能劇演員都是一張面具,沒有七情六欲,表情總是固定的一張面具,演員靠的不是那張臉蛋,而是用身體,以舞蹈方式表現喜怒哀樂各種情緒。七情上臉,其實是最膚淺的表演,不靠五官取勝的演員,就得靠身體的「氣」來做詮釋,高倉健站在攝影機前確實就有一股氣,時而剛強,時而柔軟,時而低調,時而昂揚…他曾經以武士對決來形容那股演員的氣,唯有氣韻生動,才有生機,他的表演人生當做如是觀。

從影,對高倉健而言是美麗的誤會。他就讀明治大學時,攻讀商科,卻沒有好好唸過幾天書,整天遊手好閒,混的社團也是與他質資完全不相稱的相撲社,總之就是標準的混吃等死的「由你玩四年」,畢業之後,才開始感受到就業危機,只能哪裡有機會,就去混口飯吃。那一天,他去新藝製片廠應徵劇組管理員,不料卻被東映老闆牧野光雄一眼看中(因為他很高,180公分,很挺,很俊),直接找他做演員,沒想到他竟然流下了眼淚。

流淚,不是因為找到工作了,有飯吃了,而是他的家鄉父老根本瞧不起戲子,認為演員只為乞丐高一級而已(中國對倡優皂隸的賤民分類也約略近似),為了五斗米而去當戲子,那是多羞恥的事啊!當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靠表演揚名立萬,話都不會多說兩句的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能演會演,第一天上戲,當化妝師在他臉上塗抹胭脂時,再度熱淚盈眶,總覺得演員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總有一天一定要轉行。

高倉健其實是深受田都元帥(戲劇界的祖師爺)鍾愛的幸運兒,初入行時,他和大半的臨時演員一般,上好妝就得乖乖在現場待命,天寒地凍時刻,只能圍著營火取暖,演到第十四部戲《第十三號棧道》時,已經算是小有名氣了,但是東映對他並沒有特殊禮遇,反而是同片合作的女星日高澄子看不過去,邀請這位明日之星坐上她的車子吹暖氣,還賞了他一杯熱咖啡喝,寒天一杯熱飲的萬千恩情,才讓他頓悟,要拚就要拚最好的。

成名初期,高倉健演過不少劍俠電影,身上的刺青,高挑的劍眉,冷酷的眼神和用抬頭紋與法令紋書寫的剛毅線條,成功打造了他的「硬漢」戲路,也因為越演越有信心,他才有能力去改變自己的「釣魚」人生。他曾說自己的前半生都在陪命運之神釣魚,什麼魚兒上?,就決定晚餐菜色吃啥。有了能力之後,他相信人生只有主動進攻,才不會浪費時間,他開始挑戲揀劇本,替日本男人定義的鐵血男兒戲路,就是1980年代之後逐漸鮮明的個性,陽剛鐵筆的作品包括了《海峽》和《南極物語》等片;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的曲筆作品則包括了《幸福的黃手帕》和《驛》等片,當然最經典的就屬1999年的《鐵道員》了。

「演員最自豪的事就是能帶給電影溫度。」高倉健初讀《鐵道員》的原著小說時即深受感動,努力要把自己完全溶入那位一輩子盡忠職守,把青春、幸福和生命都獻給鐵路的小車站站長,有關這部電影的論述,就請大家參閱舊文,至於《鐵道員》中不時出現的那首Tennessee Waltz,據說正是他親自推荐給導演降旗康男的,在電影中即時發揮了煽情催淚的能量。

「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得懂電影畫面。」高倉健曾經如此肯定電影的影像功能,晚年的他,更懂得音樂的穿心入腦魔力,我只能說,他真的悟道了。

哪啊哪啊神去村:痞趣

《神去村》的電影情節設定其實既簡單又有趣:沒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平野勇氣(由染谷將太飾演),被一張有漂亮妹妹照片的海報就給吸引了,投身林班工作(原著則是他熬不過媽媽的設計,才不得不權宜上山);從原本的玩票心態,最後赫然變成了森林守護神,平野的「勇氣」與「蛻變」,有如一則當代森林傳奇。Woodj024.jpg

 

只為了一張美女照片,傻男就肯投身林班?電影版「簡化」平野「從林」心態的處理手法,看似有點智障,弱化了平野的個性,卻是很機巧的設計,因為時下迷信圖像,也崇拜圖像的宅男,最易「望圖生義」的血性男孩?

 

更犀利的批判則是這位廣告美女,其實有一半是不實噱頭,她是村人,卻不是林工,長澤雅美飾演的直紀礙於情誼,出借肖像,但她對這種「不實」代言,很有悔意,寧可一張一張剪下海報黏傢俱(這是用良知來襯顯,山林居民的淳模本性)。正因為如此,實習結束後,真的愛上森林的平野升格成為招生海報的封面人物時,

 

《神去村》的關鍵核心在城鄉差距,可以著力的趣味至少有三點:

 

文明失落症。每天黏網的平野,怎能適應收不到訊號,無法上網的林班歲月?平野不是特例,他是縮影,每個人看到他的故事,都容易「設身處地」假想自己會上演的「悲劇」。Woodj026.jpg

 

四體不勤症。現代文明讓多數人困居都市,不懂野趣,手指靈活,四肢卻粗笨。平野的跌跌撞撞,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又嗤牙裂嘴,在在都像喜丑。他摔得越重,觀眾越開心。

 

山林如謎症。林班工作同樣需要專業與專心,城市來的土包子,初來貴寶地,啥都不懂,舉手投足都是笑話,專業林工因此有炫技空間。從爬樹到砍樹,煞是好看(更重要的是這些林間粗人,也因此才讓人看見了他們的細膩之處);孩童走失時的眾人搜山,但是也得有「神手」相攜,平野才能穿透迷霧,找回失童(一定要是平野建功,才能改變村人印象);至於淨山祭神的丁字褲儀禮及神木子彈列車的飛奔而下,則有了陽器崇拜的另類趣味了。

 

我用「症」來形容《神去村》的揮灑空間,主要是鑒於「症」代表著不適應,不調和,最適合以誇張的表演與趣味來呈現「野趣」,導演矢口史靖採用的正是日本動畫最偏愛的Kuso語法,讓染谷將太充份發揮痞子趣味,他的誇張未必能對症下藥,卻肯定可以產生文明對話的趣味,讓笑聲穿越出林和戲院,正是製作團隊戮力以赴的目標啊。

 

全片最可惜之處是對長澤雅美飾演的直紀,刻畫太面浮面。直紀曾經有過論及婚嫁的「都市」男友,只因受不了收不到手機訊號的素樸人生而告吹,平野所背負的城市包袱與宅男性格,與前任男友有何差別?既然有此情傷,直紀沒有學到教訓嗎?何以只要村人刻意製造機會送做堆,她就願意再試一次呢?平野的成長與開悟,當然是關鍵,平野「前」女友帶領的「慢活」觀光團固然促成了平野的反省,卻仍然不足以說明「愛」的動機(打躲避球的不打不相識太容易也膚淺了,直紀把修好的手機丟給平野,可以是一次城鄉文明的對決,但也點到為止,著力不多亦不深),以致於最後騎著摩托車來送行,高舉「愛老虎油」的布條時,只有皮相的笑意,少了動人心弦的力量(但我承認,全片的中文翻譯,還頗能掌握《哪啊哪啊~神去村》的「哪啊哪啊」諧趣勁味,總之,就是要博君一粲)。woodj017.jpg

 

《神去村》的英文片名叫做《Wood Job》,但真要遠離紅塵,找一份Wood Job,多數人應該還是敬而遠之,導演似乎也不願太陷溺於這款人間神話之中,以致於平野勇氣雕刻完成的山林神話,雖然有著兩度搭火車上山時截然不同的神采(第一回,無所謂,也不知重點何在;第二回則是篤定在心頭),卻也「一廂情願」多過「大徹大悟」,以致於神會去的美麗山林,看起來還是有些夢幻不實,人跡罕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