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二書:人生的線條

在吳乙峰的《生命》中,敘事的線條痕跡很有意思。

鐵軌是電影中最鮮明的影像,因為吳乙峰經常得往返南投和宜蘭間,完成他的工作和做人子的孝心。

攝影機有的時候在火車頭前,有時擺在火車尾,鐵軌因而有時是無限開展,有時則是向內緊縮,有時則向上攀昇,和電氣化的電線形成另類平行轉化,每一種的線條變化,看起來只像是讓畫面變得更豐富多樣,其實吳乙峰還試圖用鐵路線條來影射人生。

特別是北迴線以山洞多著稱,火車經常在黝暗的隧道裡奔馳向前,有時眼前是一陣漆黑,然後遠遠看見前面有白光,再慢慢放大,好不容易大放光明,重見天日,卻又很快就穿進另一個隧道裡。這是台灣北迴線鐵路旅客經常見到的風景。

但是好的創作者就可以在日常所見的尋常景物裡,獲致生命的啟示,吳乙峰說:「人生就好像在隧道一樣,低潮的時候,暗無天日地讓人懷憂喪志,可是生命一定會找到出口的!但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以為穿出了黑暗隧道,就這樣找到了快樂天堂,很快地你還是會遇上另一個隧道。」人生列車持續向前飛奔,我們會怎麼來迎接人生的每一個黑暗隧道和光明的出口呢?

《生命》的敘事結構則是另類的線性設計,吳乙峰透過寫信給一位大學時期老同學的書信往返結構,委婉透露了他在拍片時的心情,也巧妙做為四年來人事變遷和情緒轉折的串場文句,類似這樣一個虛構的書信結構很多電影都曾用過,但在吳乙峰的處理下,卻是先要打下一個書信往還的敘事基礎,當觀眾都已經熟悉了電影的敘事基調時,最後卻再帶出所有地震倖存者寫給至親的幾封永遠無法投遞的信,既讓我們窺見了所有攝影機都無法捕捉的心靈境界,也讓所有的受難人能夠用自己的淚水和勇氣,清洗至親傷逝的生命創口,更將觀眾充滿感恩的心情與救贖的期待,層層累積送上了最高點。

問題是這樣的對話設計和書信安排,卻都是紀錄片中少見的《安排》手法,也就是說並不是隨著事實自然衍生的畫面和情節,而是為了某些目的而特意去安排的做法,一切只為了讓人感動,事實上電影演到此刻時,多數觀眾都達到導演期待的境界,大家都感動得淚流滿面,但是刻意的安排,勢必也會引發不同觀點的爭議。

如果你不是客觀的文化評論人,只是單純的觀眾,二小時又二十分鐘的觀影經驗,宛如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黑暗隧道,最後的這幾封信有如隧道出口的微光,不再遙遠,不再泠漠,讓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一股勇氣,陪著受難家屬一起浸泡那股堅強再生的勇氣,勇敢邁出下一步,勇敢接受生命裡灼人的強光,含淚接受陽光的溫暖和灼曬。

 

吳乙峰用溫情包裝出一道人性的光輝,催人落淚,也模糊了電影的包裝手段。

風雨颱風天:生命凱歌

台灣生病了。

証據之一:農曆七月的迎神祭祀廟會,標榜的是三點全露的鋼管秀。

証據之二:徐立功製拍的純純愛情電影《心戀》,非得要靠劇中主角的吻戲,才能換得口水大交換的版面報導。

証據之三:南韓導演金基德的電影《援交天使》,趕上援交社會事件而搶佔媒體頭條,卻很少人去討論金基德狠心揭露男人對天使倒臥血泊中的無情與剝削。

証據之四:周美玲《豔光四射歌舞團》中的變裝秀成為媒體報導焦點,卻沒人關心電影中角色的「身份」變換議題,道士與舞孃都在解決人生愁苦,但是媒體只要聳動和情色。

媒體病了,人心也病了,但是台灣還不至於絕望。

証據之一:片商引進《蝴蝶》時,寧願票房清泠,也堅持一定要請清純無邪的小女孩來推展環保觀念。

証據之二:《香料共和國》除了異國香料的美食趣味,其實滲透了不少希腊人和土耳其人明明只隔著一條博斯普魯斯海峽,卻還是爭鬥不休的政治議題。

証據之三:《午夜過後狂戀》全力狂打都靈電影博物館的壯麗奇景,甚至還帶大家去面對神奇的「費氏數列」,和風行小說《達文西密碼》遙相唱和。

証據之四:《藍色協奏曲》透過母女對立的故事,帶觀眾去思索基因複製的危機。

台灣是價值混亂碰撞的地方,但是台灣人很懂得在山窮水盡時,另闢蹊徑。

九月十二日中午,強盛西南氣流挾帶的暴雨才把台北市淹得稀里花拉的,輕度颱風海馬的暴風圈還在北台灣上空發威,中華電信總公司頂樓的試片室卻坐滿了三十多位的企業名人,他們全都是衝著中華電信董事長賀陳旦的面子,來觀看吳乙峰導演的九二一紀錄片《生命》。

二個多小時的電影映完之後,作家小野當起主持人,賀陳旦也上台陪著吳乙峰分享他們拍攝和觀賞《生命》的心路歷程。踴躍發言的來賓也都承諾回到自己的工作領域時,要動員一切的力量,鼓勵員工和朋友都要來看這部充滿血與淚的紀錄片。在這之前,中華電信早就認捐贊助這部電影,除了一再在網頁上促銷贊助外,也已經舉辦多場試片會……甚至於智邦文教,還有許多教師團體都卯著勁推!推!推!

九月二十日,《生命》的行銷宣傳到了最高點,陳水扁總統親臨總統戲院觀賞了《生命》,新聞在九二一見報,果然是最佳的「應景」新聞,各大媒體都報導了陳總統噙淚觀影的消息,在總統獨家上映的全景映畫祭果然開出紅盤,有位從南部北上的觀眾,買了預售票卻畫不到位子,寧願在台北多待一天……《生命》破歷來紀錄片票房紀錄的日子指日可待。

同一個星期五,法國賣座冠軍《放牛班的春天》歷經一個多月的長跑之後,也上映了,三天票房一百五十萬元,外人都說好,唯獨發行商李崗並不滿意,但是這個數字卻已經是2004上半年所有台灣電影的票房總合了。

《放牛班的春天》的宣傳攻勢比《生命》起步要早,雖然沒有得到大企業的贊助和人脈奧援,但是李崗很敢衝,一連辦了十五場試片,初估還沒有公開映演之前,就已經有六千人看過電影,多數還都是以前比較少看法國電影的另類觀眾,幾乎所有人都是紅著眼睛走出戲院的。

台灣廣播電台多數都沒賺錢,專走古典路線的愛樂電台營收卻排名前五,「產品夠好,行銷就好做!」愛樂電台的業務人員這樣告訴我。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要有眼光和魄力,當初,很多人都打賭愛樂撐不到半年,人家卻已經堂堂邁進九個年頭。

產品夠好,是《生命》和《放牛班的春天》得以殺出票房困境的主因;產品不夠好的事實,也足以解釋相當多台灣電影票房失利的原因。

但是就算產品再好,創作者和發行商不能勇於突破現有發行管道和思考模式,也只能勉強打平,《生命》和《放牛班》的佳績固然讓人興奮,不過,電影愛好者和電影人的眼光絕對不能停留在數字上,而是要看吳乙峰和李崗花了多少時間和力氣,告訴多少觀眾他們的汗水和辛苦。

台灣的電影還在手工業階段,汗水未必代表收獲,但是不流汗走新路肯定是不會有成績的。

 

坎城影展:名導二三事

 

2005年的坎城影展片單於19日出爐了,各界的看法大致是大師齊聚,強片如林,更重要的是今年終於避開政治,回歸電影正題,不必再被政治事件牽著鼻子走了(去年的金棕櫚獎得主《華氏911》實在是勝之不武的政治作品)。

 

電影的國際影響力到底有多大?看看今天的紐約時報,大家可能就會有個較清楚的輪廓,紐時的記者MANOHLA DARGIS 在坎城影展的專文上的第一段就特別強調今年坎城終於回歸電影專業,他說:「競賽片入圍的作品不乏世界知名大師,例如侯孝賢、吉姆.賈木許、拉斯.馮提爾、蓋斯.范桑和大衛柯倫堡(謹附原文如下: among the directors returning to the Croisette are such leading world auteurs as Hou Hsiao-hsien, Jim Jarmusch, Lars von Trier, Gus Van Sant and David Cronenberg – they also offered hope that this year attendees could keep their eyes and their attention fixed on the screen.)」台灣人有幾人能在國際專業賽會上躋身外電名單中,而且排名第一?侯孝賢被紐約時報排列第一,那不是任何公關行銷行為可以達到的效果,那是非常不容易的藝術地位與成就肯定。

 

不管你認不認同侯孝賢的政治理念,他的藝術成就早有世界地位,去年他的《咖啡時光》被坎城拒絕,在威尼斯影展也不獲評審青睞,然後事後証明,入不入選,得不得獎,那都是少數選片人和評審的口味問題,好電影終於會衝破這類名利迷霧,在影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今年,侯導《最好的時光》才剛殺青,才只剪了一小段版本給選片人看,就獲得肯定,對於這些年翻滾於台灣社會,為自己理念大聲疾呼,卻換來許多冷嘲熱諷的侯導而言,也許他並不是很在乎坎城的入不入圍或得不得獎,但是就像紐約時報的文章一樣,那是大家打心眼裡就自然流露的敬意與肯定,那是藝術家不需要任何公關就能夠留名傳世的最大意義。

 

2005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團主席是曾獲兩次金棕櫚獎的塞爾維亞導演艾彌兒.庫斯杜立卡(Emir Kusturica)。

 

庫斯杜立卡最近還因為英國電檢官員認為他的新作《Life is a Miracle》中出現了一隻死鴿子,死狀太慘,會傷害觀眾情感,所以要求他剪掉那兩秒鐘的鴿子特寫畫面,他氣得不得了,不但不肯剪,還大罵官員荒唐,他說戲裡面的鴿子是買來的死鴿子,不是被劇務人員活活打死才拿來拍戲的,他沒有傷害生靈,官員是只見秋毫,不見舆薪,如果非要剪這兩秒鐘畫面,他寧可把電影撤離英國,不賣給你們,不在英國上映總可以吧!

 

這位很有個性的導演,還很愛音樂,得空就帶著樂團巡迴各地演出,因為他很能享受樂團即興演出時狀況百出的快感,就像拍電影時如果能夠一鏡到底,肯定會蹦出許多有趣的事物一樣。他拍完《Life is a Miracle》後,還把山區的場景改建成一座名叫Kustendorf的小村落,完全由他當家做主,歡迎任何想要拍電影、搞音樂或是繪畫等其他藝術創作的朋友到那兒落腳出發。.

 

坎城影展的官方網頁上也貼出了他的一篇專文,視野開闊,觀點很有意思,很有啟發性。認為坎城影展就像是一座國際藝術村,各國電影人來這裡分享電影理念,也來認識彼此,因此呢,多元的文化交流就益形重要,大家的觀點或許岐異,然而說故事,建構劇情的手法最後還是能引發共鳴的。擔任坎城評審展是向電影和電影人致敬的大好機會,他會注意各別的作品和表現方式,從不同的觀點中掌握事件本質。他也會鼓勵評審要全神貫注看電影,然而讓大家充分表達觀點,說明自己對電影的意念。

 

對我而言,坎城毋寧是觀念火花碰撞的大競技場,影展還沒開始,影展評審主席就已經發表可以讓人再三咀嚼談話,可想而知,未來的一個月裡,這個國際藝術村肯定就如百花爭鳴,熱鬧得不得了!

鄭文堂:深海的運鏡

看到好電影,總是讓人開心又驕傲,鄭文堂導演執導的《深海》就是這麼一部作品,本屆高雄電影節就以《深海》做開幕,我有幸得能先一睹本片風采,滿心的讚歎,轉化成以下的文字。

「用愛情故事來概括這部電影,就太老套了,它是有關人際關係的電影,人們如何動心、相伴、發展,而社會和經濟壓力又如何影響他們……行為密碼讓他們走近彼此,卻也導致分離。」──肯.洛區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往往就決定了電影的品味與特質。

鄭文堂導演執導的《深海》的第一場戲就是女主角蘇慧倫的牢獄生活。只有緘默,只有低眉,看不出她的過去,看不到她的未來。出獄時,沒人來接;獨自走在街上,沒人理睬,唯一能確定的只有:她是一個孤單的靈魂,她是一位無法掌控自己大腦開關的女人。這個意象,貫穿全片;這款宿命,首尾呼應。

《深海》是2005年最讓人驚豔的台灣電影,它沒有繁複的技法與特效,只有真誠的敘事與關懷,真實又細膩的演員競技讓戲分有了十足的說服力,海港和河流的城市意象,更讓人物生命有了溫暖寬厚的座標可資依靠。鄭文堂從親友的經驗出發,走進社會底層,挖掘出最平凡也最真實的人味和渴望,就在寬容與體諒、自私與占有、憤怒與恐懼、迷惘與失落的多重情緒激蕩下,建構出《深海》讓人對號入座的心靈感動。

《深海》的主軸是愛情與友情,然而《深海》不是《孤戀花》,更非《豔光四射歌舞團》,沒有複雜的性別與性向議題,只是單純的愛情與友情的交響樂;沒有異性戀/同性戀的夾纏論述,只有沉淪與救贖的根本人性。濃豔的激情火花固然最易討喜,卻是短暫到來不及眨眼;光華散盡,回歸平淡的悠悠歲月,才是人生常態,鄭文堂站在歷盡滄桑的高點上,交出了他疼惜俗世男女的人生觀察報告。

英國導演肯.洛區曾經說:「做導演只要去找到一個好故事,找出說故事的方法。」《深海》就是一則精巧的故事,鄭文堂的切入點與敘事法說明了他已經是成熟自如的影像魔法師了。

片中,蘇慧倫飾演一位罹患憂鬱症的女人,她渴望愛情,卻總是被愛情重傷。她曾經因為丈夫拳腳相向而殺夫入獄,出獄後別無選擇,只能投靠「安安」陸弈靜當了酒店小姐,她的美麗吸引了酒客,很快就被人包養,但是假戲真做的她緊黏纏靠的愛情態度,卻嚇跑了每一個接近她的男人;唯一會在生命的每個陰暗轉角處都來接納她的,只有似母亦友的安安。渴望與失望一直在生命裡輪迴循環,蘇慧倫的經歷與際遇,恰好與多數人的認知與遭遇形成平行波紋的震動,因而能夠放大,能起共鳴。

創造真實可信的影像是成功電影必需跨越的障礙欄杆,演員和場景就是其中的兩道關卡。《深海》從選角到表演都準確而可信。

從《藍月》到《心戀》,蘇慧倫的銀幕塑像一直是典型的都會雅痞,夢幻與慵懶就是她的特色,鄭文堂提煉了她的楚楚可憐與一往情深,先灌入尋常日子等閒過,卻總是理不清愛欲頭緒的女人身型;再套進愛如潮水,一發即不可收拾的癡狂板模,平凡而又真誠的掙扎與呼喊就成就了她最鮮明的形象,她對男人的咬與打都是情緒奔脫的自然反射,喃喃自語的叨念更讓人窺見了內心火山的滾沸,即使面對著舉手投足都已經收狂自如,與高峰與低谷都能拚命飆戲的陸奕靜,亦能形成有機拉鋸。

平庸是世人的名字,好演員則是要從平庸的外貌與軀殼中展示獨特的生命力。電影中,陸奕靜信仰「適者生存」的邏輯,有安之茹素的知命本分,方能以恰恰舞步周旋在酒廊、男人、小屋和樂透的迷你世界中,她的肢體準確傳達出內在靈魂,她的五官精準捕捉浮動情緒,既有看破紅塵的悽涼,卻也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偏執,每一回的亮相都兼具了情緒矛盾與思緒清明的內心拔河,極具說服力。

演慣偶像劇的李威,這回換上工作服飾演電子工廠的小工頭,從髮型、帽子到話白、動作,都在高度制約下擺脫了偶像劇的制式習慣,至於從動心、追求到不耐與告別的層次,亦能超越已嫌俗爛的愛情電影模式,最重要的是他和戴立忍的男人定位,固然有著被愛情糾纏到快要窒息的困扼,卻也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悵惘,但又必得出面解決的惶恐。

鄭文堂並不想扮演是非對錯的仲裁者,他的角色刻畫只想還原每個生命的座標,沒有批判,只有諒解,《深海》才能匯聚巨大的能量空間,收納失情男女的心事。那種通達人情,又在事理上委婉敘描的手法與心境,直追日本大師山田洋次鏡觸下的普世男女浮世繪。

人與戲是電影的肌理骨血,然而山河歲月的環境空間,卻是畫龍點睛,活絡故事的生氣所在。

優異的攝影機總讓我們看到創作者對世界的眷戀與深情,鄭文堂的鏡頭下就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高雄這個海港城市的愛。相對於《天邊一朵雲》有如浮雲掠過,《最好的時光》驚鴻一瞥地旗津來去,《深海》中彷彿聞見、彷彿嗅及的愛河、鐵路和海港,都讓戲中角色的生活有了合理可信的互動空間,那種緊密依存的空間感覺,雖然往往空洞到讓人無法名狀,卻是人們喘息思考時的呼吸所繫。

每一回,鄭文堂把鏡頭從人身拉向環境時,就有新天地新世界在眼前開展,這種緊張與舒緩的對比、壓力密度的調整及戲劇節奏的掌控,在在說明了鄭文堂的成熟與自信。

最好的時光:空間的記憶


侯孝賢很會在空間上做文章,攝影機一架好,看似隨意,空間裡的氣息和人物關係就全都跳了出來。

空間的魔法很神秘,台灣很多導演想學侯孝賢,卻只有皮毛,很難得其神髓,因為那需要洞見、需要感受,需要執行力。《咖啡時光》中,侯導找到的火車交會點,連日本人都不敢相信那是東京,而且,今生今世的縱橫交錯情,不露痕跡,就這樣全都脫出了銀幕。

在《最好的時光》中,侯孝賢把攝影機放進彈子房,球客張震和記分小姐舒淇之間會有任何情感嗎?他沒讓他們之間多說話,他沒讓他們之間有太多的眉宇和肢體接觸,侯導選擇的是空間記憶法。

魔法就在音樂。空間裡的音樂。

這個手法,王家衛用過,《愛神─手》中的「好春宵」就是最佳實例。那是舞女鞏俐老愛在房內聆賞的歌曲;那是張震第一次聽到鞏俐和男客交易前後的樂聲;那是五0年代的風行;那是斑駁又飄零的時代記憶。

但是,王家衛是含蓄內斂的,音樂就像一抹色彩,抹成一時的印記,侯孝賢卻用得更狠,電影一開場,音樂就出來了,「Smoke gets in your eyes(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的旋律就像煙一般,飄沓浮盪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
They ask me how I knew 人們問我何以知道
My true love was true我的真愛是真的
I of course replied 我自是如此回答
"Something here inside我心有所感
Cannot be denied" 無人可否定
They said "Someday you’ll find 人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All who love are blind" 戀愛中人都盲目
When your heart’s on fire 當心房騰燒時
You must realize 你必需承認
Smoke gets in your eyes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
So I chaffed them and I gaily laughed我嗤之以鼻地笑他們
To think they could doubt my love竟然會懷疑我的愛情
Yet today my love has flown away 然而,如今我的愛已遠颺
I am without my love 愛情已然消逝
Now laughing friends deride朋友縱情訕笑
Tears I cannot hide 淚水再難擋流
So I smile and say 我強顏歡笑地說
"When a lovely flame dies當愛情的火苗熄減時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

電影中的張震是高中沒唸好,沒考上大學就要去當兵的青年人,他不可能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的小男孩一樣,有位姐姐幫他聽著西洋歌曲寫歌詞,這首「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的歌詞到底唱些什麼,我相信他也是一知半解的,可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對這首歌的喜愛。

你可以想見,每回,他到這間彈子房時,就會聽到這首歌,就會見到讓他動心的初戀女友,就會想要寫一封情書給她,就會巴望著能站在她身旁再敲兩桿……那是他渴望的空間,那個空間有舒淇的氣息,瀰漫著那讓人模糊雙眼的煙霧。不需要懂歌詞,你可以懂那份情,那是音樂與熱血聯手打造的青春記憶。

侯孝賢絲毫沒有手軟,要放歌,從第一個音符開始,他就把「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從頭放到尾,那是一股音樂的情氣,一路貫穿而下,你看見了那個時代,那樣的兒女,那樣的情事。

但是,一首「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還不夠,愛情還在繼續,情歌也要繼續放送,接下來他選的是「雨和淚(Rain and Tears)」。走過六0和七0年代的孩子不會忘記這首歌,高亢的旋律和嗓音,直接唱出了入伍服役,猶未死心的張震的思慕心情:

rain and tears are the same雨和淚都是一樣的
but in the sun you’ve got to play the game陽光下你就必需玩這遊戲
when you cry in winter time當你在寒冬時啼哭
you can pretend你就無法假裝
it’s nothing but the rain那只是雨水
how many times I’ve seen不知有多少回
tears running from your blue eyes看著淚水在你的碧眼中狂奔

雨淚難分是癡情中人都有過的共同經驗,不需要太去計較英文歌詞唱的是什麼,那也同樣是那個古早年代的流行歌,那還是個人們靠著手寫信傳遞感情,用空間和時間換取窩心擁抱的保守年代。

那個年代的節奏就像這首「雨和淚」的旋律一樣,緩緩而來步步高,唱著唱著你就會覺得喉頭哽咽,眼淚瀰漫了你的眼眶,開始外溢,開始四流。

選對了音樂,電影就有了魔法。《最好的時光》給了我們最好的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