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彎轉處撿拾柴火,就能轟轟烈烈燒燃一爐紅焰,香港導演陳茂賢的《破.地獄》借古說今,以今破古,作足了功課,也找到破題機關,提煉出今生今世繼續前行的能量。
《破·地獄》的兩位主角黃子華、許冠文都從事殯葬業,許冠文飾演的文哥是嫻熟傳統齋醮科儀的喃譕師,黃子華飾演的魏道生則是以現代觀念喪禮策劃師。一古一今,必有世代對撞。
這類新舊對峙的現象陳茂賢信手拈來,隨意擺放,都耐人嚼味。例如,香港殯儀館就在紅磡體育館左近,一個唱盡紅塵繁華,一個細說生離死別,是榮枯對照,亦是炎涼寫照。
例如,文哥擅長的破地獄儀式,目的在超度死者;道生則認為還要超度生者。電影一語道破了葬禮的核心價值,名為超度往生,其實繁文縟節、花海厚帳,一切都在顧念生者感受。劇本用一句話點明葬禮本色,精準犀利直刺觀眾心坎。
許冠文的角色是舊昔總匯,陳茂賢透過一把胡琴,一曲南音,就把舊日魂魄穿戴齊全。
胡琴的音調勾連住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起手式:「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𥚃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南音則是「客途秋恨」詩文的精華演繹,初登場的「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有如拱手問候,說明音樂讓兩代同好不再生分,自有交集共識;至於第二段的「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則是畫龍點睛的針刺,一個「難」字的長長…….尾韻,既唱出了南音之美,更預告了生離死別的艱難與漫長,一曲多關,根本就是通曉人情義理後的藝術滲透,把電影主題提點得淋漓通透。
《破·地獄》的核心趣味在於破舊納新,陳茂賢的筆法是人生處處有地獄,死者若需破地獄,生者同樣也需破地獄。
文哥的家庭,道生的業務到處有劫結。文哥方面:傳男不傳女是傳承心結;苟且打混是營生盲結;信仰吃食則是世代風潮,不同的追求選擇反應的是價值衝突。父女斷弦,父子失和都是人生至憾,倘若無從化消,永留憾恨。
道生方面,不求甚解會惹禍;過度熱心會遭嫌;挑戰傳統會惹罵。跌跌撞撞摸索出來的體悟,唯有體貼了當事人的幽微心緒,才有了「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的光景。但若真要如此,得要忍受多少奚落嘲諷,才能豁然開朗?
十年修得同船渡,《破·地獄》反覆叮嚀著:「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已經賺了,何必介懷甚麼時候下車,不如好好欣賞沿途的風景。」從這點看,它是勵志電影;但從破舊才能布新的觀點來看,《破·地獄》傳達的挑戰精神,應該也適度傳達了當下港人心聲。
至於《破.地獄》最後引用白居易的《自覺二首》:「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雲。抖擻垢穢衣,度脫生死輪。」則是回歸電影討論人間煉獄的祝福與祈禱。抖落塵穢,求個人生清淨,何其困難。正因為難,所以才有感嘆與迴響。《破·地獄》從發想到執行,都有清楚脈絡,處理得更如行雲流水,暢快俐落,確為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