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陸廣浩:電視時光

藍:你在華視期間推動的華視劇展,娛樂了好多觀眾,請回憶一下當年?
陸:華視劇展我做了12年,每個禮拜播出90分鐘。12年,一年我們50集的話,就是600個故事。到最後山窮水盡,所有的故事(差不多都說了),編劇也成名了也走了,最後就結束了。

藍:華視劇展的主要搭擋是斯志耕?
陸:斯志耕是編審,他是我的恩人,因為幕後所有的一切都他在做。他跟編劇聯繫,然後他去收集劇本,接受別人的投稿。他自己很謙虛,他說他以前不懂得什麼叫好劇本,他說跟我在一塊幾年以後他才知道什麽樣的劇本是好劇本。所以他不論是好劇本或壞劇本都給我看。我覺得值得一談的是一個叫陳家昱的女性編劇,她主動投稿來一齣戲《他不重,他是我兄弟》,劇名來自一首西洋歌曲「He isn’t heavy, he is my brother」,那是她第一次寫電視劇本,我是覺得不是很好,就提意見讓她修改。他修改了一兩次,我還是不很滿意,最後也不好意思叫他再修。正好碰上我(手頭可用的)劇本青黃不接,直接用了她這個。(已經改名為陳玥羽的陳家昱告訴我:那是我的第四個華視劇展劇本,我沒ㄧ改再改,直接被退稿,後來唯一改的是劇中的母親企圖尋短,也算長照悲歌吧。他說我破壞母親形象。)

華視劇展我是製作人兼導演,每齣戲都是我自己來導,這個劇本我一邊排一邊改,播出的效果很好。最後當年提還得到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金鐘獎。男主角是顧寶明,跟古錚兩個演兄弟,演智商低的兄弟。

後來有位評審朋友告訴我,劇本得獎是因為內容有一點很創新,是其他劇本都沒有的。那場戲是我排戲時加進去的。古錚太太要去叫小叔子顧寶明吃飯,推開門叫他吃飯的過場戲。我認為顧寶明的角色雖然智商很低,但已經成年了,推門剛好撞見他在自慰。嫂子看見了當時就很尷尬。錄影的時候導播不肯用,因為劇本上沒有,電視上出現這種情節導播會被處罰,不是罰錢就是記過。其實,我的處理沒有過分誇張,他就是蓋著被子在裡面有那樣的動作,如此而已。結果我寫切結書表示負責,那導播就笑了說:「好,那我跟你共同負擔。」然後就錄了,然後最後那樣就得獎。

那時候編劇好多都是從投稿來認識,大家交換修改,包括王蕙玲、汪碧君、陳家昱,都是女性編劇。還有夏美華。夏美華倒不是去投稿,他已經是一個有名的作家了,她看到華視劇展他喜歡,他從台視投稿給我們。

藍:這些都是1970年代的事情。為什麼特別提到陳家昱?因為稿子滿好的,還是有特別連結的細節?
陸:沒有。我跟他們編劇除了劇本上的來往,討論之外,其他應該沒有。像王蕙玲也是第一次寫劇本,投稿然後之後慢慢練習,之後寫得好極了。

藍:手邊有留華視劇展的文物素材或資料嗎?
陸:我手邊只有核定本的劇本。有了錄影帶以後,我自己會側錄。那時候汐止排水系統沒有做好,常常淹水,我們那時候只是兩層的別墅,我在一樓,存了很多放在一樓的書房裡我,每一集播出的側錄,幾百集的帶子,後來整個淹掉了。

陸:我跟張小燕的緣份更特別了。她一直是綜藝節目的教母。最早我是演員,從台視開播開始就演戲,一直演到華視成立。我在台視已經慢慢轉幕後了,做戲劇指導,就是現在所謂的導演。華視開播以後我就做導播。這段期間,張小燕主持的《綜藝100》很紅,經常找來賓來上節目。曾跟我聯絡好多次,我就是不上,我說我已經退出銀光幕了,不想再到幕前。
我為什麼要退到幕後呢?就我自己私人心裡的話,我這個人臉不上相,北方人的臉扁,輪廓不夠明顯,到電視上就顯得不好看。我自己以前演的時候因為沒有錄影,看不到自己,光是聽到別人說演得好演得好,我自己也很高興。當有了錄影帶以後,可以重看,我才發現真是難看,累積到最後我自己下定決心不演了。
我33歲就開始從演員退到幕後,大小銀幕的戲都不演,別的節目我也不願意上,不願意露臉。張小燕很生氣,就覺得我們那麼老交情,因為在台視他是童星,比我小七歲而已,大家在台視也有交情,連這一點面子都不給她。

後來有一天夏美華投稿一個劇本《今夜摘星去》,裡面有一個過氣舞女,那種脾氣和性格很適合張小燕,我就跟斯志耕說這個要找張小燕,斯志耕就笑:「她找你上節目你都不去,你又不捧她場,你能把她找來我就佩服你。」
於是我先讓劇務助理打電話給張小燕,她一口就回絕,我要助理再打一次,還是回絕。最後只好我自己打,跟小燕講了很久,我說:「妳給我一次贖罪機會。妳先看劇本,看完劇本以後妳再答覆我。」他終於被我說服了,趕緊要助理把劇本送給她,第二天我就又打電話過去,問她:「怎麼樣,看完了?心動了沒有?」她半天沒講話,我說:「好啦,我們兩個就從這一次合好了。」她最後勉強答應。
然後我自己導演排戲,怎麼也沒想到最後張小燕會得獎。什麼戲報名金鐘獎都是斯志耕決定的,每年在一年當中他覺得哪些還不錯的,把他挑出來送去,跟我毫無關係,我從來不干涉這些事。結果那麼多年來,張小燕就演了那麼一齣電視劇,90分鐘的,結果一報名就得獎了。

藍:你的表演人生最早是從台視出發?
陸:台視我記得開播沒多久我就參加演出了,那時候我還在政工幹校影劇系就讀,等於是現在的大三,還有一年才畢業,民國51年的時候。我們上面還有學長,他們就演了一齣古裝戲《荊軻刺秦王》,。台視委託我們,藝專有一齣,幹校有一齣。因為那時候的戲劇團體不多,他們人手不夠,我參加配合演出。《荊軻刺秦王》我就演秦始皇。演荊軻的是沈毓立。演秦舞陽的是崔福生。沈毓立、崔福生他們都是政工幹校的學長,他們八期,我是九期。
《荊軻刺秦王》我印象很深刻,等於是我第一次電視劇演出,那個時候是現場播出的。
藍:不能NG,要一氣呵成。
陸:NG現場的笑話多了。我只記得有一回,角色鎖了門出門,再回來要開門,但是鑰匙不見了,沒鑰匙就打不開門啊,那後面那個戲就沒辦法演了,現場播趙振秋是一個大嗓門,光頭。導播坐在影棚上面的副控室,我在下面都可以聽到他看到戲演不下去大喊大叫的聲音,最後沒辦法,就只好找個磚頭來把那門鎖砸垮掉,裡面門牆都差一點歪掉,然後大家裝沒看見,繼續演下去。那時候現場播出的表演的確太緊張了。我們最少都要排四次,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都要排,然後禮拜四晚上九點鐘一到,一個小時電視單元劇就要上演。製作人叫陳為潮。

藍:華視早期的製作主力都是軍方幹校人馬?張永祥和趙琦彬都當過節目部經理?
陸:張永祥和趙琦彬是第一期,他們在學校當教官,等於我的老師。我印象最深的是吳寶華總經理,很敢衝的一位總經理。華視劇展是內製節目,那時候的電視台時已經有內製外包的節目,所謂內製外包預算大約50到60萬,找外頭廠商做戲,最後可能花了40萬,賺20萬。我做的是內製節目,由編審斯志耕主持,每集預算18萬,90分鐘只有18萬一集。所以我請的演員沒有任何的大牌,一律按照公定價格的酬勞,很便宜。
藍:依照基本演員薪資來支薪?
陸:對,基本演員,大概幾千塊錢,三千還是四千,就這樣。18萬,我做了好多年我沒有一集是透支的,錢還都有結餘。

藍:怎麼做得到?光是剪片就不只這個錢了。還要搭景
陸:搭景剪片是其他成本,不在這裡面。18萬主要只是演員酬勞,還有劇本編劇導演製作人的這些人事費用。所以18萬我花不完,然後每年金鐘獎幾乎劇展都有得獎。常楓、張小燕、顧寶明、李立群、于珊、李麗鳳,都是從這裡得獎。吳寶華很感動,有一次吳寶華特別來看我的排戲,他從頭看到尾。而且他後來跟別人講,跟斯志耕講說,陸廣浩這個導演跟別的導演不一樣,我沒有看他有一點傲氣或是發脾氣,跟演員都很客氣。因為我自己是演員出身,看到演員哪裡不對我都很和氣地跟他小聲的討論。
吳寶華對我很欣賞,然後他看了我的製作費,發現外包60萬一集,我18萬一集,我每集還有盈餘。他跟斯志耕很感慨地說:「我們華視對不起廣浩。他才領製作人加製作費,加一個策劃跟導演,這三個費加起來才一萬出頭。他說他一個月四集好了,也不過才四萬多塊錢。我們的一個編審都八九萬,他為華視做這麼多的榮譽回來,我們對不起他。」
後來,他主動下條子,每一集給我五萬塊錢,從他的特支費支付,他下條子給獎勵。這個收入對我來講實在是,我一個月才四萬多,他一集就給我五萬,而且是另外給的,原來的薪水什麼都還有。我開始存錢,也從那個時候開始。

陸:我也做過連續劇
藍:但不多
陸:不多。做過《四千金》,做過《牽手》。《牽手》更是難,我的兩個女主角都是新人。一般做連續劇要找大牌。所以在開製播會的時候,一聽說我請的兩個女主角一個叫鄧瑋婷,一個叫沈敬家,所有的長官通通反對。我找他們的時候他們都不敢,都是我求他們,講了好久,保證再保證,半強迫地才答應。
正因為她們從來沒有演過戲,所以製播會議的時候,長官們包括管理組長楊道傑都唱反調。製播會上,他就說:「這兩個人從來沒有演過戲,你膽子太大了。八點檔連續劇,兩個女主角這麼個樣子,你開玩笑啊?」我就反駁說我覺得他們個性各方面都很合適戲中角色,楊道傑就說:「那你敢用我男主角嗎?」我說:「可以啊,看什麼戲啊。」「什麼戲?」我說:「大奸大惡這你不配,那種奸惡小人,鼠輩那種你合適。」我的天啊,就這樣當面給他難看,全場有討厭他的人都捂著嘴在笑。就這樣我堅持,《牽手》那時候算收視還滿高的,跟台視對打的一齣戲。台視就是那個吳靜嫻帶一群小孩子演的《星星知我心》,林福地製作的。兩個戲同時打對台,我的戲最後跟他不相上下,最後還超過他。

藍:《四千金》呢?
陸:《四千金》是徐立功的劇本,一開始沒有寫全,只寫了頭兩集。斯志耕給我看過,我說這個戲先擺著吧。後來八點檔戲的劇本來源出了問題,斯志耕急了就再把《四千金》拿出來說你再看一看,我看了看說好,我如果有意見要改 徐立功的劇本一直很平很溫,《四千金》要上八點檔不能那麼平平溫溫的,會很難做。我的做法是先把演員找定,找到對的演員就能做,找不到就算了。我理想中的四千金每個人性格不ㄧ樣,我要找不錯的演員,大姐找的是葉雯,二姐是有個模特兒陳淑麗,三姐是比較有點男孩取向的,我偏找夏玲玲,但夏玲玲不是華視的人,最小的小妹是許佩蓉。
這三個都沒有問題,就是夏玲玲有點棘手。我做的戲都是按照公司的價格的,夏玲玲有暗盤,她一直很貴的,對華視的價碼根本沒興趣,她先說不接,除非答應另外給她暗盤,我還去打聽了暗盤多少,然後特別寫一個簽呈,給寶公(吳寶華)簽。然後親自跟夏玲玲通電話,再到她家裡去拜訪,談到最後的價錢是兩萬五一集,比起一般演員四千五的價碼,差了好幾倍。我同意但要求她保密,就是大家都不提這個事,一旦其他的演員知道,我就擺不平了,他也答應。所以最後《四千金》才有這樣的水準。
至於徐立功的劇本一集大概只夠我半集左右。因為他的對話太多,過場戲太多,我通通刪掉,取其精華,所以另外找王蕙玲過來一起寫,最後《四千金》好像沒演了30集,但是他們寫的劇本大概58集,最後我消化劇本,變得更精緻緊湊,比較好看。

藍:你跟丁善璽是《翠屏山》開始結交的嗎?後來合作的《英烈千秋》、《八百壯士》都轟動一時。
陸:我沒有跟他結交,就是工作。我跟他們都沒有成為朋友,導演這些,完全就是工作,沒有私交。
藍:你的好友都要來自政工幹校的學長學弟,還有後來在華視的這群嗎?

陸:我私交最深的就是鄧育昆。他走得太早。他一走我的生活樂趣少了很多。我跟他論交就是在華視做《包青天》,我導演。第一代的包青天,儀銘主演。
有一單元是鄧育昆寫的本子。我在排戲,我就發現這本子前後有一點不足,我自己寫了一場戲加上去。排戲時(鄧育昆太太)金玫過來找我,提醒我:「鄧育昆等下會過來,要找你麻煩,你小心一點。因為你改他的劇本,他不高興。」鄧育昆那時候出道沒多久,但是已經很有名了,從來沒有人敢動他劇本一個字。過一會兒,鄧育昆真的來到現場看我改的那場戲,結果他笑嘻嘻跟我說:「好,你這場戲加得好,我服氣。」從此我跟他兩人就變好友了。
鄧育昆這傢伙喜歡喝酒,我年輕的時候酒量也好,我現在身體差了,大概就是年輕的時候太糟蹋。我可以喝各種酒,同時怎麼混合,從來不醉,也不會出洋相。我酒品酒量都是一流。鄧育昆酒量還可以,但不是很好,酒品極差,動不動就…。我就笑他,笑他一輩子。
鄧育昆過世的時候,他們讓我上去講話。我就講了一段我跟他兩個人的喝酒往事,那時候他跟金玫結婚沒多久,在忠孝東路租房子。我們先在外面喝了一攤,又把我拖到家裡再喝,把家裡酒都喝光了。大概到凌晨三四點了吧,那時候沒有像現在這樣有7-11,都是雜貨店,也沒開那麼晚,他覺得酒喝得還不夠,就拿起女兒感冒配的咳嗽藥來喝,咦這還有點味道,然後我跟他兩個就划拳,他拳術比我好,結果那瓶咳嗽藥水都是我喝的,怪不得這麼多年我都不咳嗽了

藍:《包青天》劇本好,你那時候第一代的《包青天》儀銘也沒有金超群這麼魁武巨大,他算是比較矮小的演員,但聲音是很宏亮的。你導戲時用了什麼樣的心,讓這個戲更加傳奇?
陸:儀銘的聲音很好。語言的表演相當不錯。那個我跟他有共鳴,就是那個感覺。儀銘對我也很服氣,所以我就常常給他建議。
藍:您怎麼指導他?怎麼樣來幫襯他?
陸:這個談不出什麼方法,沒有。這很臨時都是臨場反應
藍:但《包青天》等於是華視開台以來最叫座的一齣戲。算是華視的鎮台之寶。
陸:《包青天》後面就是《保鑣》。我們儀銘那個《包青天》演了350集
藍:那時候沒天沒夜,每天都在棚裡。可以回憶一下當初怎麼排這戲的嗎?
陸:鄧育昆有時候都是寫個兩三頁,一場戲兩場戲就把它排了就錄,然後他再繼續寫。我們有的時候就停下來等。我差不多早上九點開工,到播出完還繼續錄,沒有本子就算了。然後等到明天第二天。一工作就是10幾個小時一天。
藍:那時候可以錄下來了嗎?不用現場播?
陸:華視開播已經有錄影,中視開播的第幾年就有錄影了。華視後來又開播的晚。
藍:所以那時候算是比較輕鬆一點,所以才可以兩三頁兩三頁這樣錄下去。會不會有前戲不搭後戲的結果?
陸:那是導演的事。因為我整個在腦子裡連貫,沒有問題。
藍:那演員跟你都得全天待命,在那邊等著劇本出來就開始上戲?前面要排幾次嗎?拿到劇本要怎麼排法?
陸:拿到劇本我先看,看看有沒有什麼要修改的,還是怎麼樣。好然後排,排了一次兩次。排兩次然後導播看一次,就這樣,就錄了
藍:您跟導播怎麼分工?怎麼溝通?
陸:導播是在上面用機器抓鏡頭,等於攝影方面把他整個拍下來,分鏡好。戲節奏和表演方式就是導演的工作。我們之間沒什麼好溝通的,我怎麼弄,他怎麼拍,如此而已。因為我做過導播,所有他機器能擺的位置我都有顧慮到,沒有讓他為難的地方。有的導播找麻煩就是那些導演,尤其電影導演來導,常常搞不懂電視台三部機器作業的規矩,常問我說你這樣搞我機器擺哪裡?我只能有一部,其他兩部我怎麼拍?
藍:三機作業你有研究,你的現場心得是什麼?
陸:我要求走的位置跟一些動作都會先考慮到是不是可以拍得到?攝影師聽導播指揮移動。
藍:但你導戲的時候已經有鏡頭位置的概念。
陸:所以導播就沒有意見
藍:所以就很順暢。那你自己製作華視劇展的時候,製作人,自己就不兼做導播或導演了吧
陸:華視劇展,我不是導播,我是製作人兼導演

藍:戲怎麼樣算是好看,怎麼樣淬煉這戲的味道?
陸:吸引人就好看嘛
藍:吸引人的關鍵是什麼
陸:包括講話都是關鍵。有的人講話平淡無奇,聽起來你想睡覺。有的人講話可能先用一個什麼引起你什麼然後再…。有曲折的一些東西,不是那麼平淡無奇的一些東西。
我從來不教演員怎麼演。我只是告訴他們是怎樣的一個情緒,他們自己去掌握。因為每個人演的方式不一樣,每個人講話的語氣也不太ㄧ樣,所以他有他的味道。同樣一句話三個人講出來的他都有不一樣的地方。
藍:所以是因材施教,看看每個人自己的特質
陸:所以在表演的演技上,沒有說這個是最怎麼樣的,沒有。覺得恰到好處,就是他到那個份上。你沒辦法給他打分數,這個是100分,這個是多少。有的人最多是聲音、聲色,或者是他的表演錯了,如此而已。

追思陸廣浩:電影配音

果然,他一直就是隱身幕後的人,不管電視製作人或者電影配音員,以下是他憶述昔日與電影相關的訪談整理,

陸:我30年次,政工幹校影劇系第九期。畢業後分發在藝工總隊,軍人身分。照規定得服役十年,才可以申請退役,但在藝工總隊人也還半自由,台視有戲還是可以去演,賺點外快。當年演一齣戲,一個小時450塊錢台幣。那時候中尉的薪水才320塊錢。演一次戲就比我一個月薪水還多,一旦這個月演了兩次那不得了了。我那時候還沒結婚,住在單身宿舍,有四個人同住,另外三個大家都窮,打牌一下輸掉這個月就沒有了,經常沒有飯吃。我演戲有外快。所以大家都跟著我,因為當年電視台沒有錄影,演戲都現場播出,演完以後坐公車回來,一下公車站,那三個居然在公車站等我,一下車三人就拍手誇我演得好演得好,我就感動,就帶他們到大龍峒宵夜大吃一頓。

陸:我的配音恩人是李翰祥。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電影是要事後配音的,根本不曉得有這回事,我那時候才25歲左右。學校畢業的那幾年,我光是在台視演戲。那李翰祥是在電視上看到我的表演,他要他身邊的大將謀士劉維斌來找我,能不能跟他的國聯簽約,我是軍人,在藝工總隊服務,當然不能簽,沒辦法。隔了一段時間劉維斌又來找我,他說:「我們大王找你配音。」我說:「配什麼音啊。」他說:「電影配對白啊,」我不肯:「我沒有配過。」他還是我去試一段,「我不要,這玩兒我不會,不會的東西我我不要。」他說:「不行,這樣我沒辦法交代,大王一定要你。他說你這樣好不好,你先來錄音室看看再說。」去了才知道他們在忙《冬暖》的配音。

藍:田野跟歸亞蕾主演,三峽擺麵攤的小老百姓。

陸:我是配田野。他們找了好幾個原來配音老手,男的,記得有宋平。我就在那看他們看著銀幕對嘴配音,他們配得很準,卻把我嚇壞了,連忙跟劉維斌說:「學長,我不行,我對不上,我完全不行。」他還是堅持這樣沒辦法交代,硬是要我把這個對白錄一段,不要管對不對嘴,講一遍就好。好我就講了一遍,就走了。

第二天他又來電話,他說:「老爹啊,我們大王決定就是你啊。」我還是說我不會,不行啊,結果他硬把我拉進錄音室去。找去那天李翰祥在,李翰祥就勸我:「你就慢慢學,我不斷地放影片,你就不斷地練,練到你對準為止。你練一天兩天三天我都給你時間,」導演都這樣開口了,我只好開始練,結果大概10幾分鐘我就練會了,這是我第一次配音,從那以後經常有人找我配音。《冬暖》。

藍:除了《冬暖》,李翰祥在電影方面幫過你嗎?

陸:沒有

藍:只有配音?

陸:我跟他相交就是那樣。《冬暖》配完後,他很滿意,就說今天晚上你到我家吃飯,我說好,答應了以後就後悔,就說臨時有事推辭掉了。原因其實有點不好意思,年輕時候不愛乾淨,不常換洗襪子,鞋子一天穿到晚,回去隔天襪子翻個面又穿,順手丟在床下也沒洗,搞到最後都沒洗,隨便揀了就穿。所以襪子味道又臭又難聞。我先問過他司機,李導演家要不要脫鞋,一聽說要。我就想我不能去。鞋子一脫臭烘烘的,還吃什麼飯,就沒去了。

藍:你跟柯俊雄的配音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替柯俊雄代言

陸:第一部戲是什麼我也不記得,反正我配的太多了。就是那時候的秦漢、秦祥林、柯俊雄,這幾個小生都是我在配。後來香港的鄧光榮也來找我配。我不願意配音,那是為了配音幾天就可以賺一些錢,為了賺錢養家糊口,我才配音的。我心理覺得你們都靠臉吃飯,但是聲音根本不行,我心裡就覺得很不平。我心理有個坎過不去,我個子不高,只有172公分,他們都是180以上,那時候小生都要在180左右,我個子不高,然後臉又不上相,只能輪到後面給你們配音,我心裡很不服氣也不開心,因為論演技我又不輸給你們,

藍:你替《英烈千秋》和《八百壯士》配音配得很成功啊,柯俊雄因為你的配音才徹底改變形象,您還記得當初怎麼詮釋這些角色,讓他們成為一個英勇將軍,一個中華民國軍人的代表?

陸:談不上什麼。就是順著劇情、看了他的演技走,我會看嘴形看情緒,看得出來該怎麼演,我完全是配合他,幫他加強一點。透過聲音給他加強,我沒有什麼很特別的。

藍:你也替秦漢和秦祥林,你會給他們怎樣不同的聲音?你的聲音會特別調整,添加一些更迷人的特質嗎?

陸:他們每次演的角色都不太ㄧ樣,身份也不一樣, 說話方式本身他就有區別。音質上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藍:可是那時候人家不會覺得聽來聽去都是您的聲音,這樣對您會不會有壓力?

陸:壓力不在我身上,那是演員和電影公司的問題,是你們找我的,又不是我搶著要去給你們配音。而且我跟他們完全沒有聯繫,只有柯俊雄後來有聯繫,那兩個秦漢秦祥林根本從來沒有

藍:私下都沒見過面?

陸:對。沒有

藍:他們也沒有來特別感謝你?

陸:沒有。只有柯俊雄來感謝我,然後請我吃飯,兩個人後來交朋友。

藍:為了啥事感謝你?

陸:就是配音吧。他主動的,應該是我32歲的時候,兒子滿月了,我岳父葛香亨要替孫子做滿月。就請了一些好朋友,柯俊雄我根本不認識,結果他那天自己來了,而且還送了一份很重的禮。我沒有請他,我問我岳父也沒有請他。我們就從那個時候開始合作的。

藍:你很尊敬李翰祥,似乎和李行有點意見?

陸:應該是《路》片配音時鬧得不愉快。有一場戲王戎在印刷廠裡面接電話,跟他家裡講今天加班不回去吃飯。一旁很多機器正在翻印運作,王戎表情卻很輕描淡寫。我配音的時候李行不在,現場交給副導演李融之。我就對副導抱怨說,印刷廠機器在轉將來效果一配聲音很大耶,王戎的講話表情不能反應這種工作環境的聲音困擾,要不要幫他加強一點呢?李融之說導演這麼拍我們就按照他的,我就按照畫面那樣試了音。

試著試著李行來了,配了一段以後正式配,他就把麥克風打開,直接開罵說:「前面那個配音員是誰啊,聲音那麼小,將來再配上印刷廠的聲音效果還得了?」我氣得把簾子一掀,對著麥克風回嘴說:「李導演,我剛剛已經請教過副導演,溝通過了,他讓我這樣試著配。你要是要改,你你好好講,你這什麼態度,是你求我耶,要我幫你去圓這個東西,什麼玩意,他媽的不配了!」一甩手我就走了。

那時候正好老婆人在岳父家,我到岳父家接她回家,岳父葛香亭聽我講了這一段。馬上要回去錄音室,他說:「李大導就是那樣,拍片現場連我都罵。」我說  「我不管,他不講理,我不回去。」我對岳父一直很尊敬,但這一次我堅持李行得跟我道歉,岳父隔著電話跟李行溝通了很久,最後拿著電話說李導演要跟你講話。李行就對我說:「廣浩,我不對我不對,廣浩年輕氣盛,我也年輕氣盛,沒關係以後我改進,」因為他道歉了,我這才回去把它配完。

這個已經過節搞成這樣。結果過了一兩年《秋決》找我配,製片打電話,我說我不配,李導演的我不配。後來他自己打電話給我說:「配音現場我不去,當你們收工以後我ㄧ段一段的聽,有意見我讓融之跟你講。」我說好可以,所以後來我配《秋決》他不來,不照面。配完收工後他再來聽。

陸:電影圈中有一個導演跟我很好,韓國華僑,我忘了

藍:張美君

陸:對。他特別喜歡我,特別欣賞我。

藍:《千刀萬里追》你有參與嗎

陸:沒有。配音配太多,很多時候我連片名都搞不清。除非是很有名的電影。另外還有一個跟我死皮賴臉一見面就打的,劉家昌。劉家昌曾經在中影配音惹麻了我,我追著他繞著那個中影製片廠跑了好幾圈,最後他投降。跪在地上說我投降。

藍:他怎麼惹毛了你?

陸:我忘了是為什麼事。配音沒事,好像是片子有問題,大家都在休息,休息幾個人就順手玩起撲克牌。他一到現場,看到大家都沒有工作在打牌,不分青紅皂白,趴啦就是給我後腦勺來一下,他是開玩笑的,叫你來配音你搞這個東西。我站起來就要揍他,然後他跑著追…其實,我們交情還不錯,且他自己一開始花錢拍了幾個小片,通通找我配音,我幫他配的他滿意極了,他一開始自己拍的兩三部都是小成本的。

六,導演夢想

陸:我年輕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幹電影導演。生平有過三次機會,都已經籌備快要拍了,結果最後都黃掉了。最接近成功的就是柯俊雄跟中製廠拍《海上蛟龍》,還蹉廠長劉柏祺、柯俊雄一起帶了編劇小野,到海軍基地共同過了一個禮拜地獄周,觀察娃人受訓。劇本都已經寫到可以拍的程度了,結果劉伯祺認為蛙人資源太難得,想同時拍兩部電影。我越想越不行,我初次執導,拍一部就我已經很緊張了,同時拍兩部沒有辦法,我拒絕,結果他們換人。最後拍了個《大地勇士》,當年賣座第一,把我氣得半死。

生平幾次導演沒幹上。有一回白景瑞跟我閒聊,他說有一天如果你早走的話,我要給你來個墓誌銘:「此地躺著一位正在籌備中的導演。」白景瑞也不在好多年了。

藍:你剛剛提到你的導演夢想有三部,其他還有兩部是什麼樣的案子?

陸:中影的。文工會主任周應龍提了一個《爸爸回家吃晚飯》,大概是呼籲爸爸要回家吃晚飯,中影就配合要拍一部電影叫《爸爸回家吃晚飯》。然後我記得是中影製片部經理趙琦彬找我的。他手下有小野跟吳念真兩個大將,特別把我找去,他們三個人就講了一個概念,爸爸回家吃晚飯。此外什麼都沒有,就是一個名字,回去自己弄。然後我就找了一個編劇挖空心思特別創立的一個角色姓鄭,叫鄭天醉,就喜歡喝酒,整天醉,所以老回不了家吃晚飯。兩個人出60多場戲,自己覺得也很新穎,接得很妙。趙琦彬看了也都滿意極了,覺得是創新,會是新的里程碑,然後工作人員差不多都定了,後來宋楚瑜接管文工會,他不願意接下周應龍的擔子,案子就翻掉了。

第三個案子是獨立製片,點劇情描寫先生發現太太偷情,他們家小孩有一款玩具,一鬆手就往前跑。我就把他弄成小烏龜玩具,一下就撞到他腿,低頭一看那個小烏龜,影射他戴了綠帽。(可惜,訪問到此中斷,陸廣浩沒繼續說電影何以最後沒能拍成)。

沙丘第二部:美學疲乏

都怪我緣淺,跟《沙丘(Dune)》不來電。


精準一點:《沙丘:第二部 (Dune: Part Two )》比《沙丘(Dune)》更不來電。至少,第一集的建築奇觀氣象萬千,視覺魅力浩瀚氣派。
美學疲勞是其一,尤其是沙漠場景,故事就在沙漠,我怎能苛求導演老在黃沙中翻滾?然而只要領教過《阿拉伯的勞倫斯(Laurence Of Arabia )》,你或許跟我一樣,懷念起大導演David Lean 。至少,大衛.連可是拍出了海市蜃樓的經典場景,《沙丘》讓人期盼的的沙漠蜘蛛或是詐術妖精一直活在口耳相傳中,保羅的沙漠舞步也看不出有何必要。望盡千漠皆是沙,看久了,眼睛也乏了。


我佩服沙蟲奇觀,也艷羨駕馭沙蟲的飆風戰士,嚮往乘風呼嘯的帥氣,更驚嘆導演Denis Villeneuve的想像力。過去西部電影的英雄俠客一定也要馴伏慓悍烈馬,何況沙蟲大上百倍,快上千倍。


我不會用「史詩」形容《沙丘》,因為它更像政教合一的歷史批判。

先談政治。

皇帝貪圖香料,卻藉香料殺諸侯,「狡兔」未死,先烹「走狗」,是誰功高震主?明明說「得香料者得天下」,為什麼偏偏卻是近香料者個個家破人亡?既然白玉無瑕,懷璧其罪,搶奪香料究竟所為何來?(當然,你可以解釋人類的愚蠢戰爭多係豪奪能源:不管是石油或晶片)至於香料有何神力?不也無人知曉?「利桑亞拉黑」保羅又從香料增進多少預視能力?

皇帝御駕親征的結果卻是跪地稱臣,豈不是比土木堡之變的明英宗更愚蠢?倒是銀河萬年史,大家還是相信只有皇帝能救蒼生,這種根深蒂固的帝制崇拜倒是委婉諷刺了還在妄想稱帝的極權獨裁者。

再談宗教。

資本主義的好萊塢是不唱,也不相信「國際歌」的,歌詞描寫的:「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不是神仙也不是皇帝。更不是那些英雄豪傑,全靠自己救自己!」然而這些主張,原本卻是保羅王子相信的,最後依舊是「外來」政權全面接管政教勢力,信眾只有愛人不信他是救世主,但又如何,終究還是以天下為己任。


彌賽亞的「預言」是「先知」造神的「謊言」,也是苦海無邊的救贖希望,《沙丘》的造神信仰刻畫得極其有力,造神既是姐妹會擁抱權力的不二法門,也是遊牧賤民脫離苦海的最後希望,一個是現在進行式,一個是遙遠未來式,政教爭鋒,終須一戰。只可惜導演來不及交代何以保羅「中刀不死」神蹟?帝勢既定,就忘掉昨日山盟,果真呢喃細語一如沙丘之沙隨風飄逝?


大衛.連在那個沒有電腦動畫,不能複製貼上的年代,千軍萬馬,就得勞師動眾,就算角度可以唬人,你相信眼前的一切,沒有一看即知是假的乏力疲累。現代科技下的《沙丘》卻一直提醒著我,假的、呆板的、別被特效和音樂給唬了,雖然Hans Zimmerman 的配樂還真的兇猛有力。


我出戲,我疲累,我和《沙丘》不來電。

紳士追殺令:調侃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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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貴族才是最大的黑幫!」聽到這句對白,誰能不噴飯?

如果你知道這句對白出自英國鬼才導演Guy Ritchie,你一定不意外,還會狂笑鼓掌叫好。

百無禁忌,消遣揶揄,瀟灑彎轉,一直是Guy Ritchie作品中的自由DNA,任他導航,都有搭雲霄飛車的快意。

這句對白出自Netflix 新劇《紳士追殺令(The Gentlemen)》,男主角Theo James飾演的公爵次子Eddie在父親過世後,意外取代大哥Eddie繼承爵位,更發現宅邸地下室早已成為大麻製造場,他急於切斷黑幫關係,還家族清白,卻因紈絝大哥Eddie敗事有餘,橫生枝節,想擦屁股擦不完,糾纏上更多黑幫。

君主立憲的英國,從王室到貴族,總給人一代不如一代的墮落沈淪感嘆,然而沒人像Guy Ritchie一樣罵得俐落爽快,從William The Conqueror開始,誰不是一路連搶帶騙,巧取豪奪,魚肉鄉民?子孫不肖,家產守不住,供養不起,只能交給黑幫製毒販毒,還要建立歐洲行銷網,Guy Ritchie透過匪夷所思的劇情發展,建立起黑幫產業鏈蜘蛛網,娛樂了觀眾,也怒罵了貴族。

《紳士追殺令(The Gentlemen)》原本是Guy Ritchie發想的電影,如今再擴大成劇集,因為幾位主角都有型有神,酷帥Theo James還真有英雄氣質;裝孬第一名,極盡顢頇能事,卻總會突發其想,搞砸好事的Daniel Ings更是喜鬧高手,每回出場都讓人期待他又會再捅出什麼災難,更是末路貴族的甘草典範;至於豔光四射又冷酷無情的大麻公主Kaya Scodelario,徹底顛覆黑幫樣板,同樣讓人期待她如何迎戰每一次的逆轉奇襲。

既然標榜紳士,影集中的諸多「老派」趣味都很迷人:飛鴿投標、殺人前必定禱告,呼喊聖靈的虔誠黑幫、集體行動的吉普賽家族、扮豬吃老虎的詐賭拳擊手、一見鍾情美人計、別有私情的園丁(為什麼總讓我想起《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出租莊園的貴族聯盟、坐牢還可以吃牛排養鴿子的老大……. Guy Ritchie編織的貴族/黑幫蜘蛛網就因爲有一連串的細節翻滾牽連,所以才會引人入勝。

沒有細節,沒有狂想,劇就沒了魅力,《紳士追殺令》具現了英式戲劇的優雅細膩。

尋找湯德章:亂世浮生


他叫湯德章,台南市有紀念公園,有以他為名的道路,然而他短短40年的坎坷人生,不是黃銘正、連楨惠導演費時五年完成的紀錄片《尋找湯德章》穿針引線努力拼圖,恐怕知者少,關心者更少。
他的故事就像電影海報上的人影,多數只有半張臉,看不清,也看不全;他的寂寞就如同他的故居,荒煙蔓草,乏人聞問,還得靠人搶救。


「湯德章是誰?」是兩位導演動心起念的原初,他曾經是坂井德章,也是新居德章,他是林德章,更是湯德章,他體內有日本血脈,也有台灣基因,英文片名《In Search Of A Mixed Identity》,精準從歷史翻覆的夾縫中關心,也探索這位台日孽子的曲折傳奇。
黃銘正、連楨惠合作過《灣生回家》,替台灣歷史避談的這段晦澀往事,畫出港闊海深的鄉愁圖案;《尋找湯德章》則是替舉目可見,卻未曾深究的台灣往事,透過偵探手法,建構立體雕像。


《尋找湯德章》的切入手法相當另類,不走史學編年體例框架,而是凡夫俗子探奇蒐證方式,像個小偵探一般(不諱言自己的無知,不迴避自己的摸瞎),從鄉野庶民切入,從街談巷議切入,先有人味,才有興味,才讓原本沉重的悲情素材得著讓人急於一探究竟的驅動能量。
殖民時代,日本人瞧不起灣生,也不願平等對待日台混血子弟;1945年後,國民政府不也以異樣/異族眼光與手段區分本省/外省,擺盪在兩款政權下,湯德章的悲劇絕非特例。湯家子孫講起日語才輕鬆自在,背後有多少無法告人的忐忑?


恐懼,匿藏了半世紀的恐懼,其實是《尋找湯德章》輕輕舉起,卻有重重震盪的歷史巨錘:228事件後,槍決湯德章,曝屍三天,不准收屍;父親被殺,孩子不敢回家;含冤50載,家族避談先人,都是白色恐佈的駭人實例,黃銘正、連楨惠突破湯家姐弟心房的珍貴訪問,也因此更加珍貴。


《尋找湯德章》 是民間觀點,庶民採集的1907年至1947年近代台灣史,有一群鍥而不捨的癡人共同完成的拼圖,就在導演書寫著:樹是歷史,建築是歷史,歷史是當下,歷史就是我們自己…….一架軍機空中呼嘯而過…….公園的鳳凰花開依舊紅豔,歷史還會重複?恐懼還會重演?電影想說的話,等待你去聆聽,等待你去尋訪。

夢想集中營:耳朵真實

原來,平行世界確實存在,「我的地獄,你的天堂」這款逆向邏輯從未消失,只是你我無感也無視,所以三不五時就會重演重來。

終於看到一部高度仰賴耳朵的電影。眼睛看到一款世界,但是聲音描繪的世界更寛更深更遠,Jonathan Glazer執導的《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開啟了全新觀賞經驗,提供觀眾另一種角度認識納粹暴行。

《夢想集中營》的中文片名明白告訴大家這是一部集中營電影。這座集中營就是猶太人血跡斑斑的Auschwitz集中營,但是全片沒有流血,沒有槍殺,沒有瓦斯,電影主景是一座祥和花園,一幢德式建築,朗朗睛空下,主人翁一家享受碧藍泳池,有僕人服伺的美麗人生。原來,平行世界確實存在,「我的地獄,你的天堂」這款逆向邏輯從未消失,只是你我無感也無視,所以三不五時就會重演重來。

《夢想集中營》的主角是Auschwitz集中營主管Rudolf Höss (Christian Friedel飾演),他是希特勒親信,可以直達聖聽的愛將,他和妻子Hedwig (Sandra Hüller飾演) 帶著五個孩子在集中營旁蓋起愛的小窩,他們是二戰時期盛行於納粹德國的Artamanen-Gesellschaft信仰,反對都市化,主張以自然為尊,以大地為本,他只在意自己研發栽種的紫丁香沒有獲得應有重視,至於是不是有上百萬的湭太人死在他主管的集中營裡,他根本沒皺過眉頭。是的,人命不如花,就是猶太種族滅絕政策下的真實情貌,也是《夢想集中營》的核心主題。

Rudolf Höss的理想家庭與集中營只有一牆之隔,導演Jonathan Glazer從未讓攝影機跨過圍牆,而是停在Höss家這一邊,圍牆外的腥風血雨,圍牆內的Höss這一家人完全沒感覺,悠閒過著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

「歲月靜好」是現實也是嘲諷,就像瞎子摸象一般,高貴德國人對二戰人生的理解,就是「歲月靜好」,Hedwig 知悉丈夫接到調職令時,忙著抱怨她不要拋下好不容易才建立的美好家園,她珍惜奧斯威辛的「美好」時光,至於一牆之隔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究竟發生了什麼殘絕人寰的悲劇,她不關心,也不過問,死再多的猶太人是別人家的事,她只在意子女有沒有接受資優教育?花園是否花草豐美?僕人是否位照她的規定整理家園?《夢想集中營》透過這款迂迴筆觸控訴著二戰期間的猶太悲劇,不就源自太多人「不用閉上眼睛也可以沒看見,不遮住耳朵也可以當做沒聽見」的冷漠無情?飾演Höss的Christian Friedel就坦承,導演對這個角色的設定就是「如果你說了真話,就告訴自己眼睛看到的是假的;如果你看到了真實,就編個謊話告訴大家」。

沒看見,是導演Jonathan Glazer安排的第一款書寫;隱隱聽見,則是第二款書寫。不論是眼睛或耳朵,落筆看似都極清淡,點點滴滴卻直鑽腦門。所以電影開場的前三分鐘,就是全黑畫面,但你可以聽見有如山谷迴響的低鳴聲響,喔嗚咿啊的不自然人聲層層堆疊,不和諧的不祥聲響就是導演和作曲家Mica Levi強迫你要去聆聽的細節,然後聽見鳥語,再看見花開,圍牆外的集中營煙囱冒著煙,花園裡的Höss一家人從沒問過煙囱裡燒些什麼啊?甚至不時會聽見的叫喊聲、斥罵聲或槍聲,因為極遠極淡,都有如靜好歲月的雜訊,不必探問,更無需細究。

陰暗悲涼是過往Auschwitz集中營電影的統一用色,唯獨《夢想集中營》提供著濾鏡下的陽光明亮,換個角度,換款人生,悲劇就不是悲劇,只要你有夢想,就可以大張旗鼓去追求。《夢想集中營》批判的不只是昨日歷史,而是持續上演的真實人生,「沒有人是局外人」是政客愛用的政治口號,我們對於持續在各個角落上演的種族清流或滅絕悲劇,不也一直抱持「事不關己」的冷漠?

坂本龍一OPUS:告別

第一個畫面是他的背影,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演出,「春蠶至死絲方盡」的全力以赴;最後一個畫面同樣那台鋼琴,人已空,自動演奏程式還在彈奏他的作品,直到聲斷琴止。

一座音樂廰,一台鋼琴,就坂本龍一單獨一人,導演空音央(Neo Sora)採用黑白影像,不打招呼,沒有旁白,亦不介紹曲目名稱,逕自以不同鏡位與構圖紀錄著坂本龍一拚盡餘生之力的最後演出神韻。正因為是黑白影像,「教授」的銀髮更加晶亮,黑衣更加深沉,如詩夢境,讓流瀉著告別聲韻的每一個畫面都讓人想寫一首詩。

電影是一場音樂會,因為樂音不斷;卻又不是音樂會,因為沒有留給觀眾鼓掌喝采的時間。坂本才收手,空氣就凍結了,沒有殘響,沒有留白,「教授」抽換樂譜,緊接著下一首曲子演出。對樂迷而言,這是老友重逢;對影迷而言,這是巨星展翅。他太巨大,弱水何者三千,能飲一瓢都是幸福,況且你我絕對不只飲一瓢。

《坂本龍一:OPUS》邀請影迷與樂迷坐在最近的距離,替換音樂會上前所未見的角度,前後左右細細凝視與凝聽:銀髮黑衣、鬍髭眉影、指法身形、氣宇神韻,滿足著可以再靠近一點的小小祈願;偶而的指尖疊音,不時的踏板迴響,熟悉的旋律彈跳,你明白那不是最巔峰,卻是盡心又盡力的最後一搏,你明白,他在彈奏這些首曲目時,其實也在重溫年華正盛時的靈光閃動,你彷彿陪他走過了絲路、撒哈拉和紫禁城,不靠管弦,無需甘美朗,當年他就是在黑白鍵上彈出燦爛火花,如今一人一琴,昔日風情打他眼前滑過,樂器之王他在的指尖駕馭下,直如王者再臨。

肉身不再,音符不墜,靈魂不滅,電影細妥收藏著教授的最後聲影,告訴世間男女:once upon a time,有過坂本龍一這個人,創作過如此美麗的樂章。曲罷人已成仙去,餘音嘹亮尚飄空。

滯留生:那個酷寒冬日

耶誕到新年是歐美人士大節日,不少應景電影都強調即時送暖, 失意者得到安慰,犯錯者因懺悔得到救贖、重生或轉機。前提是主角得經過一番寒徹骨,才有撲鼻梅花香。

Alexander Payne執導的《滯留生(The Holdovers)》同樣是標準耶誕電影,有冰天雪地的淪落孤寂,也有成見釋懷的豁然開朗。從相見嫌到相見歡,不盡完美,難以周全的人生,還是得跌撞前行。

故事設定在1970年的貴族高中,保羅.賈麥提(Paul Giamatti)飾演的教師Paul Hunham 是一位出口成「酸」的古文明史教師,學問冷門,在同行與同學心中都是不合時宜的邊緣人。但他有所為有所不為,堅持學術底線,不及格就當掉,管你家長捐給學校多少錢?因此那一年的耶誕假期,他得留下來照顧管教不及格同學。

這批學生是滯留生,不能返家過節的老師和廚師何嘗不是滯留人?同樣有家歸不得,同為天涯淪落人,階級不同,心情相近,從對立到了解,從只會埋怨到伸出援手,角色的洞見開悟,就是導演想跟觀眾分享的黑暗之光。

滯留生的滯校再教育其實是形式,也是燙手山竽,假期前夕,有錢老爸派直升機接走了其他同學,唯獨多明尼克·塞薩(Dominic Sessa)飾演的年輕學生Angus因為聯絡不上家人,成為愁城中的火山。保羅老師先是萬般攔阻,從發現人生幽微轉向同情,從而發現自己的食古不化與自閉封鎖,耶誕節期待的奇蹟,悄悄來到這對師生之間。

飾演廚師的達芬·喬伊·藍道夫(Da’Vine Joy Randolph)一方面扮演冷眼旁觀的觸媒轉化劑,一方面也是心中有憾的傷心母親,她撫慰師生傷口,也在微溫中慢慢療癒創傷,她的直率與包容讓寒天雪地不再徹骨寒。

《滯留生》的美術與服裝設計有精準的時間參數,也有觸目通曉的個性參數,寒天中的邊緣人生,無須再多言語解說,保羅老師身上的異味,無須聞嗅,似乎也就自然透衣而出,Paul Giamatti舉手投足之間的自覺與防衛,都精準反映出角色的內心糾結,從原本的認命,卑微的祈願與嘗試,到最後的有話直說,他從來不是英雄,卻做到了自己一直不曾面對的現實,Paul Giamatti的層層轉進,很有說服力(送禮都送同一本書的書呆子氣息,最是幽默),最後告別時刻沒有《春風化雨(Dead Poets Society)》的慷慨激昂,則是導演Payne更通曉人生滋味的低調控制了。

電影中最犀利的場景來自保羅老師好不容易找來一棵陽春,沒有任何飾品的耶誕樹,一定要金光閃閃才像過節嗎?行禮如儀的耶誕節相比於真心陪伴相守的耶誕節,何者更有溫度?讓1224和1225不再那麼寒冷,奇蹟就在人心。

《滯留生》是細緻的獨立製片,電影描繪的寂寞滋味,觀眾可以自行撿拾,可以對號入座,也算療癒電影了。

花月殺手:馬丁造后記

導演馬丁.史可西斯(Martin Scorsese)選中Lily擔綱,代表他眼光精準,但是馬丁為她打造的出場方式,更是非常關鍵的美學手段。

嚮往真實電影,創造電影真實,一直是馬丁追求的藝術境界,善用新聞影像(不論是歷史檔案,抑或仿真重製)就是馬丁愛慣用手式,《花月殺手》改編自「紐約客」調查記者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2017年調查作品《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翔實的田野調查,讓居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原住民奧塞奇(Osage)族人的悲情歷史得以浮上檯面。

馬丁選擇讓Lily先以聲音出場,她不帶情緒地逐一唸著受難族人的名字和死因,再冷冷地加上「no investigation」和「Muedered」等結論,馬丁搭配的畫面是一具具陳屍在床上、林間和沼澤旁的屍體,或者是在嬰兒車旁公然進行的「自殺製造」槍殺案,一場場受難畫面翻過,一具具屍體掠過,然後出場的才是同樣面對著攝影機的Lily Gladstone。

這時,已經被影像邏輯馴伏的觀眾,第一眼見到Molli時,容易就判定她是下一位受害者,這不是誤判,而是承接,因為接下來三小時電影的論述核心:她是待宰羔羊的獻祭儀式,就此建構完成。

《花月殺手》開場的仿新聞紀錄片清楚說明因為地湧財富,奧塞吉原住民快速「現代化」、「文明化」,更精準一點說就是全盤「美國化」:追逐他們的時髦,說他們的語言,炫耀他們的鑽戒珠寶…雖然Molli不愛這一味,她一直穿著傳統服飾,從家居服到慶典服,從婚禮服到國賓服,奧賽吉元素的戀眷與堅持,讓她的本色和委屈有著更清楚的著力點,然而她貪戀白人甜食,卻也誘發了糖尿病,必須注射胰島素,白人文明症候群的浸染荼毒,導致原民文化的凋零毀棄,有著讓人心驚的巨大對比。

因為財富,因為油權,奧塞吉女人身旁不乏追求者,Molli姐妹就算手扇輕搖,輕鬆自在用土狼或者兔子來標識身 旁男子,她們不是不明白這些狼子野心,卻誤信駕馭有道,畢竟算計不過白人,也毒不過枕邊人,終究只能淪為獵物,終究只能任由最相信的人點滴餵毒。

面對自家男人,Molli透過曖曖內含光的眼神,流瀉出「對人信任,對愛期待」的溫婉力量,面對家族悲劇,要求公平正義的肅殺悲憤,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激動控訴,舉手投足間的沉著緩慢與優雅,面對白人的「牧民」暴力,對照無力迴天的悲劇,形塑巨大落差,也更讓人憐憫。

有關Lily Gladstone的表演,請大家參考前一篇文章(https://4bluestones.biz/wp/?p=104485),馬丁另外給了她三場充滿詩情的戲來凸顯她的無助與渴望,首先是火燒牧場的紅雲火光,那是媲美《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火燒亞特蘭大城的場面,差別在於火光搖影下的Molli生死一線間;其次是夫妻終能在草原相會的那一幕,陽光和風下,真相和團圓近在咫尺,Ernest卻難以逃脫共犯集團的鼓噪洗腦;最後則是自認已經坦承一切的Ernest,還是無法坦承究竟替Molli注射了什麼的無言告別。從絕對信任到徹底失望,Molli從溫言婉語到無言離席,馬丁讓她的沉默道盡女人的心碎與疲累。

她演活了一位苦命女郎,她的原民血統與形貌當然加分不少,終究還是因為聲影兼顧的立體刻痕,讓Molli成為獻祭檯上幸運逃生的祭品而列名影史。

花月殺手:平反DiCaprio

《花月殺手》描述1920 年代,從一戰戰場退役的Ernest Burkhart(Leonardo DiCaprio飾演)來到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投奔舅舅William Hale(Robert De Niro飾演)。原本貧瘠的土壤因為發現石油,當被驅趕至當地的原住民奧塞奇族人一夕之間成為美國最有錢的民族,石油來了,金錢來了,邪惡與謀殺也來了,Ernest要加害的對象是他愛過的妻子Molli(Lily Gladstonea飾演)。

馬丁安排Ernest出場的第一個畫面是在火車上,擠滿了想要到Fairfax鎮上,蹭蹭石油熱度,尋找工作或發財機會的人,「茫然」是Leonardo雙眼所傳遞出來的第一個訊息(馬丁的剪接順序是先透過一連串的仿新聞片影像介紹奧塞奇族靠石油暴富的歷史因緣,畫面框架再由小變大,色澤由黑白變彩色,精準傳遞出故事有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資訊暗示),他不認識來接他的人,不認識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更不知道舅舅Hale就是當地的king(電影字幕把譯成金恩,是失策亦是敗筆,Hale有法律授權,也是執法人,更知道如何鑽法律漏洞巧取豪奪原住民財富的土霸,譯成金恩,霸氣全失,但那並非馬丁之過,他不忘一直提醒大家Hale就是以朋友之名,幹盡壞事的king)。

Hale對於他的侄子Ernest可是瞭若指掌,先探問他是否愛錢?誰不愛錢,只要有貪念,就好利用;再問他愛不愛女人?愛,當然愛,所有虜色的女人Ernest都愛,尤其是豐滿的,身上有香氣的女人,有色心的種馬同樣就是可以透過婚姻繼承財產的工具,最後財是提醒他,要做大事莫貪小利,轟轟烈烈才會財源滾滾。馬丁的劇本與剪輯一方面讓大家看到Hale的精明算計,Robert De Niro笑裡藏刀的起手式有如暗夜燈塔,讓此時的Leonardo的雙眼也閃動著前途有光的小火花,輕易就被洗腦的他,就此言聽計從接受舅舅安排:包括讀書和開車。他所回報的每個訊息因此也成為舅舅下一步棋子的佈局。

Molli的身材、富裕、笑容和香氣,都符合Ernest對金錢與女人的想像,但Hale就是平凡小子,若非舅舅慫恿,他並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做,又該如何做,Leonardo對Ernest的詮釋就是一個欠缺中心思想,隨風搖擺,卻又辦事不牢的痞子,舅舅灌輸、提點和交辦的事,除了娶Molli為妻之外,全都辦得零零落落,破綻百出,百無一用是Ernest。即使真心想對Molli好,耳根子超軟,又拿不定主見的Ernest終究只能在共犯結構的小圈圈中浮沉,無從救贖,更無寬恕。Ernest的平庸與無能,就是Leonardo詮釋心法,而且一以貫之,讓這個角色面對命運跌宕,始終只是個輸家:難以認同,更無同情。

偏偏,這款魯蛇本色,正是Ernest在《花月殺手》中最實在的生命座標。演出一個完全不討喜的角色,讓觀眾看見他參與的謀財害命勾當,就是想要「再次偉大的」美國人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美國「黑歷史」,《花月殺手》的影史地位就在這份懺悔與告白,無須借用兇神惡煞的臉譜,就能看見白人集團(從土豪劣紳到FBI)對原住民的岐視、掠奪與種族滅絕的諸多手段(最後還要馬丁粉墨登場,告訴大家即使血案如山,殺人者不用死,報導不提謀殺字眼),Leonardo的茫然無措,正為白人明明雙手血腥還自以為靈魂已然清洗的終極示範。

角色的平庸符合劇情設定,角色的平庸卻也讓多數人忽略了光芒盡歛是多難的表演,《花月殺手》中的Leonardo DiCaprio告訴大家他不是明星,他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的平庸才襯托出種族滅絕血案的邪惡,他的平庸讓電影得著更紮實有力的論述。至於未獲提名或給獎的失落與寂寞,就留給時間還他公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