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過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別說你認識法國電影。
少了珍妮.摩露,法國電影就缺了一大角。
她是法國影壇1960-1970年代的三大女天后,相較於碧姬.芭杜的野性,凱撒琳.丹尼芙的冷豔,珍妮.摩露是最知性,也最叛逆的性格女星。
15歲那年,她告訴父親她想演戲,父親打了她一巴掌。這一輩子,她拚盡全力,要證明父親錯了。
她以路易.馬盧的《死刑台與電梯》,一鳴驚人。
她主演楚浮的《夏日之戀》,敢愛敢恨,風靡全球。
她主演安東尼奧尼的《夜》,撕裂婚姻假象。
結過三次婚的她,沒有被婚姻嚇跑,她說自己很樂於做愛情的奴隸,如果能有一間大房子,她要將生命中遇過的男人全都集合在一起,因為這些情人都是她的兒子。
她在7月31日辭世,享年89歲。台灣媒體忽略了她,但是文化週報沒有,蔡明亮也沒有。
他們在2008年一起合作過《臉》,那年,珍妮.摩露80歲。
在我的力邀下,他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珍妮.摩露。請參閱安東尼奧尼
在8月21日晚上十點播出的藍色電影院中,我製作了半小時的追思節目。
是的,我用聲音和版面追思巨星。
以下是蔡明亮的追思文章:
想看一間關閉已久的大旅館
我的朋友 一位泰國年輕導演找到的
不巧 管理員不在 進不去
之後 遇見一場暴雨
我們被堵在路上兩小時
望著車窗外的風雨世界
我告訴他藏在心中已久的一個念頭:
我想拍小康在異國的酒店與珍妮摩露相遇的故事
珍妮摩露? 朋友說 很老了吧?
我說 是 但不知道她有多老
不久 珍妮摩露走了
2008年夏天 我帶著小康
在巴黎一間時尚的茶館與珍妮摩露見面
她坐在僻靜的座位
等著見一位來自遠方陌生的華人導演
製片王琮幫我們翻譯
當然她事先就知道我的來意
大概心裡想著:
看你這小伙子要如何說服本小姐去客串你一場戲
我記得我當時故作和緩地說
您在亞洲有很多影迷
日本的藝術院線很早就發行楚浮的電影
香港特別有趣
60年代初就有一幫影評人直接寫信給導演
楚浮從善如流 用他們負擔得起的費用授權
讓香港的影痴們得以在大銀幕看到他的作品
在台灣 一直到80年代
我當時還是個電影科的學生
在剛成立的國家電影中心
第一次看《夏日之戀》的錄影帶版本
沒想到2000年 有台灣的年輕片商
在楚浮逝世的20幾後
一口氣引進了4部他最經典的電影
珍 您主演的夏日之戀
經過近半個世紀的時光
終究在台北的戲院正式上演了
珍 你不覺得很奇妙嗎?
珍妮摩露靜靜地瞪著我
一顆淚自眼角滑下
不久 她開口說:
蔡 你想要我演什麼?
她的聲音沙啞 低沉
在羅浮宮的拿破崙廳
我正頭痛著如何處理大餐桌上過多的擺飾
劇本描述的是一場奢華的宮廷式野宴
美術組還真弄來一隻烤鹿
但是我只想讓鏡頭裡只有珍妮摩露呀
珍妮摩露忽然現身
她說 我不想一個人在化妝間發呆
你們也不必理我 讓我坐在這看你們打燈
她才坐下 一位女管理靠近並輕聲道:
摩露小姐 對不起這把椅子不能坐的 它是古董
珍轉頭看她 淡淡地 低沉 沙啞:
不就是一把椅子嗎?
你覺得我會把它坐壞嗎?
那人訕訕然走開
她就一直坐在那三百年的古董上
靜靜等著我們把燈打好 把機位擺好
等著娜塔莉貝葉和芬妮亞當的到來
這三位楚浮不同階段的女主角
向來各自稱后 從未同台
卻在我的電影裡不期而遇
我讓她們赴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宴
沒有主人 沒有賓客 沒有侍者
三位在銀幕上鋒芒了半個世紀的女伶
什麼場面沒見過 照樣怡然自得 喝酒談笑
芬妮亞當和娜塔莉貝葉走出鏡頭外去彈琴作樂
哼唱起那首「生命的漩渦」
正是珍妮摩露在她的成名作《夏日之戀》
親口唱的主題曲
當年美如月神的少女
如今聆聽著自己熟悉的旋律
珍妮摩露調侃地吐出一句:這是個陷阱
這是她送給我的電影《臉》
一句充滿機智 懸念 最美的台詞
我回想起那日茶館
珍妮摩露顯然非常喜歡我的男主角
一直看他 還讚他漂亮
當她跟小康擁抱道別時
我忍不住說:珍 下回請您跟康合演一部電影好嗎?
她深望小康一眼 回答我:為什麼不?
聲音沙啞 低沉
珍妮摩露給我設了個陷阱
然後就走了
蔡明亮 2017年8月 台北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