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賞千惠子:驛的奔放

日本大導演山田洋次曾經形容高倉健:「他那對眼睛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他的眼睛裡載滿了悲哀和喜悅。

日本名導演降旗康男則是直接捕捉他的濃眉、凝視、低頭和不語,說盡高倉健「心中無限事」,《鐵道員》和《夜叉》如此,《驛》更是除了眼神還加上了耳朵。

《驛》的劇本出自名家倉本聰之手,描述高倉健飾演的三上英次警察,射擊精準,獲選代表日本參加奧運競賽,本是為國爭光的英雄,但未能奪牌,也導致妻離子散。另外,他也未能即時防堵同伴遭歹徒狙殺,進而成為雙手沾滿鮮血的狙擊手與執法警員。於公於私,他都成不了自己想為成為的那個人,更別說英雄了。執勤時獲得的掌聲與喝采,都是站在同袍的屍體上換來的,至於歹徒家屬的哭泣與叫喊聲,更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份倦怠、孤寂與失意,全在眉宇間。

倍賞千恵子飾演的酒店老闆娘桐子讓三上英次臉上有了光采,桐子開的小酒館就命名為「桐子」(與田中裕子飾演的螢子在《夜叉》中開的酒館名叫「螢」,異曲同功),在積雪盈尺的寒天夜裡,小酒館的燈籠與熱酒,正是斷腸人最好療傷取暖的場域。

倍賞千恵子的率真直放對照高倉健的鐵硬孤單,剛好解釋了為何冰山也會融化?桐子在觀賞許冠文主演的《半斤八兩》笑到東倒西歪,在咖啡館裡會歡天喜地發現你是雙魚我是摩羯,天造地設要在一起,或者是在大雪紛飛的街頭喜出望外買到一隻玩具;最後則是在跨年夜裡,溫著小酒,斜靠在高倉健身上,懶懶看著電視上的紅白大賽轉播,那種恬淡知足的幸福,那份安全信靠的倚賴,終於換來硬漢想要辭退警職,來到小鎮共老的心動。

《驛》的唯一一場床戲,不對,根本不算床戲,只有桐子微微徜徉的一個淡出鏡頭,大家心領神會就好。緊接著是她穿戴整齊抱著高倉健說:「對不起,我剛才叫得太大聲了。」以前的男人曾經這樣說她,眼下的這位男子則連聲說不會不會。枕畔歡情一句話就交代完畢,而且豔情指數超標,這是煽情高手特有的天賦,降旗康男當之無愧。

桐子對英次的癡心還在於她會研判期程,專程到碼頭或車站迎接遠行歸來的,不期而遇的驚喜,也讓硬漢的鐵石心腸有暖流川過。攝影師木村大作非常會拍雪景,《驛》中的北海道雪景與港口不但美得如詩,也能映照英次心境,賞心悅目又能言情敘事,功力非凡。

然而也在碼頭車站時,眼神銳利的英次察覺到桐子的肢體與眼神有異常反應,單刀直入問出了桐子的前男友往事(他卻一直保守秘密,沒向桐子坦承自己是警察),進而連結到牆上的通緝犯圖案,就在最心愛也最想共老的女人面前開了槍。

倍賞千惠子出現前,《驛》是高倉健的個人秀,倍賞千惠子一登場就均分了光采,高倉健還是那個高倉健,倍賞千惠子卻不是《遠山的呼喚》的那個倍賞千惠子,她回頭質問高倉健的眼神,遞出火車時刻表的木然,都比子彈或匕首更尖銳地刺進高倉健的胸膛。高倉健因《驛》稱帝,倍賞千惠子卻沒能共享殊榮,誠屬遺憾。

遠山的呼喚:人間極品

藝術世界中寫實最難,不寫實就失真,太寫實難免做作,過與不及之間的拿捏就是藝術精妙所在。《遠山的呼喚》中高倉健與倍賞千惠子詮釋的酪農工技,純熟自然毫不勉強做作,前期學習和操練的汗水絲毫沒有浪費。導演山田洋次更以類紀錄片的樸實寫真風格紀錄下北海道農民生活情貌(不論是農稼、馬賽、祭禮或者火車上的便當),更在其中描繪了紅塵知遇的人間情緣,寫實力道生猛逼真,直如從人生汗水提煉出來的甘露。

從戲劇技藝面檢視《遠山的呼喚》,在在都只能以精細來形容,山田洋次和朝間義隆的劇本脈絡鮮明,鋪排嚴密,細節首尾呼應,高羽哲夫的大地風光,讓全片備添詩情,佐藤勝的音樂則是盡得和式牛仔風味。知名畫家李可染曾分享他的作畫心法是:「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整部《遠山的呼喚》看似平凡簡單,卻又膽魂兼具,實屬極品。

《遠山的呼喚》描寫新寡的風見民子(倍賞千惠子飾演)與幼小兒子武志(吉岡秀隆)勉力支撐丈夫遺留下來的龐大牧場,高倉健飾演的流浪漢田島耕作即時在母牛生產時伸出援手,成為孤寡母的支柱,就在雙方都日漸信賴,可望入住同宿之際,田島卻又被迫遠行去清贖惡業舊錯。然而山在人在心也在,最後火車上的聲聲呼喚,連從不落淚的硬漢也不得不拿起了黃手絹。

倍賞千惠子在《遠山的呼喚》的詮釋,兼具了一往直前的拗勁毅力與我見猶憐的孤寂脆弱,堅毅是她的本色,山田洋次分三次用了直筆和曲筆來細寫風見民子藏之又藏的無助心緒,直筆是酪農繁重,腰傷倒病,曲筆則是透過表弟的淚水,透露了她為愛情遠離富貴的人生選擇,以及老牛病倒,良人亦要遠行的潰堤告白。平日把委屈藏得密不透風的她,只有在藏不了和不想藏的時刻才得著穿透人心的戲劇張力。

電影中,風見民子戴過各式頭巾,各有韻味,然而蔚藍頭巾只出現三次。首先是初登場,在風雨夜與兒子共餐,對丈夫遺照時的扮相;其次則是替田島鋪床安頓妥當之際,再次披戴,同一條頭巾說明了兩個男人在她心目的地位,千絲萬縷的兒女情思,山田洋次透過蔚藍頭巾期待知音共鳴。最後要送別田島時,這條頭巾再次提醒觀眾,人生常恨情不變,細節用心,就有綢繆好戲耐人品味。

至於田島大哥送來的珈琲,讓很少促膝交談的風見民子和田島得能分享往事,甚至論及未來,這段短暫又溫馨的珈琲時光,說明了山田洋次不浪費每個物件的敘事功力。就像風見民子遭人騒擾,怒怪田島沒有即時救援,氣到連木板門都扯斜了,田島不多解釋,默默修好門板,風見民子再度拉門時就頓悟了什麼叫做真情。

牛仔電影難免馴馬以顯威風,《遠山的呼喚》的馬戲則得著一魚三吃的妙處。首先,高倉健的馬上英姿,一個帥字了得;其次,他逐一教導風見母子騎馬馭馬,少了男主人的風見家,儼然有了新支柱;第三,他還能在賽馬場上,騎著老邁的優香老馬拿下冠軍,風見母子的喝采歡呼,就是一家齊心的明喻了。

除了知道如何凸顯高倉健的硬漢陽剛,山田洋次也煞費苦心編織他的弱傷。他的手法則是透過飾演武志的吉岡秀隆,武志先拿著刀子逼近陌生的田島,繼而端飯菜,再模彷他如何雙拳退六手,最後則是拿著被子要一起睡,孩子的行為就是他的心。然而也就在同床共枕的時刻,大家才聽見了田島的悲傷幼年,也聽見了他教導武志再大的委屈也要忍,男人不能哭,哭的樣了太難看。正因為如此,教人不哭的男人最後終於也哭了,這計伏筆到最後引爆時,不也就有核爆威力?

山田洋次最不俗的功力還在於他的溫柔敦厚,光是鼻肇(ハナ肇)飾演的虻田太郎就是最佳範例。初始,他是不得其門而入,只會粗魯求愛的粗人;繼而又是大呼小叫想要聚眾報復的膽小鬼。然而打不過就跪地求饒,甚至還設宴道歉,也算是有識時務的小聰明。更高明的是他對風見民子一往情深從未改變,探病送大禮,開車幫農稼,最後還在火車上演出單口相聲,替民子代言說出千萬心結,他的粗魯直爽翻轉情聖癡語,這種人才做得出這款事,唯有人情練達的山田洋次才寫得出這款人生劇本,也才讓《遠山的呼喚》給了觀眾在悲喜交雜下,來不及擦眼淚,就發現戲院的燈光已經亮了。

討厭啊,山田洋次你的電影怎麼總是帶給觀眾這麼多的愉悦!就像你不忘請渥美清演個人工授精師,沒頭沒腦來那麼一下,來那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