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殺手:馬丁造后記

導演馬丁.史可西斯(Martin Scorsese)選中Lily擔綱,代表他眼光精準,但是馬丁為她打造的出場方式,更是非常關鍵的美學手段。

嚮往真實電影,創造電影真實,一直是馬丁追求的藝術境界,善用新聞影像(不論是歷史檔案,抑或仿真重製)就是馬丁愛慣用手式,《花月殺手》改編自「紐約客」調查記者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2017年調查作品《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翔實的田野調查,讓居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原住民奧塞奇(Osage)族人的悲情歷史得以浮上檯面。

馬丁選擇讓Lily先以聲音出場,她不帶情緒地逐一唸著受難族人的名字和死因,再冷冷地加上「no investigation」和「Muedered」等結論,馬丁搭配的畫面是一具具陳屍在床上、林間和沼澤旁的屍體,或者是在嬰兒車旁公然進行的「自殺製造」槍殺案,一場場受難畫面翻過,一具具屍體掠過,然後出場的才是同樣面對著攝影機的Lily Gladstone。

這時,已經被影像邏輯馴伏的觀眾,第一眼見到Molli時,容易就判定她是下一位受害者,這不是誤判,而是承接,因為接下來三小時電影的論述核心:她是待宰羔羊的獻祭儀式,就此建構完成。

《花月殺手》開場的仿新聞紀錄片清楚說明因為地湧財富,奧塞吉原住民快速「現代化」、「文明化」,更精準一點說就是全盤「美國化」:追逐他們的時髦,說他們的語言,炫耀他們的鑽戒珠寶…雖然Molli不愛這一味,她一直穿著傳統服飾,從家居服到慶典服,從婚禮服到國賓服,奧賽吉元素的戀眷與堅持,讓她的本色和委屈有著更清楚的著力點,然而她貪戀白人甜食,卻也誘發了糖尿病,必須注射胰島素,白人文明症候群的浸染荼毒,導致原民文化的凋零毀棄,有著讓人心驚的巨大對比。

因為財富,因為油權,奧塞吉女人身旁不乏追求者,Molli姐妹就算手扇輕搖,輕鬆自在用土狼或者兔子來標識身 旁男子,她們不是不明白這些狼子野心,卻誤信駕馭有道,畢竟算計不過白人,也毒不過枕邊人,終究只能淪為獵物,終究只能任由最相信的人點滴餵毒。

面對自家男人,Molli透過曖曖內含光的眼神,流瀉出「對人信任,對愛期待」的溫婉力量,面對家族悲劇,要求公平正義的肅殺悲憤,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激動控訴,舉手投足間的沉著緩慢與優雅,面對白人的「牧民」暴力,對照無力迴天的悲劇,形塑巨大落差,也更讓人憐憫。

有關Lily Gladstone的表演,請大家參考前一篇文章(https://4bluestones.biz/wp/?p=104485),馬丁另外給了她三場充滿詩情的戲來凸顯她的無助與渴望,首先是火燒牧場的紅雲火光,那是媲美《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火燒亞特蘭大城的場面,差別在於火光搖影下的Molli生死一線間;其次是夫妻終能在草原相會的那一幕,陽光和風下,真相和團圓近在咫尺,Ernest卻難以逃脫共犯集團的鼓噪洗腦;最後則是自認已經坦承一切的Ernest,還是無法坦承究竟替Molli注射了什麼的無言告別。從絕對信任到徹底失望,Molli從溫言婉語到無言離席,馬丁讓她的沉默道盡女人的心碎與疲累。

她演活了一位苦命女郎,她的原民血統與形貌當然加分不少,終究還是因為聲影兼顧的立體刻痕,讓Molli成為獻祭檯上幸運逃生的祭品而列名影史。

花月殺手:平反DiCaprio

《花月殺手》描述1920 年代,從一戰戰場退役的Ernest Burkhart(Leonardo DiCaprio飾演)來到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投奔舅舅William Hale(Robert De Niro飾演)。原本貧瘠的土壤因為發現石油,當被驅趕至當地的原住民奧塞奇族人一夕之間成為美國最有錢的民族,石油來了,金錢來了,邪惡與謀殺也來了,Ernest要加害的對象是他愛過的妻子Molli(Lily Gladstonea飾演)。

馬丁安排Ernest出場的第一個畫面是在火車上,擠滿了想要到Fairfax鎮上,蹭蹭石油熱度,尋找工作或發財機會的人,「茫然」是Leonardo雙眼所傳遞出來的第一個訊息(馬丁的剪接順序是先透過一連串的仿新聞片影像介紹奧塞奇族靠石油暴富的歷史因緣,畫面框架再由小變大,色澤由黑白變彩色,精準傳遞出故事有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資訊暗示),他不認識來接他的人,不認識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更不知道舅舅Hale就是當地的king(電影字幕把譯成金恩,是失策亦是敗筆,Hale有法律授權,也是執法人,更知道如何鑽法律漏洞巧取豪奪原住民財富的土霸,譯成金恩,霸氣全失,但那並非馬丁之過,他不忘一直提醒大家Hale就是以朋友之名,幹盡壞事的king)。

Hale對於他的侄子Ernest可是瞭若指掌,先探問他是否愛錢?誰不愛錢,只要有貪念,就好利用;再問他愛不愛女人?愛,當然愛,所有虜色的女人Ernest都愛,尤其是豐滿的,身上有香氣的女人,有色心的種馬同樣就是可以透過婚姻繼承財產的工具,最後財是提醒他,要做大事莫貪小利,轟轟烈烈才會財源滾滾。馬丁的劇本與剪輯一方面讓大家看到Hale的精明算計,Robert De Niro笑裡藏刀的起手式有如暗夜燈塔,讓此時的Leonardo的雙眼也閃動著前途有光的小火花,輕易就被洗腦的他,就此言聽計從接受舅舅安排:包括讀書和開車。他所回報的每個訊息因此也成為舅舅下一步棋子的佈局。

Molli的身材、富裕、笑容和香氣,都符合Ernest對金錢與女人的想像,但Hale就是平凡小子,若非舅舅慫恿,他並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做,又該如何做,Leonardo對Ernest的詮釋就是一個欠缺中心思想,隨風搖擺,卻又辦事不牢的痞子,舅舅灌輸、提點和交辦的事,除了娶Molli為妻之外,全都辦得零零落落,破綻百出,百無一用是Ernest。即使真心想對Molli好,耳根子超軟,又拿不定主見的Ernest終究只能在共犯結構的小圈圈中浮沉,無從救贖,更無寬恕。Ernest的平庸與無能,就是Leonardo詮釋心法,而且一以貫之,讓這個角色面對命運跌宕,始終只是個輸家:難以認同,更無同情。

偏偏,這款魯蛇本色,正是Ernest在《花月殺手》中最實在的生命座標。演出一個完全不討喜的角色,讓觀眾看見他參與的謀財害命勾當,就是想要「再次偉大的」美國人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美國「黑歷史」,《花月殺手》的影史地位就在這份懺悔與告白,無須借用兇神惡煞的臉譜,就能看見白人集團(從土豪劣紳到FBI)對原住民的岐視、掠奪與種族滅絕的諸多手段(最後還要馬丁粉墨登場,告訴大家即使血案如山,殺人者不用死,報導不提謀殺字眼),Leonardo的茫然無措,正為白人明明雙手血腥還自以為靈魂已然清洗的終極示範。

角色的平庸符合劇情設定,角色的平庸卻也讓多數人忽略了光芒盡歛是多難的表演,《花月殺手》中的Leonardo DiCaprio告訴大家他不是明星,他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的平庸才襯托出種族滅絕血案的邪惡,他的平庸讓電影得著更紮實有力的論述。至於未獲提名或給獎的失落與寂寞,就留給時間還他公道吧。

青春18X2:浪漫的蓋飯

請容我用澎湃的浪漫蓋飯,來形容唇齒留香的觀影感受。


過往最貪戀包含鮭魚、鮪魚、旗魚、鮮蝦、干貝 跟 海膽、生蛋黃、蝦卵、鮭魚卵和蟹膏的海鮮生魚片蓋飯,上桌時的奢華澎湃,入嘴時的厚切豐饒,在在都是幸福。
今天這碗浪漫蓋飯名叫《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主菜是台灣小生許光漢和日本女星清原果耶,清純稚嫩的笑容與美夢憧憬,自然散發讓人一看就著迷的磁性電波。
然後,有《情書》的雪景,有《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天燈,鯁在咽喉說不出口的愛慕,還有《愛的故事》Love means you are never to say your are sorry」還有《海角七號》的台日/日台戀情,以及迴盪在海邊的青春身影…
當然,不但有高雄大崗山天臺,南台灣夜市,還有日本雲雪一色的日本只見線風景,最重要的是屬於有點舊卻還不算舊的「慢車」風景:不管那是機車或小火車,或者復古到不行的日記、明信片、告別祝福小冊……以及粉筆素描和油彩壁繪……以及要存好多好久的錢才能打一通國際電話的通話時代……以及對年輕人永遠有召喚能量,沒有目的地,也不預知目的地,拿起背包就可以出發的旅行夢想……最重要是熬了十八年都沒變質的初戀本心。


當然,你或許也發現了電影中出現的《藍色大門》和《情書》的電影海報都要授權才能使用,浪漫也是要花錢的。
導演藤井道人就像妙手大廚,在他備妥的《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米飯上鋪滿一層又一層的浪漫元素,看在眼裡,咬在嘴裡,咀嚼在心裡,澎湃再澎湃,一闕青春頌歌,就這樣完成了浪漫書寫。


年輕帥氣的許光漢,頭上身上都有毛燥汗氣,過了而立之年的許光漢,眉角唇上多了風霜淬煉,再加上純熟的日語與國語口條,一位新世代的跨國偶像就此悄然傲立。

贖罪日之戰:危機生機

Guy Nattiv執導的《贖罪日之戰(Golda) 》的敘事集點集中在以色列總理梅爾夫人(Golda Meir)如何面對1973 年爆發的第四次中東戰爭,每次危機浮現,就要有人決斷,判斷錯誤,就可能亡國,判斷正確,同樣要碎裂上萬家庭,製造孤兒寡婦。

戰神是帶領以色列打贏六日戰爭的獨眼國防部長戴陽,起初他不相信敘利亞、埃及會聯手同時自北/南兩面攻擊以色列的情報,反對先發制人。第二天戰爭爆發,戴陽到前線探勘戰情,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哀嚎,震撼莫名,嚷著只能動用核武了,那是與敵偕亡的垂死掙扎。Helen Mirren飾演的梅爾夫人沒讓他繼續發言,命令他回家休息,再授命其他將軍接替指揮。將軍亂心,戰爭就不用打了,唯有元帥不亂,或可挽狂潤於既倒。

梅爾夫人的決斷包括她相信情報,但她沒有先發制人(因為埃及和敘利亞「入侵」的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並非以色列建國的合法領土),以國家安全之名攻擊敵人,連美國人都不會挺她。然而,她不積極應戰,受傷害的就是前線戰士以及他們的家庭。TO BE OR NOT TO BE,每個決斷都是愧咎與惡業。

說服/脅迫季辛吉支持以色列,則是《贖罪日之戰》可看性最高的政治談判。季辛吉是猶太人,沒道理不支持血源家族,他提醒梅爾夫人:「I am first an American, second I’m Secretary of State, and third, I am a Jew.首先,我是美國人;其次,我是國務卿; 第三才是猶太人。」美國優先勝過猶太優先,是政治,也是人性現實,這句話聽在所有仰賴美國軍援/經援的國家與人民耳中都非常尖銳刺痛。電影中的梅爾夫人則四兩撥千斤頂回去:「你忘了,以色列的文字是從右到左。

至於談判前堅持先喝碗羅宋湯,則是訴諸歷史情懷,手腕柔軟高明。季辛吉原本拒絕,梅爾夫人輕聲告訴他:「廚子是納粹屠殺的倖存者。」猶太人的傷痛歷史和當下危機濃縮在那碗湯裡,季辛吉不得不喝,氣勢也跟著弱了下來。

更犀利的記憶分享則是提到季辛吉鯁在心頭的政治大患:蘇聯。她提到幼年時光,最怕哈薩克軍人燒殺擄掠,她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把孩子關進地下室避難的眼神,仇恨傷痕有多深?當事人最清楚,2024年的中東戰爭並非以色列主動挑起,然而如今的巴勒斯坦難民又如何記憶以色列的血腥報復?冤冤相報無了時,因果輪迴難釐清,一部電影無法回答歷史和政治議題,只能用滿地麻雀象徵和一位母親的眼淚來提點世人。

莎莉:雞犬相安純情夢

動物不懂表演,也不會騙人,但是動物會告訴大家你/妳有沒有騙人。

理髮師拿起剪刀便知有沒有,記者拿起麥克風便知真或假,新片《莎莉》中看到劉品言抱雞捉雞的輕鬆自在,再看雞犬不驚的自然反應,你就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進入雞犬世界,裝不來,假不了,沒有朝夕相處,早就雞飛狗跳,哪來和平共處?

仿真或逼真,都是演員功課,《莎莉》的劉品言是被家庭與家人耽誤青春的雞農, 弟弟視她如姐如母,唸國中的姪女也當她是母親,如今弟弟要娶親,姪女也有網公,年過三十依舊待字閨中的「虎姑婆」,終於也被交友軟體撩動春心。

寂寞,或許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唯一解釋;任性一次做自己,更是暫別固定作息,揮霍青春的浪漫出走。野百合也有春天,為什麼養雞女就沒有?

網路成為她接軌世界的唯一管道,手機一響,萬事皆休的焦躁與興奮,活脫脫就是戀愛中手機族的連動反應。雞舍大小事,手機來攪局,這麼現代化的農村愛情,完全擺脫傳統農村電影的苦舊廢空困境,多添陽光希望與夢幻,亮麗格局直追法國當代農村情貌電影《夢想起飛的季節(Une hirondelle a fait le printemps)》、《貝貝禮一家(La Famille Bélier)》和《花落花(Seraphine)》。

妳是「Salli」,不是「Silly」是全片關鍵對白,妳是莎莉不是笨蛋,雖然妳會笨到直接問對方是不是騙子(笨蛋才會承認自己是騙子),心裡有數的Salli真正Silly之處就是期待著「萬一」,因為她就單純是一位「癡兒女」,期待「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woman in love, 礙了誰?woman in dreaming,又礙了誰?

劉品言將woman in love的心理轉折刻畫得絲絲入扣,農婦舉止也自然純熟,比起《華燈初上》更上層樓,選對演員,演活角色,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李英宏的音樂野性活脫,還真有放山雞能量,為嚴肅的臺灣電影音樂注入輕喜劇的愉悅本色,正符合全片的陽光浪漫,一如他在《誰先愛上他的》和《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的音樂著色,再加上他演出喜感十足的卡車司機,都為《莎莉》撒下了滿天花雨。未來更是最能威脅薛仕凌本土戲路的演員。

當然,楊麗音、林柏宏和湯詠絮的本色演出都極有感染力,身兼編導的練健宏磨劍四年就能如此順暢圓融地執行創意藍圖,而且溫柔多情地書寫網路世界的虛實交錯(特別喜歡台法兩國的地理及人文對照圖案),現實輕輕批,親情濃濃寫,如此在地,如此國際,輕重拿捏在在值得喝采。

影:形式美學走火入魔

堅若磐石:張藝謀霓虹

張藝謀是幸運的魔術師,新片一部接一部,而且視覺風格,一變再變,不依靠老技術吃遍江湖,形成影迷持續關注的焦點:看看老謀子最近又變出什麼新花樣。

《堅若磐石》的第一個畫面就讓人眼睛一亮: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一輛巴士被歹徒控制,以人命要求副市長出面談判。宣傳上指出這是所謂的「賽博龐克(cyberpunk)」美學與「霓虹」美學的結晶,很有「妖獸都市」的氛圍,都市繁華,所以紅燈綠影,然而高度政治控制的城市,一旦政黑勾結,繁華底層的惡臭就自然浮現。

張國立飾演的金江市副市長鄭剛與于和偉飾演的黑道商人黎志田的利益交換與糾葛就是全片核心,綠影晃晃的畫面,不祥的妖異徵兆,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古怪與深沉。

黎志田會見賓客的場所更有一大排落地窗,窗外有河,河上有燈火輝煌的遊輪駛過,河對岸則是萬家燈光,唯獨室內是一片黯黑,黎志田的私下交易或恐嚇都在此完成,花花世界與黑室交易形成強烈對比,「賽博龐克」美學與「霓虹」美學在此交會時散發的訊息,讓觀眾有了心領神會的認知:一看就懂,不必多說。

正因為這場河床風月場景,讓人將金江與重慶做出連結(電影主要就在重慶取景),讓人想起當年重慶市市長薄熙來與公安局長王立軍的政治、利益與感情恩怨,也說明了電影長度從原本三小時減為二小時零七分的投鼠忌器,以及張國立的角色身份從市長降為副市長又兼公安局長的考量。絕對權力絕對腐化,負責公安的人往往就是公眾利益的掠奪者。然而也因為政治力的干預介入,以致全片訊息錯亂,很難吸引人一看再看。

電影的希望交給副市長的警察兒子蘇見明(雷佳音飾)以及與蘇有一段沒有結果的前女友李慧琳(周冬雨飾)聯手,辦案進度要匯報,因此都讓黎志田得悉先機,憑著意志與直覺鍥而不捨的雷佳音終究要面對弒父決定,主旋律就在此刻悄悄滲透進來,地方官民包庇,只有中央大員陳道明介入才讓雷佳音有發揮空間,當年也是中央出手才讓重慶王薄熙來墜馬(差別在於薄家毒殺英國商人釀成國際事件,再加上王立家投奔美國領事館要求政治庇護),修改後的政治正確讓電影歷經四年才准映演,卻也讓人對張藝謀的原初版本更加好奇,官商勾結或威脅的細節究竟挖到多細膩的層次?

于和偉飾演的大反派算是全片最亮眼的角色,搬運工出身,永遠不忘當年和苦力兄弟一起淌血流汗的那一把挑擔,供奉牆上,同樣也是他的救命武器。他的威嚇手段剛柔並用,把手機丟進火鍋要你徒手取出的冷酷決絕,確讓人不寒而慄。至於靠視頻威脅對手,則兼具了一般層級的恐嚇嚇,以及關鍵時刻的救命談判。雖然女兒是他的唯一罩門,但對女兒所愛,該殺要殺,該救要救,一位平凡又真實的父親,讓角色的立體縱深刻度更加立體,算是全片最讓人難忘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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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惜的是陳沖。既是「官外有官」的靠山勢力,願意忍受的,不願意忍受的,都欠缺足夠的細節鋪陳,有舉重若輕的份量,演來卻是舉輕若輕,可有可無,又不知是否觸痛了主旋律,戲份只好刪節再刪節。

以前評《滿城盡帶黃金甲》,嫌棄張藝謀走火入魔,瞎用琉璃色彩雕塑後宮春色,但我知道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有獨特的視覺經營,有時成功,有時失敗,至少他勇於嘗試,而且總能走出新路,《堅若磐石》的霓虹美學妖豔歸妖豔,卻很貼合主題,算是政治力干預下還能保全的創意部分,應予肯定。

殺人者的難堪:借用IP


當紅韓劇《殺人者的難堪》,撿拾印度導演奈.沙馬蘭(Night Shyamalan )的《驚心動魄(Unbreakable)》觸碰通電效應及私刑正義概念,再掺雜一點神秘天意,既聰明又高明。
天生廢才亦有用,就是《殺人者的難堪》 吸引觀眾的前提設計,網路漫畫家CCOMABE與編劇金多珉聯手創造了百無一用的邊緣青年怡蕩,莫名其妙用一把釘錘殺了人,漏洞百出,罪證確鑿,應該難逃警方羅網,明明雪球越滾越大,偏偏罪證卻總是陰錯陽差消失,儼然私刑正義的「天選之人」。
飾演怡蕩的崔宇植擅長「廢才」青年角色,眼神中的茫然貼合角色定位,內心轉折相對虛空脆弱,就算一觸身就能知悉對方的私密,卻也不知如何因應解讀,還好其他配角都比他有型又有戲,就讓他們來書寫黑暗傳奇了。


怡蕩的命運轉折來自以「羅賓」自居的另一位宅男駭客(金耀漢飾演),蝙蝠俠的得力助手叫做羅賓,福爾摩斯也需要華生醫師幫忙才能夠逢凶化吉,這些傳奇英雄的搭檔,就是讓紅花更紅的綠葉,羅賓自願擔任副手,看似只是負責擦屁股,卻是穿針引線,強化理論的黑手,正義英雄角色靠他打造完成,光是這一點就讓他享受了滿滿成就感。外表拙笨,卻讓精明警探也上當,就有高度娛樂效果。


更有型的是冷眼辦案的警探張難堪(真是奇特的名字)和冷血又冷酷的神秘殺手松村,一個鬆到不行,全看眼神和下巴演戲;一個硬到極點,就像煞星下凡,兩個極端的對陣拔河,再加上麻花般的上一代恩怨,《殺人者的難堪》的角色設計各有魅力,加上每位看似平凡的「被害人/加害者」都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問號與驚嘆號的交叉疊乘效應,都更添全劇趣味,好奇編劇如何華麗轉身,還能另起言之成理的新世界。


《殺人者的難堪》第一季只有八集,其實短小精鍊,我卻常把只有只有兩套表情的怡蕩錯認成其他角色,欠缺清晰辨識能量的主角,卻更貼近怡蕩這位凡人中的凡人,廢才中的廢才,巧合也好,刻意也好,平凡中的不平凡,也是劇集的魅力了。

佛洛伊德與達利:巨人會

佛洛依德與達利的歷史公案應該如何解讀?

1938年七月19日,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Salvador Dali在奧地利名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牽線安排下,見到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之前,達利興致盎然,因為小時候讀到佛洛依德《夢的解析》時,就茅塞頓開,如逢知音,如今終於能夠見到心儀多年的大師偶像,他特別獻上新作「納西瑟斯變形記(Metamorphosis of Narcissu)」,期待大師品鑑指正。

萬萬沒料到,佛洛依德的回應是:「in classic paintings I look for the unconscious, but in your paintings, I look for the conscious.

我的解讀是,達利一定臉色慘白,大失所望。古典畫作的筆觸、用色與結構值得細究探詢創作底層的幽微心緒,達利的畫作是漫無頭緒?或者刻意經營堆砌?大師的品評是今不如古嗎?

對這段公案頗有研究的朋友提醒我,佛洛依德後來曾經寫信給褚威格,感謝他引薦這位西班牙年輕人,也讓他對超現實主義有更多了解。所以,他尋找達利畫作時的conscious,未必是貶詞,有可能是好奇他作畫時的經營布局。

人皆有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夢中世界光怪陸離,超越平常經驗法則,顛倒邏輯,未必能如所願,更難夢想事成,卻能拐彎抹角投射出很多自己壓抑的渴望。

可是在憶述夢境時,或者要畫出如夢畫作時,是不是刻意要捕捉排列各種unconscious物件,這種consciously unconsciousness,是不是創作手痕太鮮明,遠離了夢中世界的unconscious 情境?

佛洛依德當面的評論是當頭棒喝?還是還在思考中的讚美?他寫給褚威格的信是他的真心話或者客套話?

1944年達利為希區考克電影《意亂情迷》設計夢境場景,原本計畫長度有二十分鐘,最後因為製片人David Selznick對燈光、美術和攝影搭配不滿意,最後濃縮成三分鐘,當然夢中細節最後都解答了電影中埋下的謎題,這種目的性質鮮明的夢,刻意為之的夢,服務了電影,卻遠離了曖昧飄渺,莫衷一是的真實夢境,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這則影史公案該如何解讀?我還在夢中,找不到答案,看不見出口……..

意亂情迷:契訶夫侄子

提起契訶夫(Anton Chekhov),文青應該都會豎起大姆指致敬,1904 年過世的他,熟悉劇場,卻幾乎沒有留下電影相關文字,或許那時的電影還在草創摸索階段,像幻術,不像藝術,但是後來他的小說多次搬上銀幕,很受好評。
不過,他的侄子Michael Chekhov(1891-1955)則與電影淵源頗深,還曾以希區考克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獲得奧斯卡男配角提名。


《意亂情迷》透過夢的解析要替一位冤枉愛屈者找出真相,夢境成為電影重要場景,希區考克還找來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來打造夢境。精神分析與夢境分析都深受佛洛伊德影響,《意亂情迷》也蹭磨佛洛伊德的名氣做行銷,卻也透過男主角Gregory Peck的嘴消遣說佛洛伊德那一派都在鬼扯(That Freud stuff’s a bunch of hooey.)
Michael Chekhov在片中正是飾演擅長精神分析解謎的醫師,面對病患挑釁,雖然也會呼應說:but Freud is hooey! This you know! Hmph! Wiseguy.但終究還是關鍵時刻的解謎人。
《意亂情迷》2023年在坎城影展做修復重映,該片值得一看再看的原因很多,夢境意像的創造與執行是其一,希區考克用意像創造懸疑,吊足觀眾胃口,再用意像勾引出觀眾的想像與認同,劇情進展就像一場童年創傷的精神分析,也影響了後世電影,不過,我喜歡的角色還是Michael Chekhov,尤其是Gregory Peck拿著剃刀走下樓梯的那一幕,電影焦點鎖定那把剃刀的窒息感,讓人好生擔心Michael Chekhov如何因應,就是驚悚電影視覺意像的經典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