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王家衛初次提劍拍起武俠片,在《東邪西毒》中借用了金庸小說人物之名與刀客形式,卻大玩他的江湖兒女情思囈語。每位俠客的功夫究竟多高?他其實並不在乎,每位俠客都深陷男女情網,各有情愛煎熬,才是爭名逐利的江湖歲月中最讓他留戀的人間深情。
既然是武俠片,刀光劍影自不可少,場景可以不多,但更要不俗。
王家衛則採用了1950年代流行的「「行動繪畫(action-painting)」概念,畫家在行動中用顏料潑灑滴流,創造了流動的意識與連續意象,電影導演則以刀劍為筆,血汗為色,在減格和慢動作攝影的運氣與用力下,創造了類似金碧或青綠山水的潑墨形式,構成了武俠電影中罕見的花式雕琢。
十九年後,《一代宗師》的王家衛再次出招,鏡花水月般的水舞、雪舞和雙人舞,成為他的精工選項。
水舞來自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慘白路燈在雨中散發著凝重氣息,梁朝偉飾演的葉問在雨中迎戰數十徒眾。以一敵眾,展示的是膽識與身手,但以雨夜為背景,則純然是「不俗」美學的念念難忘了。
王家衛的光影美學中,源自集郵名詞的「對倒」扮演著核心影響力。「對倒」一指的是完全相同的兩枚郵票,上下顛倒,相連一體,每枚郵票單看時只是一般,倒置相連卻頓時俗氣盡脫,盪漾出無盡漣漪,許可諸多解釋,最常見的解讀是其中若有鏡子,看似兩相似,左右卻盡反,「對倒」影像卻在「左右」相異之外,又多了「上下」倒置,其中的纖細變化,適合用「無極而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像,四像生八卦」來做解讀,波光瀲灩,無限延伸。
功夫電影,影壇前輩已不知鍜造幾多,唯有不俗,才能勝出。但求不俗,所以才有雨夜巷戰(雖然,《駭客任務完結篇:最後戰役(The Matrix Revolutions)》已先有了雨中決戰的橋段,但是處理得有如《七龍珠》式的死敵對陣,只有氣力火拚,雨水細節就輕縱放過去了)。
從招式來看,豪雨直落,如有勁箭襲身;全溼衣裳,拳腳重力更劇;帽沿彈射的水珠,直如暗器;肢體彈飛,水花四溢;壁牆地面,各有水痕文章……《一代宗師》的水花工程,讓功夫電影多了外包裝,視覺層次與身手想像也就更繁複了。
從聲音來聽,出拳有風,觸身會響,是功夫電影的必備音質,雨水著身落地,輕重有別,水珠彈射或水花濺踏,迴音更有層次……打鬥場景移到雨夜,提供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交錯奇觀,從水滴、水花到水濺的諸多音響,可以是「如響斯應」的功夫素描,亦可以成就大師出招,技驚群英的「雷動喝采」了。
從光影來看,雨夜暗,燈影白,快速晃動的身手與人影直如魅影,偶有光動處,在暗影烘托下,光白更亮,勁力更猛;不安份的暗黑人影,深淺各殊,更釋放出蠢動力道。至於腳踩水漬的倒影,讓戰鬥如畫,虛實如詩,儼然有如一場水上芭蕾了。
王家衛的創作模式偏愛,透過「繁複」的聲光技法,厚實電影密度,同樣的概念也落實在宮二小姐與馬三,大年夜在滿州車站的大決戰。
大年夜不給好過年,那是天寒地凍下,一心復仇的激昂意志;雪花飄動下拳腳相加,則是讓輕盈雪花在視覺上添加了柔美的點化;最強力的渲染則在於交戰兩人背後疾駛而過的火車:視覺上,行進間的火車是一種速度與力量的展示,與決戰男女形成平行對話,由此產生共振力量;聽覺上,轟隆隆的車輪與車廂碰撞聲,更強化了一決勝負的環繞音場,隱隱然有了「看不見,卻存在」金鐵交鳴聲。這場火車戲是以後製手法添加進去的數位處理,「後製」音響卻創造了強力「現場」音,錯覺元素在王家衛的魔杖揮舞下,更加不俗。
至於葉問與宫若梅的金樓對決,王家衛真正想要講的只有「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的意境。葉問可勝未勝,全因有了凡心,有了私情,兩人在空間翻身而過,鼻尖眼神相隔處不到「
齊如山先生在品評京劇時给了「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總評,施加於王家衛的作品上,差堪相近,謹以本文遙賀《一代宗師》在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十二獎落袋,亦以本文回復部落格上一直期待我寫出《一代宗師》評論文章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