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婚禮變奏曲

讓你們的結合留下一點空間,

讓天堂的風在你們之間舞蹈…

 

就好像琵琶的弦是分開的,

雖然那些弦合奏著同樣的音樂。         紀伯倫《先知》─「婚姻」

 

德國哲學家尼采曾說:「人,因有夢想而偉大。」夢想多數出於自由意志的抉擇與追尋,偏偏人生難以迴避生老病死的輪迴糾纏,生老病死這四者,世人都難自主,即使頑抗,只能任由老天安排。愛情與婚嫁,雖然原初的起心動念源自心靈悸動,號稱是人生中,少數可以訴諸個人意志的決定,但也往往受制於世俗禮教,只能在既定的框架裡翻滾徘徊,想飛的心和不能飛的困苦,不時矛盾碰撞,因而交響出動人的戲劇世界。

 

戲劇反映人生,婚嫁更是遂行人生意志的生命方程式,聰明的劇作家因懂得從婚嫁儀典中找到抒發議論的可能素材,不論是儀式奇觀、人生機遇或者意志傳達,都能夠從婚嫁慶典中幻化出萬花筒般的繽紛花色。

 

婚嫁場面的構成要素無非就是慶典和人兩大要素。慶典強調排場,從炫奇或者繁複的儀式中,不論是傳統或者顛覆創新,都能讓人窺見文化堂奧;人則是婚嫁核心,不論是新郎新娘或者主婚人、証婚人的觀點,都能找到著力點,因為從抉擇到追尋,人的意志往往決定了順逆情勢與悲喜高度。

 

改編自百老匯同名歌舞劇的《屋頂上的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 有著最傳統,卻也最動人的婚禮場面,全片無意突顯猶太婚禮的特殊傳統,只是透過烏克蘭鄉下老農夫三位女兒不同的愛情與婚姻際際遇,搭配著「日出日落(Sunrise, sunset)」這首歌曲,既讓我們看見猶太裔農村的婚禮場景,也從父母親的觀點賦予生命輪迴曲的祝福與感動,生生不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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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先從父親嘴裡唱出:

Is this the little girl I carried?  這是在我懷裡長大的那位女孩?

Is this the little boy at play? 這是那位愛嬉戲的男孩嗎?

母親則是著唱出:

I don’t remember growing older  我不覺得自己變老了

When did they?   他們何時長大的呢

再回到父親:

When did she get to be a beauty?  曾幾何時她變成了美人?

When did he grow to be so tall?   曾幾何時他長得如此高大?

整首「日出日落」的技法無非就是透過「對比」,讓時間和青春形塑出對話的美麗,於是,母親的結論就有著歲月如梭的滄桑美感。

Wasn’t it yesterday   他們都還年幼

When they were small? 不才是昨天的事嗎=?

以致於接下來的夫妻二重唱,就點出了以日出日落做象徵的生命祈願:

Sunrise, sunset日出,日落

Sunrise, sunset日出,日落

Swiftly flow the days 時光飛逝

Seedlings turn overnight to sunflowers  種子一夕變成了花朵

Blossoming even as we gaze 就在我們凝視下燦然綻放

 

得著音樂的加持,《屋頂上的提琴手》就如同得著了永恆的福蔭,就算你已忘記了電影導演名叫諾曼.傑維遜(Norman Jewisonl),忘記了嗓音低沈如大貝斯,懂得用歌曲唱出猶太人生命智慧的男演員名叫Chaim Topo,這首「日出日落」就與《屋頂上的提琴手》畫上了等號,鐫刻下絕美的身影。

 

婚姻是人生大事,所以主人與賓客無不慎重其事,場面求其大,儀態求其美,儀式典禮成為最好做文章的場合,有人著力奇風異俗,有人強調珍味美食,有人則從中滲透人生的微言大義,只要編織巧妙,只要指涉寬廣,都會讓人印像深刻。

 

例如,美國導演柯波拉(Francis Coppola)的經典史詩《教父(The Godfather)》,就從黑手黨教父的女兒婚禮開場,一方面是依掳西西里島傳統,你不能在女兒的婚禮上拒絕別人的請託,因此,透過三場請託,我們不但看見了教父的特殊背景,也聞嗅到幸福與暴力的咫尺之隔;另一方面則是透過載歌載舞的盛典形式,教父家族成員的不同習性脾氣都有了清楚的揭示,猶如劇力萬鈞的起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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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明明只是一場婚禮,導演卻別有所圖,想要帶出更多人生風景,例如印度女導演米拉.奈兒(Mira Nair)的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得獎作品《雨季婚禮(Monsoon Wedding)》,明明就是富豪人家的女兒婚禮,卻牽扯出女傭和包工的另一段感情,同時亦帶出了新娘父母親和新娘外遇的複雜情節,透過當代印度男女的複雜情愛關係,讓人從電影中看見了當代印度的浮世繪。

 

類似的變奏曲還包括了英國劇場導演Phyllida Lloyd執導的《媽媽咪呀(Mamma Mia!)》,在那個陽光明豔,海水蔚藍和花朵繽紛花色的希臘小島上,什麼讓人暈頭轉向的事都會發生,明明是女兒的婚禮,最後卻成了女兒要幫母親找回舊日情人的鴛鴦譜(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飾演的民宿女主人多娜,當年何以會在一個月之中和三個男人發生肌膚之親?做了一輩子單親媽媽的多娜能否告訴女兒,誰才是她的生父?),熱鬧又混亂的生命巧合,符合了電影追尋夢幻的美學訴求。

 

同樣地,邁克.紐維(Mike Newell)執導的《妳是我今生的新娘(Four Weddings and a Funeral)》,則是透過一場又一場「別人」的婚禮,帶出了單身的男女主角Hugh Grant,Andie MacDowell在這些場合上的尷尬(那是喜劇)4 weddings.jpg與憧憬(那是偶像劇),以致於終於能夠演出一齣「自己」的婚禮。

 

當然,著名喜劇演員「豆豆先生」Rowan Atkinson在《妳是我今生的新娘》中那位老是口吃又腦殘地唸錯新郎與新郎名字的婚禮神父,亦讓傳統儀式中的婚宴,留下了讓人捧腹大笑的經典場景。

 

華人導演處理起婚宴場景,總不忘挾帶傳統儀式,但是有時走火入魔,就難免遭致「譁眾取寵」的謾罵批判。例如張藝謀的《紅高粱》,透過我奶奶十九歲嫁給五十歲麻瘋病男人李大頭的傳說,來批判保守年代中,婚姻關係的盲目與買賣關係,但是電影的焦點卻卻讓迎親轎把式可以光赤著身子,在喧鬧的嗩呐樂聲中,故意戲耍花轎折騰起新娘子,名為「新娘子可惜了」,實質則是盡情在「想悔婚,還來得及」的主題上,高唱起「客未走,席未散,四下尋郎尋不見;急猴猴,新郎倌,鑽進洞房蓋頭掀,我的個小乖蛋。定神看,大麻臉,踏鼻豁嘴翻翻眼;雞脖子,五花臉, 頭上蝨子接半豌, 我的小乖蛋」的「顛轎歌」來戲弄新娘。

 

《紅高粱》的主旨是想透過新人生的追求來批判傳統,全片的主題無非就是在頌揚高歌「妹妹妳大膽地往前走」的勇氣,只是太多舊中國的落後與愚昧,給人出賣老祖宗的臭裹腳布的印象,其實那是1980年代,中國第五代導演殺開國際知名度的偏鋒策略。只可惜,我們到了2011年,還看見華裔導演王穎重複老路,在《雪花與秘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中sf54.jpg,透過兩位有三寸金蓮的傳統女子在「伴嫁歌」的「藤崽發花十二層,雙吹雙打送上門」與「哭嫁歌」中不捨告別雙親的「新打剪刀裁面料,裁起面料穿高紅,穿起高紅深拜爹」,複誦著古老的悲情,紅紅喜幛中讓人不見欣喜新意,怎能不歎。

 

相對之下,李安導演1992年作品《喜宴》中,雖然花了極大篇幅演出華人喝喜酒與鬧洞房的場面,但是李安卻不忘客串賓客,以一句:「那是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蓋棺定論,就能讓人菀爾一笑,心領神會。畢竟,《喜宴》探討的無非就是同志兒子如何面對父母親急盼兒子成親,早日抱孫的傳統包袱。

 

然而,婚禮場面,有時候可以處理得有如一首生命之詩,已故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oedoros Angelopoulosl),就在《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中安排了一對姐弟在雪地與餐廳間,目擊了一位白紗新郎,先是從婚宴中奪門而出,暗自飲泣,卻又很快地被男方勸拉回去的悲喜進行曲,也見証了「謊言與真實、美麗與毀壞」的生命主題。

 

但是安氏的另一部作品《鸛鳥踟躕(Le pas suspendu de la cigogne)》卻安排了一場更讓人動容的河邊婚禮。政治切割了河流,讓一對新人只能隔岸相對,他們要在蕭瑟冬日舉行婚禮,卻只能趁著政治空檔悄悄進行,一旦軍用吉普車緩緩沿岸駛過,河左岸就有新郎家人一擁而出,河右岸亦有父親挽著白紗新娘,在親下簇擁下走向河邊,兩岸聯姻雖然只能隔水對望,卻散發著超越政治的堅強意志,此時東正教的神父騎著單車趕來証婚,無需華格納,亦沒有孟德爾頌的結婚進行曲,一切只如默劇的婚禮儀式,卻傳達出愛情終究得能擊敗政治的人本精神。

 

詩經曾經編織過一個絕美的人生愛情願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不過,人生有太多外力阻隔,難以圓夢,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做出重要抉擇的戲劇,往往就能動人心弦,例如《梁山伯與祝英台》動人的結局「化蝶」,無非就是已經坐上花轎的新娘子祝英台,竟然捨轎拜墓,慰祭情郎梁山伯,此時墓開化蝶,愛情的自由意志讓這段人間難遣的不了情,取得了愛情至上的強大能量。同樣地,好萊塢喜劇經典《畢業生(The Graduate)》中,犯了錯的大學畢業生班傑明,不也是展示了鍥而不捨的癡情力量,才得能即時攔阻婚禮,甚至攔劫新娘,私奔圓夢?唯有堅持,才能擁有真愛的浪漫論述,讓《畢業生》就此一直霸佔著愛情楷模的先知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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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真正發人深省的婚禮場景則屬大導演John Huston執導的《大戰巴墟卡(The Man Who Would Be King)》,該片描寫兩位英國小兵,因緣際會,盔甲中箭卻能不倒,在印度山峰之間頓時成為亞歷山大大帝的神力傳人,在祭司認定下封王,可是一旦嘗到呼風喚雨,頤指氣使的權力滋味後,早已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享受蜂漿美食,坐擁金銀財富之餘,還想迎娶后納妃,渾然忘卻了神人通婚的禁忌傳說,以致在婚禮當天,被精神狀態陷入癲癇異狀的皇后捉破臉龐,破了「神子」金身,終至跌落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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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那場婚禮,英國痞子小兵可以繼續稱王,強要迎娶,卻讓命運逆轉,這不只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的喟歎,更是得意忘形的生命悲劇,《大戰巴墟卡》的這場婚禮戲,不就有如一則警世寓言,諷勸世人莫貪念,莫逾矩?畢竟,詩經歌頌的男女合歡,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那股「宜其室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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