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能讓觀眾的腦波快速運動,不管是深層思辯或者表象的愉悅反射,都算不俗,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紀錄片《碧娜鮑許(Pina Bausch)》至少就提供觀眾三層腦波運動:
第一,一部名人紀錄片,能否不提他的生平細節,不用介紹她的童年、求學、或奮鬥歷程?
第二,電影要如何表現舞蹈等表現藝術?如何跨越藝術類型籓籬,善用電影元素?
第三,電影拍到一半,主角就往生了,電影該怎麼辦?
面對這三個問題,溫德斯都在《碧娜鮑許》中提出了他的看法與解決之道,問題與答案的本身都是藝術研究的好素材。
第一個問題其實是碧娜.鮑許生前丟給溫德斯的題目,他們在1985年相遇相識時,溫德斯坦承看過碧娜的舞碼表演時,「有一種被雷打中的感覺」,但是始終說服不了碧娜讓他來拍攝紀錄片,好不容易獲得碧娜首肯同意時,條件卻是:「不要訪談,亦不要介紹我的生平瑣事。」
碧娜的要求,是局限,亦是期許。她的規格,讓這部有關她自己的紀錄片必定與眾不同;她的限制,同樣是要刺激電影導演殺出另一條新血路。溫德斯的選擇就是回到碧娜的本體,可以不談年輪,不談風霜雨露,她的志業在舞蹈,就讓《碧娜鮑許》得以在銀幕上重現碧娜.鮑許的舞蹈風華吧,於是《碧娜鮑許》收錄了她著名的「春之祭」、「穆勒咖啡館」、「交際場」和「滿月」四齣舞作,讓精華可以長存(撫慰資深舞迷),讓名舞得到傳世的機緣(餵養新生代舞迷),其實都符合了藝術家傳記電影傳統模式。
用電影來呈現舞蹈之美,基本上就得善用「放大」與「剪接」的兩種電影特色工具來執行。首先,在音樂廳或劇場中觀看舞蹈表演,受限於空間距離,觀眾與舞作之間一直保持著既定距離,固然觀眾的視線焦點可以隨著舞者肢體或燈光移動,做縱向與橫向關注,但是卻也不遠如電影,只消透過「放大(特寫或者取鏡)」與「剪接(重新排列組合)」的基本能力,就讓「精華」得著更強力的背書。
其實,所有的「放大」或「剪接」都在深化電影與舞蹈的本體差距(現場觀眾更立體,更真實;電影觀舞則更神奇,亦更夢幻),亦讓電影「再生」舞蹈的嘗試,讓類似封閉空間的觀賞行為,透過視野與焦距的變動,而有了全新的生命力。
當然,電影的舞蹈演出更可以「出外景」,改寫了封閉空間的演出局限,甚至可以把「裝台」或者「陳設」的歷程都逐一轉化成為表演的內涵之一,採用演出「內幕」的細節呈現,讓原本只強調「幕前」演出的舞蹈,不再只是「翻印」或「跨媒材重製」而已,而是更多添了「幕後」的品味空間,名為「紀錄」,實則又多了「戲味」。這也是當觀眾看見碧娜團隊演出「春之祭」之前,得先在舞台上鋪台,鋪上厚厚一層土的那個歷程,難免就會想起雲門舞集演出「流浪者之歌」時,直接就在舞台上鋪滿稻米的震撼,然後演員趴伏其上的諸多動作,既解釋了舞作的原生力道,也讓「紀錄」的過程,多了「見証」輝煌的質感。就像舞碼竟然出外景,露出演出一般,溫德斯顯然一直在拓展用影像詮釋舞蹈的邊界。
我無法確知碧娜的倉卒辭世,改變了多少溫德斯創作《碧娜鮑許》的始意,不過,少了她本人的即時背書與暢言爾志的呼吸,確實也讓《碧娜鮑許》的知性內涵嚴重萎縮。其實,溫德斯曾經依舊採用了拼圖技法,讓碧娜的工作夥伴,以不同的姿態與呼吸,逐一憶述碧娜的往事魅力,但是刻意的節制與內歛,就讓人覺得若有所憾,拼圖似有所缺。
例如,「穆勒咖啡館」強調的是那種千山萬水擋不住,得用生命才能換到的震撼張力,若非溫德斯加進了團員回憶碧娜當初的叮嚀:「如果能再瘋狂一點就好了。」再對照碧娜自己曾經回憶的片段:「只有閉著眼睛時,初次演出的那種力量,才又回來了。」她的創意理念,或許就嫌太晦澀莫名了,但是正因為有這類的吉光片羽(例如,有團員回憶她在面試時,要求演出「月亮」的精彩示範),《碧娜鮑許》才得著更多屬於碧娜本人的烙印,碧娜可以要求迴避自傳的元素(避兔太老套,墜入傳統紀錄片的窠臼),卻迴避不了從創作者到觀眾,都是那麼饑渴地想要窺探她的私密,尋找她的生命密碼……《碧娜鮑許》在形式上,留下了不少華麗影像,但是碧娜的內心世界,卻依舊是陌生又模糊的魅影,相信那亦是溫德斯「缺憾還諸天地」的無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