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觀點的自傳,不會引發共鳴,不夠坦誠的自傳,只會引發讀者的懷疑,把自己童年際搬上銀幕的創作者,同樣也得面臨創作誠意的檢視。
羅馬尼亞裔導演伊娃.尤涅斯科(Eva Ionesco)的電影《她媽媽的公主(My Little Princess)》標榜著要坦誠面對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告白,卻又難以迴避她竟然再度出賣自己童年的血淋淋質疑。
伊娃的母親Irina Ionesco是1970年代在巴黎頗有點名氣的攝影師,她善拍裸照,尤其是拍自己的女兒,根據伊娃的自白回憶,她的母親在她四歲時即已用照相機開始掠奪與剝削她的肉身,但是她把自己的傷痛往事拍成電影時,卻選擇從十歲才開始,理由是她無法要求電影中的童星像她當年一樣,小小年紀就得張開雙腿去拍照,以滿足「戀童癖」男人的意淫世界,理由是:「我要離自己的傷口遠遠的。」
這種看似悲情又悲憤的創作告白(詳情請見開眼電影網的導演訪談),確實很唬人,容易動人,但是細看電影,卻又發覺伊娃的心靈與行動有著極大的落差,她既未能遠離自己的傷口巷,反而是擴大著自己的傷口,而且還把傷口擴大影響了飾演她童年的十歲半小女星Anamaria Vartolomei。
原因在於伊娃的童年往事確實駭人聽聞,確實不堪回首,一旦硬要回首,卻又缺乏省思高度,一切只如流水賬般細說從頭,她無法只是悄悄扮演了那位狠心母親的角色而已,母親做過的錯事,她換個形式再做了一次,不見懺悔,不見醒悟,只留下更多的歎息與傷痕。
《她媽媽的公主》的開場戲是飾演媽媽Hannah的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濃妝豔抹地出現在女兒Violetta前面,她刻意要給Violetta驚喜,擁抱兼親親,獻上禮物,又叫完一聲我的小公主之後,就急轉身,盤著男友的手坐進汽車揚長而去,留給渴望母親的Violetta難以滿足的嚮往與期待。
再次現身的Hannah則是手上多了台照相機,以前的她只是男人的附庸玩物,如果她真的能靠手上的這台照相機闖出名號,她就不必再依賴男人了,聰明的Hannah於是想起了她的小公主,想起她得天獨厚的資產,既有女兒美若公主,拍出女兒的豔情照,必能驚世駭俗,一舉成名。確實,她押寶押中了,鏡頭下的Violetta,綜合了青澀與妖媚的雙重特質,誘人的靈光華采就如俄國作家納布可夫(Vladimir Nabokov)名著「羅麗泰(Lolita)」中那幾句直指靈魂要害的形容詞:「羅麗泰,我生命之光,我腰腹間的火焰,我的罪,我的靈魂。羅─麗─泰:舌尖跳著輕快的三步舞,於上顎輕叩牙齒三次,羅.麗.泰。」
伊莎貝.雨蓓確實是演技高手,她用拙笨來刻畫Hannah初入人像攝影這一行的生疏與跌撞,再以其他藝術家虛與委蛇,遊戲人間的「亂愛」關係來突顯她急於兜售自己,因此不擇手段,逐步哄騙女兒上鉤,甚至灌輸女兒自己無法抗拒的紅塵浮沈準則,她越是急切,就越能突顯女兒只是籌碼,親情只是道具的口是心非,「活下去,還要活得好」成為Hannah「適者生存」的忠實信念,既然肉體姿態就能夠達成心願,何不直接上路,又何需多費心力去迂迴繞路?Hannah的生存選擇,確屬《她媽媽的公主》最清楚明白的創作手痕。
但是光靠名利誘惑來詮釋親情的剝削利用,卻無法滿足期待從「懺悔錄」中汲取生命教訓的影迷,特別是目睹著碧玉少女逐步蒙塵的蛻變過程,紅塵名利勾動的下墜力量就如同牛頓的第一運動定律,牽引著Violetta直奔再難回頭的無底深淵,超越身心年齡的早熟人生,Violetta究竟有無猶豫?有無抗拒?有無質疑?電影中都只是輕描淡寫帶過(包括同學的嘲諷/嫉妒;師長的錯愕/干預;社工的後知後覺,連她與母親吵架抗拒的過程,都看不出她真正在意的得失心情究竟是什麼),甚至連母親Hannah那種「只知有己(即將失去監護權之際,亦不見有任何即將失去女兒的悸動),不知有女」的苦澀茫然,都証實了導演伊娃並沒有從回憶中找出自己重新詮釋自己童年的觀點,她或許力求誠實,卻讓人看見更多的心虛與無力,以致飾演Violetta的Anamaria Vartolomei除了早熟地重複著伊娃當年的步伐之外,找不到任何足以反彈的著力點(據說伊娃還想繼續再拍續集,描寫自己從青春期進入成年的歷程,逐一重現)。
觀看《她媽媽的公主》中清純變質的歷程,確實容易讓人眉頭緊皺,不願人間再重演這等「戀童」情事,但是少了主角自省力道的《她媽媽的公主》,實質上卻只是換個角度去討好有著「戀童」與「窺伺」欲望的俗世男人,《她媽媽的公主》想要警醒世人的警語,卻只是美麗的包裝口號,毋寧才是最悲哀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