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藍柯諾:世界的早晨

曾經拍過《日出時讓悲傷終結(Tous Les Matins Du Monde)》的法國導演阿藍.柯諾(Alain Corneau 八月二十九日因為癌症辭世,得年六十七歲。

 

我一直沒有找到柯諾在1980年代成名的《槍的抉擇(Les Choix des armes)》與《薩岡堡》(Fort Saganne)》等片的光碟,無法沾染風采。早年讓他名氣響亮的黑色系列作品中,亦只看過把紀錄片與劇情片融合得極其自如的《線民(Le Cousin)》,反而是浸泡在巴洛克音樂氛圍中的《日出時讓悲傷終結》(Tous les matins du monde/世界的每一天早晨)》和原意是《恐懼與顫抖》的《艾蜜莉的日本頭家(Stupeur et tremblements)》,讓我看得津津有味,其中,《日出時讓悲傷終結》堪稱是阿藍.柯諾的巔峰代表作了(當年的法國凱撒獎給予十一項提名,最後七項獲獎)。AC001.jpg

 

既纖細又大膽的音樂選擇,既前衛又永恆的音樂命題,是我迷戀阿藍.柯諾作品的主因,《日出時讓悲傷終結》的故事既是圍繞著古大提琴家的傳奇兜轉,也讓古大提琴(viola da gamba)的傳世古曲(馬辛.馬哈斯/Marin Marais與其恩師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的作品)與世紀新曲(由長期致力推廣古大提琴音樂的Jordi Savall的創作)得以重生。

 

阿藍.柯諾小時候認識了幾位美國阿兵哥,跟前跟後的結果,讓他迷上了美國人引以為傲的爵士樂,開始彈琴玩鼓,後來的音樂興趣更擴大到巴洛克音樂和印度音樂上,懂音樂,也會用音樂,自然使得他在電影中的音樂表現顯得另類又特出。

 

馬辛.馬哈斯(1656-1728)是法國十八世紀著名的宮廷樂師,他的恩師柯隆貝(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1640 – 1700)則是隱居山林,不與俗人互動的音樂大師,他們的師徒關係只有短短的半年時光,這六個月的相處時光,也就是《日出時讓悲傷終結》的敘事主軸,只是阿藍.柯諾擴大了交錯時間,讓音樂、哲理、愛情與懺悔得到更多的發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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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風格多數是導演創意的具體實踐,《日出時讓悲傷終結》的開場與終場,堪稱是全片最最難忘的兩場戲,阿藍.柯諾用了喧嘩與悠遠,完成了他最強烈的音樂主張。

 

電影的開場給了飾演馬辛.馬哈斯的影星傑哈˙德巴狄厄 (Gérard Depardieu)長達六分多鐘的臉部特寫,那場戲是已經老邁的他,滿面疲憊地聆聽著徒子徒孫們在練琴,入耳的是不盡純熟的巴洛克音樂,還有助教們耳提面命的叮嚀與訓斥,音樂是他們的工作,也因為是工作,所以少了熱情與專注,口耳相傳的教學法像極了軍事訓練的口令,卻多的是名詞的堆積與機械式的指法反應,觀眾從馬辛的臉上看到了他的老邁與厭煩,那是一個以音樂教室為背景的開場,也是一個絕對無趣的音樂環境,在不耐煩的斥罵聲後,馬辛睜開了他的雙眼,要求學生們關閉門窗,他決心要好好替這些學生們上一堂課:音樂是什麼?這個大哉問,就是《日出時讓悲傷終結》的主軸。

 

形式或許有點近似知名劇作家彼得.薛佛(Peter Shaffer在《阿瑪迪斯(Amadeus)》的框架,同樣是老音樂家的驀然回首(透過老邁的作曲家Antonio Salieri,以滿心嫉妒、懊惱與悔恨的口吻地追述自己一輩子被莫札特名芒掩蓋,卻又竊名有成的陰謀算計),同樣是論述著兩位知名音樂家的互動情誼,也讓我們看見了音樂家的夢想與生存艱難,只是《日出時讓悲傷終結》比《阿瑪迪斯》多了一層音樂哲學的探討。tous-les-matins-du-monde002.jpg

 

電影接下來的一百分鐘就是馬辛追述自己青年時光(由傑哈的兒子Guillaume Depardieu飾演)到柯隆貝(由Jean-Pierre Marielle飾演)老師家中學琴的那段歲月,柯隆貝一開始就不喜歡四處尋訪名師馬辛,直接告訴他:「我不會收你為徒的。你是樂匠,不是音樂家。」即使馬辛真的很有演奏天份,技藝純熟,俗人聽了都會動容,唯獨柯隆貝不以為然:「你琴拉得不差…不過我聽不到音樂。你可以在劇院為舞者或歌手伴奏。你的作品很悅耳…可以靠音樂維生,不過絕對當不了音樂家。你的心有感受嗎?…」柯隆貝的聲聲責難,其實正是全片最能振聾發膭的主題論述了。

 

電影中的馬辛一如柯隆貝的鐵口直斷,他用音樂創造了自己的名利地位,拋棄了他的純真愛情(他讓柯隆貝的女兒Madeleine(由女星安妮.布洛雪/Anne Brochet飾演) 懷孕,卻棄之不娶,終究產下死胎,心神散亂的Madeleine因而上吊身亡),但是最後還是趁著夜色拜訪了柯隆貝的琴房,上了他這輩子唯一的一堂音樂課,終於明白「音樂的存在,是為了表達無可言喻的感受,絕非是聽聽就算了,亦非迎合帝王,音樂其實是得能喚醒死者,找回失去的童年、找回了人出生前、呼吸前、見到光亮前的那種原初力量」,師徒兩人或許有糾纏難解的恩怨情仇,但是音樂化消了這些俗念,兩人終於得能在黎明初醒時分,合奏了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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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能否喚醒死者?其實是非常唯心的論述,柯隆貝每回拉琴的時刻,他深愛的亡妻似乎就一直在他身前一起聆賞,馬辛終於向徒子徒孫講述了他從柯隆貝習得的音樂心法之後,就在徒子徒孫無不噙淚聆訓之際,柯隆貝的身影適時在凡爾賽宮的琴房裡現身,向他伸出了雙手,告知他:「能夠教到你,我亦深感榮幸。」全片那種情真意切,才得音樂精髓的論述既澎湃又迷人。

 

然而,阿藍.柯諾的最後一招卻也是他向凡夫俗子最犀利的邀請與試煉,因為柯隆貝告訴馬辛:「我深愛女兒,能否再為她彈奏一曲呢?」馬辛自是二話不說,即刻就彈奏了起來,銀幕漸黑,工作人員字幕開始浮升,電影看似結束了,但是音樂還在啊,你是要猛然起身,走出戲院,還是你願意靜坐原位,聽完該曲(特別是即使字幕表都跑完了,畫面全畫了,音樂也尚未中斷,還有著一分多鐘的尾韻)?tous_les_matins_du_monde001.jpg

 

即時就起身的人,或許真的就是無緣的俗人,從來不曾安靜地感受著音樂的震動,離席或許亦是一種福氣;留在座位上的人,至少是癡情也癡心的知音,畢竟懂得在黑暗中繼續咀嚼與回味電影的深情。

 

《日出時讓悲傷終結》用喧嘩開場,以綿長的悠遠做終結,訴說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與音樂態度,導演無法決定觀眾的素養與感性,但是他用塵囂與寂靜的兩種對比,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評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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