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 雪落時分

你不會忘記《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的雪景,那是溫存與別離的記憶。

你不會忘記《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的雪景,那是天地動情的祝福。

你不會忘記《鐵道員》的雪景,那有著職人的守候、奉獻與凝視。

你不會忘記《情書》的雪景,那有著青春追尋的吶喊與激情。

你不會忘記《千禧曼波》的雪景,那是青春浪遊的雪泥鴻爪。

雪景拍得好,就如一首詩,直鑽人心, 久久難忘。

《漫長的季節》的雪景出現在最後十分鐘,男主角王響歷經劫波,倒在養子懷中,此時,天空飄落雪花,細細淡淡,王響喜悅抬頭說這雪花,過去他見過。配合這場來自過去的雪花,導演辛爽帶領觀眾重新審視了劇中主要人物遇見雪花的心情,主要都是美好剎那的再次回味,愛過怒過哀過笑過……都好,雪花罕見,對照當下心境,各有感觸。雪花飄落之際,所有角色或許都在揣想著自己的未來,觀眾看見的卻是他們的過去,這麼魔幻的場景有如醅酒開封的轟然一響,細細品味著人生道路究竟怎麼走到今天這般情境?有人失落,有人變色,有人夢覺,有人夢殘,你必定會同意那家美容院要命名為「如夢」。

《霧中風景》是希臘導演Theo Angelopoulos傳世名作,尋找父親的一對姐弟被帶進警察局,偏巧老天落雪,室內室外的眾生全都停下腳步,仰首看雪,姐弟才能從容逃脫,繼續尋父之旅。雪的魔幻為電影增添了無數詩意,導演不想告訴你為什麼人們會呆立看雪,但你會同意那是天若有情的極美安排。

《漫長的季節》的男主角足足等了十一集半才知悉真相,劇情從Chapter 3走到 Chapter 4也足足走了十一集半,漫長啊漫長,雪落就是四季輪迴的終場,有人雪花落盡再無憾恨,有人空留遺恨,就容雪花逐一覆蓋吧。從蕭瑟秋黃到天飄白雪,清洗的清洗了,埋葬的埋葬了,過不去的終究都會過去的,人生與四季有了連結與對話。

一齣電視劇容許近三分鐘的長度讓音樂和雪景逐一審視所有角色,詩意氤氳,那是何等膽識與氣魄?辛爽的神來一筆,讓《漫長的季節》站上了罕見高度,光芒四射,全無僥倖。

漫長的季節:大器回首

《漫長的季節》改變了我對中國劇集的刻板印象,議題處理的大器與才氣,同樣驚人。

人比人,氣死人,處理同樣一首歌的手法與心態,高下立判。看完中國劇集《漫長的季節》,頓覺人生殘酷無情,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

《漫長的季節》是一齣十二集的劇集,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交錯敘述一椿分屍血案的成因及迴波,靠著男主角范偉飾演的火車司機王響,鍥而不捨追兇要真相,完成了一個破碎家庭和一位癡心父親的時代拼圖。

第一集中就透過章回體的結構介紹了前三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和《那個人又回來了》,但也一直到了第十二集的最後,才又出現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緊接著年邁的王響,站在高粱田邊,對著駕駛火車前行的司機王響高聲喊著:「往前看,別回頭。」此時,畫面出現了姜育恆的名曲「再回首」。

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嘴裡嚷著「往前看,別回頭」配合畫面的音樂卻深情依依唱著「再回首」:「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其實不然。

因為心頭放不下喪子之痛,沒有解開的死亡謎團,一直哽在心頭,所以王響頻頻回顧,反覆再反覆檢視碎心舊事,不放過每一處可能與可疑線索,才能從舊事碎片中組合解謎拼圖,一再回首的是他,勸人莫回首的亦是他,因為廿年的漫長守候究竟多難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劇集初始看到廿年前的他,還有點黑髮鐵漢身段,廿年後他的已經是縮肩微佝白髮老翁,唯一不改的是要真相的偏執與堅持,盼了廿年等到雲破月來,「再回首」的副歌歌詞:「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精準書寫著他長夜漫漫路迢迢,終能釋下重負的心情。

頻回首,才能無憾;勸人莫回首,則是苦盡甘來的祝福。縱然眼前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表,樂音卻引領我們回想漫長廿年的人生風霜,主角的參悟及解脫順著歌詞滑進觀眾心坎,感同身受地歎出一口長氣。

至於究竟該不該回首的人生辯證?一旦套用到政治與歷史憾恨,同樣有著微言大義的小曲輕唱。

音樂用得好,一首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同樣這首「再回首」,王家衛監製的《繁花》一用再用,用到讓人耳朵生繭,膩煩之至,那是把觀眾看小了,唯恐觀眾不懂的過度包裝,《漫長的季節》的處理則是自信又大器,一擊就中。《繁花》看似用電影手法拍劇集,終究只是劇集格局;《漫長的季節》則是把劇集當電影拍,瀟灑俐落。

導演辛爽1981年出生,才43歲,值得關注,也值得細究,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