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台灣:高度的意義

齊柏林拍攝的《看見台灣》拋出一個驚歎號及兩個問號給觀眾。

 

驚歎號在於:哇,高度變了,世界就變了!驚歎號在於:哇,台灣這麼美!

 

長期從事空中攝影,《看見台灣》是齊柏林從平面轉向影像的一次出擊,高度變了,觀眾看見了不一樣的台灣,從相識(一眼就能認出的景觀)到不相識(怎麼還有這麼多一般人從未見過的台灣風景?),從線條到構圖,從辛勞工作的人影到含笑揮手的人群,台灣如此多嬌,《看見台灣》會讓人再加珍愛台灣。ltaiwan07.jpg

 

問號則有兩個層次。

 

首先是:哇,台灣怎麼這麼慘?

 

是的,《看見台灣》最大的資產不在台灣的美麗,而是台灣的傷心。因為,美麗原本應該長長久久,一旦傷了心,美麗就再難回復了。

 

齊柏林最大的貢獻是飛到半空的高度,讓觀眾看見了台灣的現貌,以往,限於高度,我們對國「在」山河「破」的想像,其實有限,空拍提供了真實存在,卻長期被忽略的事實。

 

例如:台灣的水泥生產驚人,但有多少人知道開採水泥,必需在山林間開膛破肚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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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每天都有上千民眾擠著去看日出的祝山觀景台,轉個山頭迴身一看,你是不是才赫然發現,崩塌危機已迫在眉睫?

 

例如:台灣西部海岸長期抽地下水,造成地層下陷的新聞,閱讀率和收視率向來不高,但是《看見台灣》拍到水管雜如龍蛇,急急汲水的「盛況」,是否讓你驚覺台灣正在消耗吸乾的邊緣?

 

例如:八八風災滅掉了小林村,電視新聞台只拍到了楠梓仙溪狂流奔竄的景觀,是不是只有站在天神的高度,你才會驚覺生命的脆弱與無助?ltaiwan010.jpg

 

短視往往造成無知(反之亦然),光是開啟台灣人的眼界,《看見台灣》就已完成了吸睛及開光的貢獻了。

 

《看見台灣》的第二個問號則在於紀錄片的層次。

 

《看見台灣》是一部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都沒有現場音的紀錄片。為什麼?是因為坐在直昇機上空拍攝,入耳盡是隆隆的引擎聲?

 

很難濾掉引擎雜訊,就乾脆悉數真空,那當然是一種美學選擇。卻也造成了「有隔」的距離錯覺,齊柏林的解決方案是請來《賽德克.巴萊》的作曲家何國杰來 配樂,另外再請吳念真擔任旁白。

 

何國杰的音樂雖然雄麗壯闊(甚至還入圍了金馬獎),卻是不見台灣情感與溫度的管弦樂,越聽越陌生,越聽越遙遠,而且從頭到尾一路交響下來,太飽滿的音樂,讓人都覺疲乏了。

 

吳念真的旁白,則是他近年來少見最未溶入個人風格的聲音演出,或許腳本非他親撰,或許電影規格超乎他的預期,吳念真最擅長的感性幫腔,未能加分,反而多添了惆悵了。

 

有關聲音的迷思,其實可以在片尾的布農族學童來到玉山主峰,合唱起「拍手歌」時找到解答,那個場景,非常動人,台灣人幾乎都會熱淚盈眶,歌聲更是動人,問題在於如果那是同步收音的場面,如果那裡有著山谷回音與直昇機達達引擎聲的交響共鳴,那種感情力度,那種寫實力度,是否還要強上幾分?ltaiwan.jpg

《看見台灣》最大的迷思在於劇本,在於論述的架構。齊柏林的畫面見証了台灣的美麗與哀愁,但從美麗切入哀愁,從哀愁找出解藥的轉折,其實需要一些鋪排與牽引,結果卻處理得太過牽強與微弱,齊柏林確實拋出了一個接一個的生態問號與驚歎號給歡眾,但他真正需要的是有一個「高度」來傳播他的生態福音,他有了「視覺」高度,但是「論述」高度卻遠遠不及,否則《看見台灣》的震撼會更深更遠。

 

日落真相:坐看雲起時

 

1999年,美國作家Tracy Chevalier.每天看著牆上懸掛的荷蘭畫家Johannes Vermeer的名作《戴珍珠耳環的女孩》,就想像出十七世紀的畫室風景,寫下同名小說;2003年,美國導演Peter Webber把小說搬上了銀幕,找到女星Scarlett Johansson來詮釋這位畫中女孩Griet,完成了《戴珍珠耳環的女孩》這部描寫畫家與模特兒的傳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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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確知,導演Peter Webber什麼時候看到了二次大戰美國遠東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General Douglas MacArthur)與日本天皇的合照照片,但是他在2012年的作品《日落真相(Emperor)》中,安排了飾演麥帥的Tommy Lee Jones與飾演裕仁天皇的片岡孝太郎(Takatarô Kataoka)合影,那可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事件,那張照片是早已寫入歷史的重要圖片文獻,那是佔領軍領袖與戰敗國元首的歷史性會面,至於照片是麥帥強迫拍的?還是裕仁主動促成的?那就是《日落真相》可以自由遊走的創作空間了。

 

好萊塢拍過無數二次大戰題材的電影,歐戰題材從諾曼地登陸、納粹迫害猶太人到紐倫堡大審都有,亞洲戰場則以殘酷的島嶼戰爭為多,卻很少觸碰日本戰敗的關鍵時刻,《日落真相》從美軍投擲原子彈作開場,繼而以麥帥率領幕僚於1945830搭乘軍機飛抵日本厚木海軍機場做第一場戲,再以「征服者」如何對待「戰敗者」才算「上兵」,做為核心關鍵,確實是相當有趣的戲劇觀點。

 

《日落真相》是歷史題材電影,彷真元素攸關全片可信度,本片的選角可圈可點。emperor010.jpg

 

例如,Tommy Lee Jones飾演的麥帥,從年齡、體態到元帥風格,都處理得有模有樣,特別是他深諳媒體需求,從插好菸斗才要走下飛機,卻會在機艙口停頓片刻供媒體拍照的「作秀」模樣,就足以說明他操縱媒體的強人性格。例如,麥帥在1942年受到日軍追擊,被迫從菲律賓撤往澳洲時,雖然說過:「I shall return.」的名言,但是當年倉皇逃命,來不及拍照存証,日後竟不惜重返菲國海灘「重建」歷史圖像,《日落真相》中的麥帥就常在鏡頭前擺帥擺酷……歷史褒眨,就在看似不經意的人物細節中逐步建立完成。

 

例如,發動侵華戰爭的首相近衛文麿、攻擊珍珠港的首相東條英機到內大臣木戶幸一,即使他們已是敗戰待審的犯人,除了東條英機自殺未遂,武士氣節備受質疑外,其他大臣都還動靜有節,並無倉皇失志之情,編導顯然相當偏袒日本,但也唯有在這種氛圍的烘脫下,才能得出麥帥的最終決定。emperor003.jpg

 

《日落真相》的最終高潮就是麥帥下令他的日本通幕僚Fellers准將(由Matthew Fox飾演)在十天內完成調查,確定要如何處置日皇?是廢黜天皇,並讓天皇接受戰犯審判,甚至送上絞刑頭,吊死天皇?還是尊重日本神國體制,重建民主?從Fellers發動逮捕到親赴皇宮,所有美軍與日本高層接觸的戲,從牆上貼照片逐一認人到情報回報的過程,都是叩人心弦的歷史時刻,有著引人入勝的磁吸能量。

 

不過,《日落真相》卻在此時悄悄轉了兩個彎,偏離了主題,淡化了張力,殊為可惜。

 

其一是:Fellers與日本教員綾(由初音映莉子飾演)的戀情。綾的章節,目的在鋪陳Fellers所以是日本通,展現他對日本文化的獨到觀察,甚至在審訊時能以流利日語卸除日本大員心防的關節所在,但是Fellers假公濟私的戀情追思,不但太過冗長,也未能強化美國人應該包含日本文化的必要元素,反而混淆了劇情焦點,拖累了全片節奏(有的人就會吹毛求疵質問Fellers何以能在一片廢墟中,找到綾的舅父舊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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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是:Fellers的蒐證查案過程,只強調大臣的片面證詞。雖然,大臣轉述天皇在得悉內閣決定要偷襲珍珠港時,曾經脫口唸出祖父愛唸的詩句以明志:「我等希望世界的海洋能和平連結,何以狂風與海浪憤怒地掀起?」轉述的場景何等動人,但是日本人明知美軍是要來追究戰爭責任,誰不會為天皇諱?誰不會努力保全天皇?就算編導曾經讓Fellers一度做出處死報告,但那也只是唬人噱頭,《日落真相》只是就歷史事實中草草就推論出無罪免死的結論,未能再就戰爭責任,以及日本安定的前線指揮官決策(還有七百萬軍隊可反抗,美軍至少還要派出百萬鎮守)多做琢磨,以致於有一種先有結論,再填內容的匆匆之感。

 

不過,高潮就是高潮,《日落真相》的魅力在於麥師與裕仁會面的那張照片,重現會場氣氛,也就成為《日落真相》最吸睛的好戲,捉住那張照片,重現彼時情境,就已夠讓人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