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戰風雲:記者的浮雕

面對攝影機,神經就會緊繃,很難放鬆,凡人如此,演員亦然,得過奧斯卡女配角獎的瑪莉莎.湯美(Marisa Tomei)卻在《選戰風雲(The Ides of March)》中成功示範了放鬆的演技。

 

選戰需要造勢宣傳,操盤手與媒體的關係相當微妙,媒體给予好評,做出正面報導,選戰就輕鬆得多;媒體懷有敵意,處處找碴,這場仗就難打了。不管是餵養媒體,攏絡媒體或者利用媒體,能夠魚幫水,水幫魚,各取所需,互蒙其利,應該是操盤手追求的最高境界了。

 

ides918.jpg瑪莉莎.湯美在《選戰風雲》中飾演自由投稿的政治線記者Ida,黏著操盤手,套交情,挖內幕,寫獨家是她的文稿能獲主流媒體採用的基本條件;但也因為她的報導確實有獲媒體採用的可能,操盤手即使百忙,也得好好張羅她,讓她有機會近距離採訪選務人員,做直擊觀察,甚至故意釋放空氣,讓她有料可爆,能夠獲得媒體重視,也甘心做起傳聲筒。

 

記者角色夠不夠寫實,能否形塑說服力,對白是重要關鍵,如果就像一般記者會上只會問白癡問題的傻鳥,肯定遭人嗤之以鼻,兼任編劇的導演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給予Ida的話白空間就是話中有話,所有的目的都在套話,但是瑪莉莎.湯美選擇的問話姿態並非前傾式的積極攻擊,而是後躺式的輕鬆攸裝,攻擊就會讓人緊繃,如非對抗,就是防禦;只有談笑間悄然用兵,看似不經意的隨口閒談,讓人在警戒降低的情況下,誤判情勢,多透露出一些蛛絲馬跡。瑪莉莎.湯美每回亮相時,都不是尖毛直豎的刺蝟,甚至還有些故意的慵懶,明顯有別於其他演員的肢體動作,但是藏在肢體下卻有著有聞必錄的耳朵與心靈,再加上打蛇一定要打七寸的直接問話,自然就更具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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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Ida的採訪對象Paul(由Philip Seymour Hoffman)是選戰老手,並非不懂人間險惡的菜鳥,《選戰風雲》的劇本功力就顯現在Paul在其他同事前面,攻防嚴密,字斟句酌,守得滴水不露,卻在走出餐館,只有Ida在身旁時,才放出最有料的新聞線索,公私有別,為己造勢的結果卻是一樣的,識相的Ida嚐到甜頭,自然就對Paul更加信任,有時難免放水或者投桃報李,有時則是甘為利用,都成為他們之間的互動模式,其間微妙,只有老鳥記者心知肚明,但是電影能拍出這種極其敏感又微妙的分寸拿捏,即已符合了職場寫實的基本需求了。

 

急著想表現的記者,基本上都是嗜血的,只要是新聞,而且是重要新聞,都會拚盡全力來採訪,交情固然重要,但是特殊新聞卻也會記者六親不認,只問新聞,不理交情,明明知道洩露新聞線索的人必有目的,但是只要符合專業判斷,聞到有資利用的線索,記者絕對是不達目的絕不鬆手的,喬治.克隆尼給Ida的第二場好戲就讓她用電話採訪展現功力,先爆一個料做餌,嚇到以為天下沒有第四個人知情的Stephen滿頭冒汗,再引出第二個料,要逼Stephen就範,釣出更大尾的魚,其實,不管Stephen如何回應,她掌握的線索都已夠震撼的,但是那種吃魚連皮帶骨頭都不放棄的狠勁,不也是「專業」記者經常演出的「專業」戲碼?拍電影能拍到連專業人士都覺得很吻合真實,那也是專業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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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和採訪對象之間,究竟是不是朋友?簡單來講,相互利用的時候絕對可以熟到稱兄道弟,卻不需要把朋友掛在嘴上,因為彼此自然就會一見如故,在相談甚歡中跑到夠份量的新聞。一旦得把「朋友」掛在嘴上,需要套「朋友」交情時,就意謂著彼此已經起過利益衝突,有過程度不一的背叛或者選擇,Ida的繼續黏纏,當然是形勢比人強,透過認錯和示好的方式,爭取第二回合的好聚好散,真正有趣的是Stephen嘴上依舊承認Ida是他的好朋友,卻也明白告訴警衛:「她是記者。」不能她闖入辦公界線,然後再轉身告訴Ida:「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想公開得罪記者,保留未來再合作的空間,卻也不露聲色,不顯情緒地給了對方軟釘子吃,職場冷暖,人間現實,就在高手過招下,多添三分寫實力道。

選戰風雲:彩虹的黑影

所有的戰爭都是無情的,都以摧毀對方為目的,選舉戰爭雖然只動用銀彈,而非子彈,在民主的護佑下,傷亡指數理應不高,卻因為攸關利益與榮譽,對於人性的摧殘,絕對不輸任何有形戰爭。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在他執導的《選戰風雲(The Ides of March)》對於看不見硝煙味的戰爭著墨甚深,至於現實人性的刻畫更是深刻,絕對夠格做為就業市場價值判斷的最佳範本。

 

集編導演於一身的喬治.克隆尼在《選戰風雲》一開始就已選好了邊,定了調,他透過女主角Molly(由Evan Rachel Wood飾演)的嘴,點出了政治的無情現實:政治總是先帶給世人希望,最後卻總是以幻滅做收。確實,世界的民主國家,雖然都是透過民主程序,在風起雲湧的夢幻與喝采聲中,選出國家領導人,但是最後能夠全身而退?多少人是在風捲殘雲的噓聲中退場?又有多少人能夠長得國人尊重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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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總統的權位確實誘人,尤其是世界首強的國家元首名器何等光鮮誘人,英雄狗熊都競相折腰,即使看透政客本質的人也依舊樂於搖旗吶喊,造就夢幻,再因緣際會,攀龍附鳳,名利雙收。然而,選勝的無情在於勝者全拿,輸的一方就兩手空空,毫無所獲,因此領先的人怕輸,落後的人更怕,於是才會有無所不用其極的花招與詭計出現,《選戰風雲》就掌握住這種人性微妙,編織出一場撼動人心的好戲。

 

喬治.克隆尼採用的起手式為「對比」,但是層次有別。例如電影的開場與終場都是男主角Ryan Gosling飾演的Stephen獨自面對麥克風的場面,然而開場時,他只是助手,終場時,卻已幹掉上司Paul(由Philip Seymour Hoffman),成為獨當一面的幕僚長。透過這種「對比」,事業天平,就顯現出鮮明落差,觀眾目擊了將近兩小時的權力鬥爭,勝負與是非的界限,似乎早已糊成一團,難以確認了,這才是最強烈的震撼。

 

「對比」的另外一層效果則是透過「妥協」,讓真相得著更清楚的輪廓。喬治.克隆尼把這個表現機會留給飾演總統參選人Mike Morris的自己,從演講、辯論到幕僚會議,確實思路清晰,一派正義,有所為有所不為,完全符合了競選團隊為他奉獻犧牲的完美情操,尤其是他與妻子同車,分享選情險惡時,聽出妻子已經接受幕僚獻策,要他接受交換條件時,滿懷感慨說出:「每一回我所提出的下限,卻都被迫修正,但是,這回絕不……」沒有人會以為他在妻子面前都在表演,人們寧願相信那是夜半私語時的真心話,但也只有他把狠話說盡,高舉道德與正義標竿之後,最後的逆轉,最後的全面妥協,才凝聚了足夠毀滅夢想的「對比」震波。

 

喬治.克隆尼採用的殺手鐧則為「背叛」,同樣層次有別。首先是如何抗拒利誘。選戰未到最後,勝負難料,選到一半時,突然有人要來挖角,要求私奔敵營,來個密會,Stephen該如何因應?第一個層次是:要不要去,第二個層次是:要不要據實以報?第三個層次則在於:何時做出決定?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在機關算盡的時刻,「忠誠」已不純粹,就很難避開他人質疑了。Paul要逼Stephen走路的那番「忠誠」談話,確實義正詞嚴到讓Stephen百口莫辯,但是Paul跡近挑剔的潔癖,也反應出不同世代的價值觀,充滿理想性的美好往日,終究抵不過現實的利益盤算,也不合乎職場忠誠度的現世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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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則在於嘴上的「承諾」,究竟算不算數?打出挖角戰術的Paul Giamatti,有其兵法戰略,他的誠意與算盤,在底牌揭曉的那一剎那,確實是全片最血淋淋的職場現實,原本就得不到的,就讓別人也得不到,只憑一張嘴,動動唇舌,就能斬將搴旗,其實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高明反間計,Paul Giamatti的翻臉告白,不但讓錯愕的Stephen如洗三溫暖,看戲的觀眾也備受震撼,堪稱是《選戰風雲》最犀利的職場人生。

 

最關鍵的「背叛」同樣是要由喬治.克隆尼自己來一肩扛起。不管他背叛的是理念、形象或者戰友,所有向下沈淪的選擇都是極其無情的人生現實,《選戰風雲》最夠力的批判點就在於站在夢想的彩虹雲端上,看到最真實的烏雲結構,那是千金難買的人生經驗,然而,我們只用一張電影票的代價,就換得了無數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