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逃亡:老薑

人老心不老,以老人為題材的電影能讓人看得津津有味,關鍵在於劇本和表演深諳人情世故,幽默風趣中不忘針砭。

老人行動慢,推著助行器緩慢前行,常被人嫌擋路礙事,91歲的一代巨星Michael Caine在《一個人的逃亡(The Great Escaper)》中穿著大衣,帶著呢帽,推著助步車前行,做為人生長戲的壓軸演出,此情此景既寫實又讓人噓吁。

行動緩慢不代表心思也變慢,《一個人的逃亡》的開場,遇見多位年輕單車騎士,一身時髦穿戴,胯下風火輪也流線拉風,不屑理睬老傢伙,言談囂張,大剌剌插隊連個抱歉也不會說,完全就他當空氣。

不能說三道四,不能直斥輕慢,一旦正面衝突,吃虧的還是老先生,電影用世代矛盾做開場,硬是熬到八十分鐘後,才讓你看見老人的「復仇」,是的,體力不如你,但是智慧或手段,老薑就是老薑,你會心一笑,想要替他喝采,《一個人的逃亡》的回馬槍生猛有力。

時代在變,落在浪潮後端,往往只能隨波逐流,老Michael的諾曼第懷舊之旅被媒體吵做成火紅新聞,表面上把他捧成英雄,其實都是媒體、商船或安養中心行銷策略下的猴子,他看似「欣然」配合,推著助步行慢慢走他的「星光大道」,敬禮微笑又揮手,賓主盡歡。最後回返住處,面對老伴說出他的「猴子」心情,字字句句才是整部電影的核心,原本唇角綻放笑容,一路讚歎他這趟奇蹟旅程的觀眾這才明白:最大的喜劇其實是悲劇。

「累了兩天,上床休息吧!」老伴這樣勸他,老Michael的回應極有趣:「My bed ? Or yours? 」熱戀中人,共枕貪歡,老年時光往往分床各眠,以免不同作息或生理反應干擾老伴,再次同床共枕,自然是舊情戀戀,重溫繾綣。不過,導演顯然是藉著這場戲向曾演合演過《綠頭巾(The Romantic Englishwoman)》的兩位巨星致敬。

Michael Caine與Glenda Jackson曾經在1975年與名導演Joseph Losey合作綠頭巾》,片中有同床異夢的床戲,有經典劇照可資佐證。電影中的Michael Caine是作家,太太Glenda Jackson對婚姻生活很失望,一個人到德國旅遊,認識了一位德國青年,自稱是作家書迷,所以就帶他回英國。對作家而言,三人行是綠帽之恥,卻也成了苦無寫作靈感的作家的新書素材,最後觀眾難免疑惑銀幕上的故事究竟是真?抑或只是小說章節?

楊德昌的研究者其實可以拿《綠頭巾》比對《恐怖份子》,不要只對著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春光乍現(Blowup)》指指點點。

大戰巴墟卡:傳奇經典

這兩位英國小兵差一點就成了亞歷山大帝的傳人,成為一國之君。《大戰巴墟卡》是Michael Caine最引以為傲的作品,也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

很多人都愛問知名導演或演員,你拍過那麼多電影,最愛哪一部?講真話,得罪人,講空話,又何必?宣傳期間只挑好話講,無可厚非,事隔多年,甚至在回憶錄中分享真實感受,份量就大不相同了。

Michael Caine在1992年出版自傳「What’s It All About」,在第343頁的最後一段他寫下以下文字:「The film was finished and I instantly felt a tremendous pride that I had been in it. And I was right-I think that The Man Who Would Be King is one of the finest films in which I have appeared, and one that I think will last long, long after I am gone.」(大意是:他很驕傲自己能演出《大戰巴墟卡》,那是他參與過最好的一部電影,即使在他過世之後,也會持續有人討論。)

這本回憶錄一共47章節,只有3章用電影片名做標題,分別是Alfie、 The Man Who Would Be King Dressed to kill,用意非常清楚,今天只談《大戰巴墟卡》。

Michael熱愛巴黎,度蜜月在巴黎,也是在巴黎接到大導演John Huston電話,告訴他我就在你附近,要不要出來聊聊?John Huston從1940年代活躍到1980年代的超級大導演,接到本尊來電,他當然飛奔前往。

《大戰巴墟卡》是John Huston從1950年代就開始已經籌備的大片,改編自諾貝爾小說獎得主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同名小說,描寫兩位英國軍人深入南亞山區尋寶,陰錯陽差成為亞歷山大帝後人,成為神人國王的傳奇,John Huston本屬意Clark Gable 和 Humphrey Bogart擔綱,諸事尚未齊備,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就已遠行,過兩年,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也歸返天國,John Huston不得不另起爐灶,一路熬過1960年代,找過無數當紅男星都沒談攏,直到1974年才把箭頭指向Sean Connery 和Michael Caine。

一聽說是John Huston,再聽說是要他演泏的角色原本屬意亨弗萊.鮑嘉,又聽說是吉卜林的小說改編,Michael連連點頭說好,連劇本沒看就先接了戲,他的直覺反應,還真的讓他共同完成了一部經典。

《大戰巴墟卡》外景都在摩洛哥,山區白天極熱,晚上酷寒,加上蚊蠅極厚,就算演員下榻當地最高級飯店,Michael還曾經染上傷寒,苦不堪言,但在他的回憶中,有幾點值得一提:

一,拍戲期間,導演John Huston都不叫他Michael,而是直接叫他片中角色的名字Peachy ,顯然就是希望他裡裡外外一直處在角色情境中。

二,John Huston既然是大導演,請到的工作團隊都是一時之選,多位都曾與Michael合作,專業能力早有共識,尤其是拍片時一定守在一旁的攝影師和錄音師既然都是老面孔老夥伴,Michael安了心就更有信心了。

三,《大戰巴墟卡》拍的第一場戲是Michael歷劫歸來,帶著老友人頭找上吉卜林訴說他們的山中傳奇,這場戲Michael要特殊化妝,凸顯他死裡逃生的艱難,但也因此讓Michael大喊受不了,因為每天都得早早上工讓化妝師在他臉上磨磨捏捏個兩三小時,他不是嫌化妝苦,而是嫌化妝時間早,不能睡懶覺。因為睡飽覺才能演好戲。

四,《大戰巴墟卡》拍攝的最後一場戲是Sean Connery秘密敗洩,不再是神子,而是凡人,被逼上吊橋,就在高唱著「The Minstrel Boy」的歌聲中,信徒砍斷橋索,整個人翻墜山谷。橋是真的,山谷也是真的,Sean Connery也真的走上橋去拍戲。差別在於前一天試戲時,風平浪靜,腳步踏實,開拍時卻刮起強風,橋繩隨風搖晃,還真的讓人猶疑卻步,忐忑的Sean Connery一度向導演請命:「昨天橋好好的,今天好像偏了。」John Huston斬釘截鐵告訴他:「橋沒事,還是好好的橋,差別在於今天是要走上去。」Sean Connery拗不過,只好硬著頭皮,迎著山風走向吊橋。

電影是幻術,橋歸橋,斷歸斷,也真的有人從橋上跌落山谷,透過剪輯,看起來橋就真的在Sean Connery眼前斷落,Sean Connery也就在眾人面前翻落山谷,其實最後橋斷人落時是替身上陣,山谷下堆滿了各式護墊,以免替身受傷,問題是風真的很強,一路吹著替身真往山壁撞過去,連一旁觀看的Michael都忍不住尖叫起來,還好替身技高人膽大,即時掉落在八十英尺下的防護墊上,在眾人的歡呼喝采聲中,站起來得意揮手。只要看過《大戰巴墟卡》都不會這場驚心動魄的墜橋戲,那個沒有綠幕玩合成特效的古早年代,許多電影場面真是用命換來的。

五,Shakira原本只是陪著老公Michael拍戲,順便到摩洛哥旅遊,不料原本要演出皇后Roxane的演員出了狀況,Shakira雖然是在英屬蓋亞那(Guyana) 年生,還代表過蓋亞那參加世界小姐選美拿過第三名,但是她的父母親都是印度人,從外型到氣質都挼近眾人想像的Roxane,但她沒有心理準備,不管Michael怎麼說,她都不肯,沒想到導演一出馬就搞定了。

電影中,她的美貌讓Sean Connery動了色心,指名要娶她為后,她卻懼怕神子臨幸,緊張到雙眼翻白,歇斯底里張手抗拒,導致神子濺血,神話破滅。

  • Shakira的表現讓Michael深以為傲,但他更開心的是Shakira演過大片後,完全明白演員承受的內外壓力,就更能體諒Michael的入戲與出戲煎熬,多了同理心,夫妻相處就更融洽了。

人犬:盧貝松聲影套路

Luc Besson 是商業電影導演,知道如何討好觀眾,他自己擔任編劇,更盡情發展擅長的套路不管是悲憫、奇觀、暴力或者音樂,男主角Caleb Landry Jones也替他撐起了半邊天。

《人犬(DogMan)》有著Luc Besson 慣用的商業電影套路(例如:個人對體制或幫派的反制與反動,以及透過媚俗場景為弱者代言),雖然劇情設定跡近三分寓言七分神話,觀眾還是容易被他給撩動及煽惑。

DogMan是Dog與Man的組合字,整體而言,《人犬》中與Dog相關場景設計與處理,有如神話;Man的部分則是男人可憎,女人可親,不論妳是本色或變裝。Caleb Landry Jones飾演的男主角Doug是生理男性,卻只有變裝成女性才得著掌聲與成就,他也只從母親、戲劇老師、變裝同伴和心理醫生得到溫暖與激勵。

電影開場就出現法國詩人Lamartine的詩句: 「Where there is misfortune, there is a dog sent by God(凡有不幸,上帝就會派狗出來)。」Luc Besson採用如此文青又如此詩意方式破題,講得有夠直白,也帶出了後續中不時出現的莎士比亞戲劇片段表演,然而Doug被「養狗、殺狗又以鬥狗為生」的父親關進狗籠後,哥哥在狗籠外掛出「In the name of God」的布條(目的在父兄行為辯護─人犬有別,以神之名懲罰愛犬逾人的弟弟),Doug看見的是字的背面,也就是god 變成了dog,這款迴文倒錯,同樣也是文青遊戲,以「神」之名變成以「犬」之名 是反諷,卻也相對沉重。

而且Doug在陳述往事時,不忘強調狗有諸多美德,唯一的錯誤是「它們相信人類」,慷慨激昂,乍聽有理,但是他的狗兒都相信他,讓他可以傲然宣稱:「汝不犯我,狗不犯汝。」然而不管是為了生存或者報復,他卻以狗之名行竊盜與殺戮之實,這不也是「相信論」的現實悖論?愛狗惜狗的DogMan終究是Man不是Dog,Doug(發音與Dog何其相近)終究仰靠眾狗把自己釘上十字架,DogMan成了GodMan,god 與dog的回文趣味再次疊印發酵。Luc Besson雄辯滔滔的影音處理,終究回套進他慣常的爽片套路,即使對暴虐父權和虛偽社福諸多撻伐,終究只是表面水花,難有底層共盪。

Caleb Landry Jones的表演讓《人犬》有了光芒四射的片段。其實,飾演少年Doug的Lincoln Powell也很稱職,尤其是在校園裡與老師演出莎劇的片段,時男時女,角色與性別自由來去,既宣告了表演才情,也預告了未來變裝的傾向,配上那句「會演莎劇,就什麼都能演了」的台詞,讓他天殘地缺的人生找到了自在舞台,所以先後變裝詮釋的Marilyn Monroe、Édith Piaf和Marlene Dietrich三位女星的造型與歌唱,都綻放奪目光輝(尤其是一曲唱畢,幾近癱瘓的身心俱疲),發行商不忘替每首歌的歌詞都譯成中文,詞曲心聲與人物心境彼此唱和,情緒感染更加到位。

透過心理醫師的對話,Luc Besson夾帶進私自以犬道「替天行道」是控訴者扮起上帝角色做出仲裁,逾越人生分際的結論,這款大道理究竟適不適用邊緣人?或者只是煽情之餘的「政治正確」補述?或許,Luc Besson只是想講一則殘障愛狗人的愛情故事,最美好的時光是Doug看著母親在廚房做菜,唱盤傳唱著「speak softly love」的歌聲,那是《教父》的主題曲,樂聲傳揚時是流放義大利的麥可遇見美麗女子,經過相親、戀愛終於結婚的美好時光,無奈樂音末歇,新婚妻子既已死於汽車炸彈之下,《人犬》的Doug不也在這款樂音中結束了自己的青春夢想?

Luc Besson是懂音樂,也善用音樂操控觀眾情緒的導演,所以作曲家Éric Serra一直用大提琴描繪Doug的心境與際遇,唯獨Marilyn Monroe、Édith Piaf和Marlene Dietrich歌音揚起,Doug的臉上與人生才有了色彩,這麼巨大的落差,都是在凸顯Doug的救贖與新生。

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

記憶如果是條長河,會用什麼方式湧上心頭?又適合用什麼方式呈現?一部電影出現32首歌,卻又不是歌劇,真是藝高人膽大。

一開始是黑畫面,隱隱聽見有悶雷聲,然後有雨聲。

這是英國導演Terence Davies《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Distant Voices, Still Lives)》的起手式,音畫結構,就給人Distant Voices的印象。

Terence Davies的不俗在於接下來的兩個畫面,一位母親忙著準備早餐,走到樓梯旁逐一喊著小孩的名字,該起床,要上課了。她生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此時,攝影機就停在樓梯前一分鐘,動都不動,也不見子女下樓,但是他們的回應對話,就迴盪在樓梯間。

有人上下來去,那是生活日常;只聞人聲,不見人影,那又是另一個層次的Distant Voices,空間裡的迴聲,是記憶,是魅影,更是詩情,Terence Davies就以這三顆鏡頭的音畫技法奠定了藝術大師地位,而且這還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不論是人聲、環境聲、歌聲、樂聲或廣播聲或爆炸聲,Terence Davies在《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玩得徹底盡興,例如開場的雷聲雨聲就飄出來「I Get The Blues When It Rains」這首歌,聽見雨聲,我心憂傷,這是多愁善感之人聞雨傷情的共同心聲,尤其當你聽著歌詞清唱說:
It rained when I found you
我在雨中遇見你
It rained when I lost you
我在雨中失去你
That’s why I’m so blue when it rains
所以聽見雨聲,我心憂傷。

你自然就接收到濃濃的哀思,因為接下來撞進眼簾的先是媽媽與三位子女的合照,背後牆上還掛著一幀父親牽著馬匹的照片,此時迴盪在銀幕上的歌曲換成了「There’s A Man Goin’ Around Takin’ Names」,那更是一首哀歌,因為那位四處遊蕩的人其實就是死神,所到之處專門取人姓名,名之不存,誰復記憶?
There’s a man goin’ ’round takin’ names
有個人四處取人名姓
He taking my father’s name
他取走父親的名
And he left my heart in vain
另我心虛空
There’s a man goin’ ’round takin’ names
有個人四處取人名姓

此時,你恍然明白這家人似乎正為父親的離世黯然神傷。可是鏡頭隨即又換了,同樣是這家母子女四人合影,衣著變了,胸前各別著一朵康乃馨,喪禮會合影,喜慶也要合影,時光悠悠的家族歲月,就這樣不著痕跡地縱橫跳躍,自由來去。

人生記憶都是片段,來去無緣由,Terence Davies的《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就是他1949-1950年代在利物浦鄉下長大的回憶點滴,看似漫無章法,人物雕像時陰時晴,有時吼斥,有時緊擁,意識的自由流動正是記憶長河的隨意一瓢飲。
他們家有十個小孩,電影縮小規模只有三人,避免觀眾辨識困難,但是他的父親有時是暴君,會打老婆,咆哮子女;有時卻是溫柔慈父,耶誕佳節,替馬刷毛,都讓子女念念難忘。藝高人膽大的Terence Davie處理家族悲歡離合時一律透過歌聲,不論是無名小曲、知名俗歌抑或殿堂聖歌,都有註解劇情兼抒發私情的能量,我的藍光影碟還會適時浮現歌詞,似乎就怕你忽略了音樂織錦的細節用心。

《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原聲帶收錄了32首歌曲,我會唱的只有五首,不熟的,默默體會詩情,熟悉的除了共鳴,還想跟著唱和,在在都是很富足的詩樂享受,例如,兒子在看守所吹奏的口琴樂聲就是《舞台春秋》的主題曲「Limelight(Eternally 心曲)」 :還有多少人在戲院裡看著《生死戀》,哭得一把鼻涕 一把眼淚時,耳旁聽著的就是《生死戀》同名主題曲「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偏偏就在這首歌聲中出現兩位男子身子從天而降,跌破天窗玻璃,愛恨生死,就在意涵相近的歌聲中相互唱和……
至於壓軸的O Waly Waly,就讓我揀選一開始的五句歌詞來作結吧:
The water is wide, I can’t cross o’er
河床寬闊,我難跨越
And neither do I have wings to fly
亦無翅膀可以飛越
Give me a boat, carry two
給我一艘雙人船
And both shall row
My love and I
讓我與所愛得能划行
一部看似吵吵鬧鬧的成長電影,其實就是夾纏哭笑愛恨的深情電影。

Terence Davies去年十月告別77歲人生,我當時無力撰文為他送行,今天重看了他38年前的成名作《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再次滿滿感動,這篇文章就是向他敬禮,死神可以奪走很多人的姓名,但我相信Terence Davies的名姓絕對不受影響。

大家來我家:巨星飆歌

《大家來我家(A Prairie Home Companion)》是大師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第86部作品,也是他最後作品,在「紅河谷」與「甜蜜變奏曲」的歌聲中,觀眾見証了一個逝去的年代,也感謝大師透過他的調度,用影片留存了一個美好的年代。

《大家來我家》的劇情描述美國一個製播長達32年,曾經是全美最收歡迎,由知名主持人葛瑞森.寇勒(Garrison Keillor)監製與主持的現場廣播秀正面臨著產權易主,即將停播的命運,就在停播前的最後一夜,阿特曼帶領我們走進劇場見証了一次現場廣播的驚人魅力。

一如過去阿特曼的作品,《大家來我家》同樣有著眾星雲集的場面,從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伍迪.哈里遜(Woody Harrelson)、莉莉.湯普琳(Lily Tomlin)、約翰.雷利(John C. Reilly)到琳賽.蘿涵(Lindsay Lohan),每位知名影星都真的在攝影機和麥克風前就高歌歡唱了起來,每首歌不但旋律輕快,讓人意興飛揚,歌詞時而逗笑,時而意在言外地感時傷懷,都更豐富了電影試圖見証美好年代的企圖心與效果,光聽大明星唱歌就已值回票價,更何況電影的成就與企圖心不只如此。

阿特曼的電影通常不想只講一件事,而是試圖對每一個主題都能有全方位的生態審視,《大家來我家》無意只紀錄一齣廣播劇的落幕時光,而是幕前幕後全面掃瞄,既讓我們見証了傳統廣播劇現場製播歌舞的本事(那個盛況,曾經在今年五月汪其楣老師製作主演的《歌未央》舞台劇試圖勾勒過);也有金主決定節目生死的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媒體生態;也有藝人窩在後台時呈現的勾心鬥角、打屁調侃,相互期勉的眾生相;更有製播單位伺候大牌的各式花招;還有飄盪在製播現場的幽靈,收割著演藝世界的生離死別。電影宛如一場秀,長度正如廣播節目的長度,層次與內涵卻無限寬廣,阿特曼帶著縱橫來去,重現了廣播時代的黃昏美景,也告別了再也不回頭的夕陽了。

《大家來我家》中比較特別的角色設計就是由金髮女星薇吉妮亞.麥德森(Virginia Madsen)所飾演的「危險女郎(The Dangerous Woman)」,她既是幽靈,也是天使,也是死神。

她曾經是廣播秀的忠實聽眾,因為節目太好笑了,開車時不小心撞上了路旁的老橡樹,成了廣播冤魂,所以不時就會穿上白色風衣,穿梭在錄音舞台前後,回味過去的美麗,同時也要帶走陽壽已盡的藝人。

這個天使/死神角色讓人立刻就會想起鮑勃.霍西經典歌舞片《爵士春秋(All That Jazz)》中由女星潔西卡.蘭(Jessica Lange)飾演的守護天使/死神(Angelique)角色,她的出現,不是悲情,沒有恐懼,而是「生 有時,死有時」的自然輪迴現象,對於舞台上下的諸多事情,沒有干預,沒有阻擋,只有默默見証與祝福,但是她的眼神與身影卻極深情,特別是曾讓她生死相許的精彩廣播,更有不忍告別的歎息,只是她不能改變事實,只能以回眸一瞥做最深情的注視。

危險女郎現身必有死亡,不但是《大家來我家》的廣播秀即將落幕,更有一位老藝人唱完了曲目後就在休息室裡溘然長逝,那是藝人最美麗的終點,但是阿特曼不想讓她只扮演送終接靈的角色,當湯米.李瓊斯(Tommy Lee Jones)飾演的那位資方代表現身時,「致命女郎」接受劇場經理的委託現身包廂,告訴明明喜歡這個廣播節目,卻急著喊卡,也急著上路趕搭飛機的湯米說有一條捷徑,繞過一棵大橡樹,就可以趕到機場,湯米欣然笑納。

但是從維吉妮亞的淺淺笑容中,觀眾想起來了:當年,她不就是聽廣播出神撞上了橡樹而去世的嗎?

死亡,就像維吉妮亞的幽靈一般,不時在電影的片段中出現,甚至連阿特曼在拍完《大家來我家》後也撒手歸西, 但是他不忘在廣播節目中安排了梅莉.史翠普和莉莉.湯普琳合唱了一首《媽咪,再見(Goodbye to My Mama)》,深情地向死者告別,向觀眾告別,每回聽見這首歌,觀眾就可以體會阿特曼是如何參透生死大關,以最爽朗的歌聲向大家告別,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Goodbye to my Mama, my uncles and aunts,媽媽再見,還有叔伯阿姨們
One after another they went to lie down.他們一個接個地躺下了
In the green pastures beside the still waters在那靜水旁的青草地
And make no sound.無聲無息

Their arms that held me for so many years,他們的臂彎多年來都緊緊抱著我
Their beautiful voices no longer I’ll hear,我再也聽不見他們美麗的歌聲
They’re in Jesus’ arms and He’s talking to them如今他們已在耶稣的懷裡,聆聽耶穌話語
In the rapturous new Jerusalem.在喜樂的新耶路撒冷
And I know they’re at peace in a land of delight,我知道,他們在極樂之地平安
But I miss my Mama too.但是我思戀我的媽咪
Goodbye Eleanor, and Aunt Franny and Jo,
Goodbye Uncle Jim, and Elsie and Don,
Goodbye to my Mama who went to lie down,
And now is gone.
Whose hands are these so rough and hard,誰的手是如此粗硬?
Nails all torn from toil and care?指甲因為操勞而破裂?
Who cleaned the house and kept the yard?誰在清理房子與院子?
Touched my cheek and stroked my hair?撫摩我的面頰與頭髮?
Thank you Mama the lord give you peace.謝謝媽只,願神賜你平安
Bless your voice and the songs you’ve sung.祝福那些你唱過的歌與美聲
Blessed your arms and your hands and your knees.祝福你的手臂、手掌和雙膝
How you loved us when we were young.我們年幼時你是如此疼愛著我們
The lord’s my shepherd I’ll not want.我不需要神來做我的牧羊人
I have my Mama, my uncles and aunts.我有媽咪,還有叔伯阿姨們
Waters so still and pastures so green.水是如此清靜,草原如此青綠
Goodness and mercy following me.良善與恩慈跟隨著我
Goodness and mercy following me. 良善與恩慈跟隨著我

聽完這首歌,我的眼睛溼紅了,這是一首感恩的輓歌,我感謝所有在銀幕上替我們編織夢幻的電影工作者,因為他們,人生更好,更美,看完《大家來我家》,你一定會和我一樣要唱首讚美詩的。

備註:2007.08.04.貼文 2024.01.11重貼

我不是教你詐:側寫

保加利亞電影《我不是教你詐(Blaga’s Lessons)》的中文片名,清楚告訴觀眾,這是一部有關詐騙的電影,然而英文片名卻許可更寬廣的解讀。

《我不是教你詐》的主角是剛喪偶的七十歲女教師Blaga,因為接到詐騙電話,把原本要為丈夫的所有積蓄都往窗外一拋,哭訴無門,警方束手無策,不但被媒體譏笑,還被兒子痛罵,親朋好友都勸她不要看那些無聊報導,其實大家都看到了,甚至還得向昔日罵做不成才的學生求援。Blaga當然嘔,可是心中有執念,就是要替先生買好墓園,什麼工作都肯幹,當然就包括了加入詐騙集團成為車手。

Blaga’s Lessons可以解讀成Blaga遇上詐騙集團,上了一堂人生血淚課,然而導演 Stephan Komandarev 還想講更多的話。首先,Blaga是退休教師,德高望重,連高級知識份子如她都會被詐,顯然保加利亞社會上的受害者肯定更多。這其實亦是全球共通現象。

其次,Blaga的退休金勉強溫飽,加上高齡七十,就算耳聰目明還能開車,卻根本找不到再次就業的機會,那亦是保加利亞(或者當前多數老人化國家)的現況素描。

然而,Blaga另外找到兼差工作,替外來移民教授保加利亞的語言文字和歷史,以便順利取得保加利亞公民權,Blaga一直不懂,保加利亞又老又窮,為什麼還有人想要移民保國?學生無奈告她:我的故鄉天天都是戰亂。我的煉獄,你的天堂,意在言外的歎息,透露著保加利亞國力停滯的困境。

在新住民的歷史必考題中,出現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建築:保加利亞1300年帝國歷史就從這裡開始的紀念碑。那是Blaga居住的Shumen市位於山坡上最高聳的建築,四面都可仰望,這座城市原本亦是以保加利亞共產黨領導Vasil Kolarvo命名,直到共黨垮台後才更名為Shumen。

問題在於不管昔日多風光,從共產主義轉型到資本主義化,人民生活並未因此變好,舊秩序全面崩壞,昨日種種只剩下教科書中的緬懷文字,據說紀念碑荒廢多時,無人管理維修,怎一個淒涼了得?

導演安排Blaga氣喘吁吁走上紀念碑階梯時,兩相對照的就是一位只能昧著良心自力救濟的老太太,以及一座空無一人的歷史建物。

詐騙的故事與脈絡大同小異,《我不是教你詐》的不俗就在於透過這位老教師的專業,對照出保加利亞的困境,必要的訊息出現在不經意的教學課程中,再帶你走一趟空曠荒廢的歷史建物,所有的老杇與無奈,讓電影成為鮮血淋漓的現狀解剖圖。

小鎮諜影: 葡萄牙紀事

我知道野百合學運,也見證太陽花學運。我知道茉莉花革命,但不知道康乃馨革命。

好看的影劇創作總是會誘發一些線索和誘因,看劇之後自行爬梳尋找想要知道的訊息。看完Netflix的《小鎮諜影( gloria)》,對於冷戰前後的葡萄牙的近代史充滿好奇。

葡萄牙和台灣的連結早在400年前的「福爾摩沙」,許多台灣人去過澳門,對於葡式蛋撻或者葡式烤雞也不陌生,對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歷史也耳熟能詳,那都是葡萄牙帝國的風雲往事,但是近代史的40年專制獨裁,以及槍口插上康乃馨的康乃馨革命,我完全無知。

《小鎮諜影》時空設定在1968年,康乃馨革命是六年後才發生,當時執政的薩拉查軍政權一方面投入大批軍人與武器鞏固海外殖民地,一方面則是在美蘇之間搖擺,主角Joao Vidal(Miguel Nunes飾演)是軍情主管的獨子,曾經派赴非洲安哥拉作戰,對帝國霸道和黑人悲情頗有不滿,逐步被共產主義吸引,成為KGB吸收的間諜深入CIA打造的廣播電台擔任工程師,負責反制蘇聯電波。當時,蘇聯地面進軍捷克,空中忙著月球爭霸,還要在古巴部署飛彈,位於歐洲西南方的葡萄牙竟然也有CIA大戰KGB的鬥智鬥力,甚至還有葡萄牙情報單位的佈建偵防,既有殺人滅口的無情虐殺,還有血債血還的左翼憤青,讓Gloria這座小鎮諜影幢幢、流言四射、血味飄散…….

《小鎮諜影》想講的事太多,光是葡萄牙海外殖民地的血淚恩怨,年輕人不知為何而戰的青春迷惘,以及不惜自殘,只想回家的畏縮,都讓人聞到帝國沒落的時代宿命。但是真的要熟悉葡萄牙近代史才更能體會帝國滄桑及人民無奈,也更能明白康乃馨革命何以必然發生。

然而,以電台為主要基地的《小鎮諜影》卻有著非常重要的時代印痕,那個年代的廣播還是資訊傳播的主要媒介,甚至後來「康乃馨革命」的主要動員令都是靠電台播放關鍵歌曲來啟動,影集中出現的盤帶、卡帶和鐵塔,都有濃濃復古情懷。從廣播回味歷史,相當高明的切入點。

除了廣播,流行歌曲也有一席之地。KGB頭頭是鋼琴高手,常在小酒館招募人才,交代任務,但他不忘告訴觀眾:「(葡萄牙流行的)法多歌曲與爵士歌曲非常近似,都是受苦受壓迫的人才能宛轉吟唱的歌曲。」短短兩句樂評,真有畫龍點睛之妙,左翼文青的藝術解讀果然一直繞著普羅旋轉。

飾演主角Joao Vidal的Miguel Nunes英挺帥氣,電影也強調他的肉體魅力,套取情報、掩護身分無往不利,但也太過一廂情願,懸疑有餘,緊張不足,畢竟他最大的護身符還是大官之子,有關係就沒關係,一直是威權時代的魅影。
看完《小鎮諜影》,研究一下葡萄牙歷史,認識冷戰夾縫下的人性,肯定收獲滿滿。

愛是一把槍:李鴻其初啼

初試啼聲務求血性爆發,李鴻其的《愛是一把槍》還可以再狂猛一點。

看著傻子做傻事,你會笑他傻?抑或讚他癡?

這個年頭誰還甘心100、100慢慢賺?在海灘租遮陽傘,一天能賺多少錢?

這個年頭你會為從沒見過面的老大開槍賣命,只圖出獄後搖身一變成大哥?老大真的在乎你,怎麼從來不見你?

這個年頭,母親打電話找你只為調頭寸,這種電話你接是不接?光聽電話答錄是不是就有無名火?

李鴻其自導自演的《愛是一把槍》是一位癡情電影文青才會走的路,有點傻,有點癡,卻不忘透過歧路青年心頭糾結的死結,訴說青春有悔。

主角命中缺水,認了大海做乾媽,卻也改變不了缺憾命運。一張傘100元會是怎樣人生?

火剋水,電影中的烈焰、煙火和槍火,都在預告他的在劫難逃。風琴是他和母親最親近的連接,一把火燒掉風琴時,你清楚掌握他的心緒。

從未見過面的老大終於現身時,他的海釣,他的遮陽傘,形成莫大反諷,你幾乎聞嗅到他的緊繃血氣。

李鴻其的影音敘事,有新人的生猛勁力,但也受困獨立製片的困境,選角未能精準對味:連任多次的里長,對逆女傳奇如數家珍,何必再纏著他居中牽線?里長的生硬口條及表演更削弱了可信度,也使得電影旅程有些跌撞。

但我期待李鴻其的下一部,期待他調整再出發。

Carey Mulligan:柔弱生之徒

因為Carey Mulligan,我點選了《附帶效應(Collateral)》。這麼柔弱的一位女子,怎麼扮演幹練警官?偵破包含政治陰暗,涉及軍方和情報單位的複雜案子?

因為Carey Mulligan,我想起了《冰血暴(Fargo)》中的Frances McDormand這位三度獲選奧斯卡影后的女星。

兩位相似點在於外貌絕不相似大家常見的警探角色,沒把慓悍掛在臉上,甚至都還懷孕在身,一派慢條斯理,讓同夥或反派一開始都沒有把她們放在眼裡。更精準點說,根本是輕視又瞧不起。

你愛怎麼想,誰也管不了,我自有節奏,辦案不靠外貌,靠纖細敏感,以及人情練達通透。

《附帶效應》故事開場在於一位披薩快送員竟然在客戶門口遭到槍殺,一位無名小子何以會遭暗殺?客戶收到披薩後,發現竟非特製,就把披薩棄置牆角。這兩大疑點,都是Carey Mulligan出場前的吊魚線,答案就在疑點中,就看你是否鍥而不捨。

在編劇David Hare的空針引線下,命案背後勾勒出英國社會中政治、宗教、軍情和移民的千絲萬縷。

David Hare讓Carey Mulligan在睡夢中接到出勤通報,睡眼惺忪中告別溫暖被褥,告訴枕邊人說她要接這個案子。結尾則是三天後她打電話給枕邊人:我要回家了,我想好好睡一覺。女人還是女人,工作還是工作,辦案時,她是拚命三娘,頂多趴在桌上小寐;結案後,柔情似水,安心待產,工作與家庭能夠無縫接軌,用尊業跨越性別偏見,根本就是role model。

《附帶效應》只有一季,短短四集,但是劇情密度極高,這款迷你影集像是可口小菜,嘗過就唇齒留香猶有餘韻。

跨越一向柔弱癡情戲路,為柔弱開拓寬廣空間,Carey Mulligan這回的挑戰與改變是成功的,值得粉絲追隨。

吳慷仁:富都青年變色龍

變色龍用到政客頭上,多數是在罵他;變色龍用到演員身上,則是禮敬頌詞,我樂用變色龍讚美吳慷仁。

用變色龍來形容政治人物,通常是貶多於褒;用變色龍來形容演員,則是由衷的禮讚。

多數演員其實都早早被定型,演來演去都是類似角色,攸關能力,攸關生命歷練。放眼當下演員,真正符合變色龍精神,非吳慷仁莫屬。

有時是律師;有時是飛官;有時則是檢察官…都是滿腔熱血的時代菁英;但他也可以是無所事事,廢到不行的胖子,剎那間則又變成骨瘦如材,但求活下去的癡人…極少重複自己。

換進新殼就成了新人,從外型到氣質全都改頭換面,他得花多少時間氣力才能完成變形記?事後又得花多少心血元氣去清洗遺忘與重生?

《富都青年》中的吳慷仁再次示範如何變型,皮膚曬到黑亮,那是生存煎熬;語言以手代口,非他族類誰能懂他?環境感應降到斷離,眼神內斂如同呆滯…生理心理交替作用,非他族類卻都能一眼了悉。

了無生趣的人生,唯一的指望在兄弟,唯一的轉機在藍衫,唯一的歡笑在敲蛋,卑微是角色的宿命,尊嚴卻在他的詮釋。

看著《富都青年》中再次進化與變形的的吳慷仁,就讓我想起Woody Allen伍迪艾倫的《變色龍(Zelig)》。為求生存與安全,為了討喜與成名,這位猶太男人可以七十三變。Woody Allen透過偽紀錄片的手法,以驚人想像力,嘲諷風潮人物前言不對後語,說變就變的苟且人生。然而,Woody Allen的變色龍是劇本意念主導,他只要不時化妝變裝即可,臉上總是呆傻拙笨的一號表情,吳慷仁的變色龍則是全面清洗後的重新來過,困難級數遠勝Woody Allen不知多少倍。

Robert De Niro早期也是變色龍,可惜後來一再重複相似角色,也就少有讓人亮眼的新意,就連最近算是有血有肉的《花月殺手》,也依舊在他熟悉的演出半徑中兜圈圈。

有幸見證吳慷仁一再挑戰自己,改變自己,我們見證的是一則表演傳奇,期待他一路變下去,多變一次,觀眾就多享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