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威廉斯:生死交情

一張照片可以說出很多故事。

一死一生,交情乃見;一榮一枯,同樣見證友情濃純。

臉書今天跳出Robbin Williams 親吻Christopher Reeves額頭的照片,好生感動。

Robbin Williams 和Christopher Reeves 1973年在紐約The Juilliard School戲劇系就讀時就是最亮眼的兩位學生,也是好友,各自追逐表演夢。 一位從喜劇出發,公認是單口相聲的頂尖高手;一位演過超人,也演過情癡。

Christopher Reeves記得第一次見到Robbin Williams 時,就被他連珠炮式的爆發能量給嚇到了。他用了兩種形容詞:時速90公里;灌飽氣的氣球突然就嘯的一聲四處噴飛亂竄。

1995年Christopher Reeves不慎墜馬,傷及脊椎,導致全身癱瘓,終身只能以輪椅代步。但他依舊堅強從事公益,以求生鬥志激勵卑微邊緣人。

關鍵原因之一是他重傷住院時,Robbin Williams是第一個前往醫院探視他的朋友,而且不忘笑匠本色,學起俄羅斯口音,穿起手術衣,假扮醫生要來檢查他的直腸……Christopher Reeves曾說那一刻是他癱瘓之後,第一次被逗笑了開懷,有了好友能量加持,他知道自己該怎麼繼續殘病人生。

據說,那天,Robbin告訴他:別擔心,你的醫藥費我會處理。至於「處理」是「負責」或「幫忙」,雙方都未曾進一步證實。

Christopher Reeves 癱瘓九年後去世,沒人知道醫療費用究竟是多大數字,不過,老友Robin有這份心,有這番話,都是人生情義的珍貴情操。

Robbin可以幫助朋友,但是他自己飽受失智症和憂鬱症折磨時,卻沒有人幫得上忙,2014年遽然撒手歸天,則是另外一則讓人感傷的故事。

看到這張照片,我想起了《春風化雨(Dead Poet Society)》的經典畫面,他飾演的Keating老師,深受同學愛戴,卻因故被逐出教室,不准他再教書,就在告別時刻,同學一位接一位站上桌子,念起他教過的惠特曼名詩:「O Captain! my Captain!」

看到這裡,你很難不落淚。要及時對你尊敬又摯愛的人,說出你的感謝!這句台詞,這句名詩應該也是Robin Williams 俠義一生的最佳註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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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go Weaving:外放反派

初識雨果.威明(Hugo Weaving)源自1991年的《情如物證(Proof)》,就算飾演一位眼睛只能直盯前方的視障青年,原本嗅覺和聽覺都應該是他的強項,但是他聞得出香水,卻聞不到香菸,被影迷挑剔說他角色鑽研不夠深,發揮空間受限。即使如此,他的表演就是比負責照顧他的Russell Crowe搶戲太多,只是羅素.克洛星運比他好太多了。

後來再注意到他,就是《駭客任務(Matrix)》中的史密斯探員 (Agent Smith),穿著西裝,戴上墨鏡,從不囉唆,見面就動手,捉不到尼歐絕不罷休的狠勁,以及打不死也打不完的本事,典型的讓人看了就汗毛直豎的反派。

當然,《魔戒三部曲(LOTR)》中他飾演精靈王Elrond,從鹿耳造型到神秘眼神,都流露出迷人氣質,像精靈之王,也像山林之神,你會期待與他為友,接受他的祝福,祈禱他別出難題為難你。

讓人一眼難忘,考驗著每位演員,也是演員能否超越自己的艱難挑戰,Hugo Weaving能夠交出《駭客任務》和《魔戒三部曲》兩套代表作,不管是搶戲配角或者當之無愧的主角,都夠讓影迷談論不休了。

最近再見到Hugo Weaving則在APPLE TV影集《外放特務組(Slow Horses)》中,他蓄起大鬍子飾演心狠手辣的殺手集團老大,算是第四季的新演員中唯二吸睛的好手。

另外一位是飾演英國情報組織MI5新任處長的James Callis,一位標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渾蛋,誓言要讓MI5徹底透明,不再假國家安全之名欺上瞞下,搞一些雞飛狗跳的勾當。嘴上說得漂亮,其實完全不懂情報工作,全被老鳥牽著鼻子走,其實才是最該被下放到「慢馬」特務組的米蟲。

煞有介事的喜丑角色,有趣,但是糗事都可預期,剛好暴露了《外放特務組》的致命嘗試:新人欠缺光彩,還是原始班底好,觀眾熟悉的、期待的都是看似笨手笨腳,卻還能瞎打誤撞,完成使命的Jack Lowden和Saskia Reeves等標準slow horses,他們的消失讓觀眾扼腕,他們回歸班底,才讓觀眾找回了原味,找回來親切熟悉感。他們才是天生慢馬,就得接受Gary Oldman飾演的Jackson Lamb那種衣著邋遢、粗話滿嘴,卻比誰都幹練精準的慵懶式領導,再接受藏有一肚子秘密的Kristin Scott Thomas 飾演的副處長折磨消遣。

系列影集需要這種眷戀期待(那也是一種懷舊盟約),但也需要神秘或強大反派來勾引好奇,Hugo Weaving飾演的Frank Harkness,有著「Darkness」的反派本質,對手下和對客戶卻也有著有話直說的「frank(坦率)」本色:手下出包,他不狡辯,可以打折退錢或者全部免費;對出包手下就更frank,直接捏著才剛包裝好的傷口要求下次任務使命必達,還真有昔日史密斯探員的七分辣勁。

《外放特務組》第四季還沒完播,Hugo Weaving和James Callis算是新加入的黑白無常,各自散發著誘人追下去的氣味,雖然我還是耽溺元老班底的糗色糗味。

Maggie Smith:戲精

我是誰?經常困擾失憶的人;也考驗著政治上必須就族群與身分認同表態的人;在表演上,卻是演員演什麼像什麼的美妙解釋。

英國國女星瑪姬(梅姬)史密斯(Maggie Smith)9月27日在倫敦一家醫院辭世,享壽89歲。

她生前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經用「我不知道我是誰」形容自己摸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在舞台上演出的那兩個半小時中,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怎麼樣的角色,怎樣的一個人。」當然,她也會提醒你:「I don’t feel I am the kind of people I play.我並不是我扮演的那個人。

人生如謎,表演是真。她在人生叢林中演活了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她的海洋、她的宇宙究竟有多遼闊?才能任她逍遙自在行?

18歲那年,她加入牛津女子學院(Oxford School for Girls)話劇社,就演出了莎翁名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她解釋自己「不是渴望當演員(或者想出名),而是一種本性,人生非得這樣不可的必要與必然。」這又是演戲演了一輩子的專業演員最真實的心聲。

有人懷念她在《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電影中亮相七集的的「麥教授」。英國電視時代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也讓她在晚年時光再次成為閃耀巨星。

她最擅長演出洞悉人情、看透世事的老太太,平時看似渾渾噩噩,腦袋如漿糊,關鍵時刻,常常一句話就能直指要害,拆穿虛假,《謎霧莊園(Gosford Park)》中,面對夸夸吹噓自己電影多精彩,堅持不肯透露結局的製片,她就氣定神閒的送上一句:「可是我們都不會去看啊。」

有時候,她是面醜心壞的狠角色,有時候卻是面惡心善的怪女子,猜不透角色變化,也成了她的獨特魅力。

《窗外有藍天 ( A Room With A View)》中,雖然是配角,卻是劇情發動機,女孩待字閨中,她天天嫌唸;有男伴追求,她有挑三揀四,好事變壞事,美事變糗事,也才讓普契尼的「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充分表達出女主角想要自由戀愛做自己的心聲。

《唱快人生 (Quartet)》的核心人物就是Maggie Smith飾演的歌劇紅伶Jean Horton同樣精彩。

她曾是備受景仰的孔雀,臨老入住養老院,當然引發騷動,但她也曾是花心叛情的負心人,更尷尬的是她的前夫 Reggie (Tom Courtenay飾演)也先她一步入住其中,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恨,兩老之間的對話與互動,既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人性層次,亦有「夕陽無限好」的生命體悟,愛與恨的取捨分寸,相當動人。

《修女也瘋狂 (Sister Act)》電影版中,Maggie Smith擔飾演老院長,把那種篤守清規,不知變通,最愛挑三揀四,唸東唸西的老太太女模樣,刻畫得入木三分,你相信:這種角色就該是這幅模樣。

她原本受不了Whoopi Goldberg飾演的那位活潑亂蹦的Deloris,最後卻挺身而出,宣稱Deloris有天使心腸,其實最得人間修行修女真諦的一番告白,當然也是一種顛覆和錯亂,卻也達到了大逆轉的喜趣效果。

Maggie成名極早,半世紀前的1969年就以《春風不化雨(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拿下奧斯卡影后,教學現場她有因材施教,又循循善誘的彈性空間,面對愛情和志業,又有不容挑釁質疑的堅定固執,很有說服力。

石班瑜:周星馳奇緣記

石班瑜與周星馳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只和石班瑜聊過兩回,加起來三小時多一點,即使只有吉光片羽,但又有不少靈光閃動,可資參考。
石班瑜記得他和周星馳的情緣始自《賭俠》。那部戲要配國語時,已經挑先了一個人,但是香港導演還是覺得還是要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所以陳明陽老師就要他去試試。
這段戲影迷都非常熟悉,就是周星馳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要錄一段讓賭神驚艷的拜師影片,開口就說:「昨天早上我們家菲律賓女傭,走過市場,耳聞有個魚販自稱是賭神,就是你…」然後就是周氏的猖狂笑聲,此時身旁美女端出一碗麵,他大口咬著,麵條掉了一身,「我當場嚇了一跳,還有人自稱是賭神,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就是賭聖…….還瞄我?記下我的電話…….香港3345678,你不找我,沒關係,那可是你的損失,記得十點以後別打了,因為我睡了。」


當時石班瑜試這段音時,完全沒有壓力,輕輕鬆鬆就完成了。當時音檔不像現在用電腦傳送,而是打電話放給香港導演張海靖聽,再打電話回錄音室確定是否OK。
石班瑜配完音就到錄音室外休息,心想應該不會中選,沒多久錄音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陳明陽老師通知他:「好了,決定了,就是你了。」


石班瑜當下呆住了。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擔任過主角聲線,他又很容易緊張,一傻了以後再進去,完了聲音也不對了,稿子也記不住了,嘴也對不上了,「講實在話,那個時候真的是周星馳在搞笑,我這邊是汗流浹背,馬上就得做反應,但我完全找不到那個感覺,只能就慢慢的磨。」


從《賭俠》、《整人專家》、《逃學威龍》到了第四部戲《情聖》的時候,武莉老師擔任聲音導演,她就直接告訴石班瑜說:「好了,你前面也配過四五部戲了,周星馳這個《情聖》你就自由發揮了,我也不找別人了!」那部戲才算他可以自由發揮。
但是所謂自由發揮其實也只是比別人駕輕就熟,大概知道周星馳會有什麼表情,什麼樣語言方式、什麼樣反應,所以相對來講配音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我好奇周星馳到底如何運用聲音?如何讓大家一聽就知道星爺又在發揮他的表演功力?


石班瑜的回答是:「剛開始,包括香港導演和陳明陽老師只要求我一件事,你要模仿他,因為他早年那個戲裡面就演的很誇張,他自己本身配音也很誇張。所以我可以先聽見粵語版的聲音,聽完了以後收掉,就直接看嘴配國語,有參考範本就知道說哪個地方高了,哪個地方低了,哪個地方不到位,哪個字應該強調一下,他有嘴,他有那個表情,怎麼樣去配合他那個表情….就這樣子一步一步琢磨出來。」


周星馳電影有很多廣東話的諧音梗,國語根本找不到對應詞,石班瑜沒辦法就只好自己改稿子,包括陳老師、胡立成老師,還有配音師、錄音師大家集思廣益,也會出點子,像《唐伯虎點秋香》還有什麼「Follow me!」還有「I服了You!」都是這樣玩出來的。


周星馳很愛浪笑狂笑,星爺的台版笑聲跟香港原版落差很大嗎?


石班瑜說:「剛開始的時候,他比我笑的還誇張,後來因為角色配合劇情有所調整,但是聲音導演就強調觀眾熟悉他的這個笑聲你不能丟掉,你一定要再找合適的地方,讓觀眾回憶起來。」


那時,周星馳來台灣拍了烏龍茶廣告,「我幫他配的音,這隻廣告紅到爆,電視台一天24小時播,就聽他不斷的哈哈哈,早上也哈,晚上也哈的,到最後就變成大家一聽到這個哈,就知道星爺來了,所以無形當中,其他電影要配國語配音的時候,就必須要找時間把他哈一下。」


星爺的笑聲商標很多人想模仿,卻總是不到位,石班瑜認為關鍵在於:「你必須要抓到那個位置,還不能太用力,還不能太輕,更不能是假音,因為假音就怪了,很多模仿者用的都是假音,我常說沒問題,你來,我就教你,位置告訴你怎麼發就行了,但是就沒人找。」


石班瑜總結自己的配音心得是:「周星馳那個型一出來就很貝戈戈,所以其他的那種正派聲音,老實講還真的配不出他那個味道,所以我就異軍突起。」


石班瑜感謝老天爺賞飯吃,感謝陳明陽老師給他這個機會,他有前面的累積,才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才沒白搭,「你還記得我以前每天背那些注音符號有多辛苦?我甚至連搭公車都在念。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句話是可以散佈到所有行業裡面的。」


石班瑜最後一定要感謝周星馳:「講實在話,是他造就了我,讓我有這個機會。因為他的角色,讓大家認識我。」一位幕前,一位幕後,他們合作無間,形塑了從《賭俠》到《長江七號》,從1990年到2008年間,國語觀眾對星爺喜劇的集體回憶。


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
感謝石班瑜無私分享
感謝國家影視聽中心和公共電視相關同仁協力完成
口述歷史就是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石班瑜:小兵配音天王

洛杉磯旅次,接獲石班瑜辭世噩耗,想起石班瑜去年三月六日接受我採訪,告訴我他的兩個生命小故事,以及至情至性的感恩之心:

一,藝名一聽就難忘:

當時他原本在電台上班,替電影配音只是私下兼差,結果成了周星馳的台灣代言人,電影紅了,巨星紅了,代言人也紅了,既要接受媒體採訪,只好另取藝名,以免牴觸公司禁忌。

自己好不容易配音配到了主角,加上周星馳又是個搞笑天才,做他的聲音代言人,應該也要有同樣搞笑趣味,所以死命去想石的諧音名。

他本來想取「石分鐘」,怕被人取笑他只有十分鐘,時間短,有傷男性自尊。

繼而又想「石塊錢」,但是這個名字比「兩百塊」還便宜(台灣電視史上有名的臨時演員),太沒價值了。

最後想到台灣最有名的就是「石斑魚」,所以就取其諧音,巧妙之處在於改用了班超的班,周瑜的瑜,石斑魚就此成了石班瑜。記得周星馳的臉,就難忘石班瑜的聲音,幕前幕後一搭一唱,成就了電影配音史上最強搭檔。

一嘴是戲,最愛瞎掰搞笑的石班瑜當場就秀了一段胡扯八道,卻笑果奇佳的周星馳式(其實算是石班瑜式)瞎掰趣談:班超跟周瑜打架,班超把周瑜踹了一腳,我就從我媽肚子裡出生了。(班超東漢外交官,32-102 A.D,周瑜三國英雄,175年—210A.D. 相隔73年,班超打周瑜,不像張飛打岳飛那樣離譜,卻也同樣瘋狂勁爆,讓人一聽就難忘)。

二,字不正腔不圓,也有出頭天

石班瑜桃園出生,前鎮長大,又到岡山唸書,分發到空軍清泉崗基地擔任機械士時,講得一口台灣國語,師斯不分,根本不知道國語有捲舌音。

他在空軍是個異類,修飛機沒興趣,搞飛機比較有趣,機會來了,就請調台北空軍電台,從錄音助理一路摸索學習。

當時,他經常做新聞節目,雖然是整點新聞,卻採預錄模式,每天看著播音員拿著稿子進來了,念完就走人,其他則交給錄音師善後整理。成天瞎摸瞎混,一台機器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越來越覺得配音員比錄音師更好玩,因為配音員可以有各種變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玩極了。

改做配音員的機緣其實是被罵出來的。

當時接檔的是京劇節目,每到交接時,他總會順口說:段老「斯」該你了,根本不知道段老「師」和段老「斯」有什麼差別,但是聽在講究字正腔圓的段老「師」耳裡,可是如針刺耳。

每天釘,每天罵,他才明白原來國語裡面還有捲舌音,才開始去學舌頭究竟該往哪裡捲。

他的國語自學分兩個步驟:第一,先買國語辭典。第二則是參加配音培訓班。

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哪個音要捲舌,就去書店買了一本有注音符號的國語辭典,把有ㄓㄔㄕㄖ和ㄦ的捲舌音,能背就盡量背,每天嘗試ㄓㄔㄕㄖ,再調整舌頭位置,就慢慢練出個樣子。

當時他最感謝身邊有兩位配音大師的「身教」與「言教」:一位是配吳孟達的胡立成老師;一位是當年《一代女皇》配潘迎紫的李娟。

石班瑜沒事就坐在他們旁邊偷聽偷學偷練,他們說一句,他就跟著練一句,就這樣「聽中學,做中學」,慢慢把國語糾正過來。

接著,他拜大前輩陳明陽為師,加入培訓班,學起配音。從中認識了好多聲音導演以及資深的配音演員,如黃若白老師和杜滿生老師,學會了不少配音技巧,也開始參加廣播劇配音。

一開始只是幫忙音效,混到的第一句台詞,他一直都清楚記得角色是一位計程車司機:「小姐,上哪去?」,接下來還有兩句:「小姐,到了。」「三十八塊,謝謝。」

畢竟,他的聲線還是那麼的另類,配不了主流,只能擔任配角,直到《一代女皇》中尖聲銳氣的太監小順子公公,才讓他的聲音跳了出來,一「鳴」驚人。

三,吃果子不忘拜樹頭

那次訪談,我特別問他:「一路走來,最感謝誰?」

沒想到,他早有準備,隨手拿出一張清單,上頭洋洋灑灑都是廣播配音響噹噹的前輩。

一張紙,一世情,他感恩,紙上的名字全都是台灣配音史的重要人物,我特別拍照留存,這張紙值得有心寫台灣廣播配音史的年輕人按圖索驥。

石班瑜在訪談中當場吟出七言詩:「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見,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我想,這也是他這一生的精準寫照了。

謹以本文追思石班瑜前輩,感謝他以聲音表演創造當代讓人難忘的影音記憶。也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影視聽中心同仁聯絡、拍照與紀錄。

伊莎貝雨蓓:人味優先

蒲松齡筆下的妖怪,在人皮上劃下妖嬌模樣,就能蠱惑俗夫;演員演得逼真,光靠畫皮當然不夠,皮像,只是第一步,肢體款擺、靈氣眼神都要傳神,才能顛倒眾生。

演員是演員,角色是角色,演員進入角色,常常得掏空自己,揣摩角色,改頭換面,務求角色栩栩如生,從畫皮到畫魂,皆不可免。

然而每種詮釋都難免主觀,同一個角色遇上不同演員,神態氣質南轅北轍,那就是功力。

81 屆威尼斯影展評審團主席Isabelle Huppert是法國影后,除了奧斯卡,歐洲三大影展(坎城、威尼斯和柏林),再加上歐洲電影獎,都有輝煌戰績。她的獨到表演,根本已經是天后等級,日前接受New York Times採訪,提到演員功課的觀點,頗有參考價值。

雨蓓表示她演的是人,多過角色。她認為「角色」其實虛而不實,有隨機、任意的成分。演員要做到的是演出有血有肉的「真人」(I play people rather than characters. To me, the word “character” means entering into a slightly arbitrary world. A character is someone who doesn’t exist. As actors, what we like to do is to bring people to life.)(以上是我依據自我理解的意譯,沒有逐字照翻)。

有人味,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像個人/像這個人,這個角色就活了,這位演員的「表演」就能說服觀眾。

我等待今年威尼斯影展的頒獎名單,看看得獎名單上的男女演員,是否除了畫皮,還能畫魂,以「人味」征服觀眾。

陳俊榮:春暉猶在夢裡

1988年認識陳俊榮的時候,西門町大小中外片商至少還有百家(如今應該不到十家),春暉電影剛成立,窩在開封街的小店面裡,員工兩人,他和妻子劉麗文。

那一年他買到了Roy Scheider主演的新片,苦惱著要不要邀請Roy Scheide來台宣傳,人家因為主演《大白鯊》紅遍半邊天,知名度不差,可是《大白鯊》真正紅的是那隻鯊和John Williams的音樂,沒幾人記得那位持槍要獵殺的警長叫什麼名字。猶豫半天,還是算了。

春暉那時候很小,沒有人看好,更不相信他買到的《與狼共舞》會紅遍全球,再加上之前小兵立大功的《性.謊言.錄影帶》,春暉公司在開封街的辦公室至少換了三次,越換越大,最後甚至包下地下室做放映室,每天試片,每天做民調,每天想點子,他還要求每次試片前都要有員工做映前解說,要把電影的好「直銷」給觀眾。

他的口頭禪就是:「這是全世界最好看的電影。」他不是吹牛不打草稿,而是他相信自己買片的直覺,迫不及待要讓大家分享他的感動。

他像風,也像火。機會來時,風風火火,享受那種為理想燃燒的奮不顧身。或許正因為如此,美商華納請他出任總經理,讓他如虎添翼,更大膽追尋夢想。

其中之一,包括華納亞洲支持了楊德昌的《獨立時代》進軍坎城競賽,我還清楚記得那時在蔚藍海岸迎接《獨立時代》大隊人馬的盛況,陳俊榮擁著妻子劉麗文合影的神采,堪稱就是春暉小巨人的燦爛高峰啊!

1994年台灣媒體解嚴,cable電視崛起,前後出現過200多家電視台,春暉電視台是唯一主動「開創」片源,引進大量前所未見的法國電影,甚至投資影人拍攝《台北愛情故事》和《作家身影》的民間電視台。資本有限,夢想無限,他的膽識、衝勁與理想,真夠讓今天因循苟且的各家電視台汗顏。

當年很多人都推崇春暉電影台的選片,認為那是媒體開放的良心範本,然而也很高眉文青式地批判著春暉廣告太多(當時主要對手HBO都沒廣告,卻沒人關心春暉不靠廣告怎麼存活?),直到春暉熬不下去了,影迷才知道有個純情電影夢想凋零了。如今使用者付費已經不用多教育,走得太早死得太快,也是夢想家的宿命。

太多想做的事、太多無法keep的promise、太多擴張的業務…..包括中途易手的威秀與大直影城,龐大的財務與債務,終於讓陳俊榮不得不結束最多達到200多人的公司,再回到騎摩托車跑業務,劉麗文更是放下身段開始從事商品直銷,挨家挨戶解說商品,完全無法相信她曾經是台灣影壇也能呼風喚雨,卻少有霸氣的劉董。

後來,劉董癌症早逝,應該也是一般人看不見的夢想凋零後的內傷啃噬。我當然更無法體會陳俊榮如何度過暴起暴落的人生旅程,從跌倒的地方再站起來,依舊不改初衷。

匆匆二十年過去,再次見到陳俊榮,他已經幾度來回衝刺,債務稍歇,又風風火火向朋友介紹他最近認識的林煜維導演,以及他拍攝的LGBTQ劇情長片:《誰殺了比利 比莉》。

熱情不減,但是更加務實,「只要看了《誰殺了比利 比莉》,你就知道林煜維潛力十足,電影是小品,目標觀眾也是小眾,把小品講得這麼熱熱鬧鬧,你就會期待他的商業大片。」

這張照片是不是讓你想起「提到電影就眉開眼笑,談起電影就口沫橫飛」的陳俊榮?那隻漂浮靈幻的手,就像他一個接一個的電影夢。

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那是我在開封街認識的陳俊榮,70歲了,他還有夢,還在燃燒,我確信,我祝福。

海史密斯:作家談電影

只要她簽了版權合約,小說就成了導演的孩子,「愛怎麼改就怎麼改!」

乍聽之下,好像她很愛錢,收到版權費就好,其實她還是在乎的。

法國導演René Clément找來大帥哥Alain Delon在《陽光普照(Plein Soleil)》詮釋她一手打造的Ripley,她就讚不絕口,但是電影結尾,Ripley被警方逮捕,她就會忍不住說:「那不是我的版本。」

她欣賞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nders)的才氣,對《美國朋友(The American Friend)》唯一的抱怨是溫德斯只買了一本小說「Ripley’s Game」的版權,卻偷偷溶入了另一本小說的內容。老太太對自家智慧財產權極為珍惜。

雖然Patricia Highsmith宣稱自己很少看電影,卻擔任過1978年第28屆柏林影展的評審團主席,帶領大導演塞吉奧李昂尼(Sergio Leone)和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等國際知名影人,一口氣頒出三只金熊獎給三部西部牙電影,品味與決斷果然與眾不同。那年的開幕片是John Cassavetes執導的《開幕夜(Opening Night),導演愛妻兼女主角珍娜.羅蘭(Gena Rowlands)當選影后,閉幕片則是史匹柏的《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 )》

那一年的柏林影展首度從六月移往二月,成為每年率先登場的A級影展,Patricia Highsmith坦承自己不適合當評審團主席,既無法揮鞭決斷,更無法忍受評審團裡的政治角力,因為有一位來自第三世界的評審,一直替某部共產國家的電影護航要獎,「那部電影根本是垃圾!」Patricia Highsmith沒點名,究竟垃圾電影最後有沒有得獎,我無法瞎猜。那一年只有來自保加利亞的導演Georgi Djulgerov 因為《Advantage》拿下最佳導演獎。

Patricia Highsmith很會寫小說,也試過編劇,然而隔行如隔山,試過幾次都失敗後,就不再嘗試了。她寧願高價賣出小說版權,絕不試著自己改寫劇本。她對電影的態度就是各走各的獨木橋,她不想認識電影導演,「我不過問你們的作品,你們也別來干預我的作品。」

有人問Patricia Highsmith最喜歡哪一部電影?她的答案很有趣,不是大國民(Citizen Kane)》,也不是《北非諜影(Casablanca)》,真要選,她會選《亂世佳人( Gone with the Wind)》。因為電影不錯,小說也不錯。

是吧,Patricia Highsmith就是Patricia Highsmith,獨一無二的Patricia Highsmith。

日舞:從勞勃瑞福說起

「我喜歡滑雪,我喜歡電影,如果能兼顧這兩者,那是多美好的事?」美國影星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回憶自己創辦日舞影展(Sundance Film Festival)的初心時, 曾經如此祈願。45年後,他的美好心願不但成真,日舞影展更已成為獨立電影工作者的聖堂。

故事要從1950年代末期講起,才剛在紐約百老匯劇場初試啼聲的勞勃.瑞福第一次來到猶它州旅遊,穿過普洛佛峽谷(Provo Canyon)時立刻就被純淨扶疏林木與山河倒影給吸引,「哇!」是他當下對自然之美的驚歎與禮讚,如今他持續努力讓每位初訪日舞聚落的朋友們也都能感受到「哇!」的驚豔!

1961年,正在進軍電視的勞勃.瑞福有了點積蓄,先以500美元買了兩畝地,給家人安置一個小窩,讓大家都可以徜徉在大自然之間,閒暇時可以一起去鑽探自然之美,「我想的是保護它,而非開發它。」熱愛滑雪的他每年都不忘帶著家人去峽谷上的Timp Haven Ski Resort滑雪。

1969年他已經與珍.芳達(Jane Fonda)合演《裸足佳偶(Barefoot in the Park (1967))》成為票房紅星,又與保羅紐曼(Paul Newman)合作《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 (1969))》躍升天王巨星,更讓電影中這位「Sundance Kid(日舞小子)」與他連上等號。有名有錢但不忘初衷,這回斥資買下四千acre畝地,其中也包括了他喜愛的「Timp Haven滑雪勝地」改名成為「Sundance Resort」。

僅管他力求保持當地原貌,讓他和家人都可以徜徉山林之中,但要維持基本營運還是得大費周章,要「活化」又不要過度開發「Sundance Resort」,於是「我喜歡滑雪,我喜歡電影,如果能兼顧這兩者,那是多美好的事?」的念頭再次閃過心頭,想出舉辦日舞影展的點子。

1979年11月,勞勃.瑞福剛執導完自己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完全不知道日後會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大獎,但對電影創作已經自有想法的他,邀集了一群電影界夥伴,來到Sundance Resort參加為期三天的電影工作會議,事先言明不穿禮服,沒有香檳紅酒,沒有影展的各種繁文褥節,他堅持自己不是「主辦」,只是拋磚引玉想聆聽大家對好萊塢現狀的意見。但是會議中大家都聽見了他對美國電影現況的把脈診斷:他看到很多有才氣的年輕人被大製片廠擋棄羞辱,女性和非白人工作者也很難有出頭天,他希望能夠幫助這些人的夢想能夠實踐,以「獨立」精神突破困境,讓不見容於主流產業的想法與方法都能在有心人的協力下完成,讓世界看見他們。他願意提供Sundance Resort部份場地協助年輕人,「希望這個場地能夠創造出一些新的可能性。」

說到做到的勞勃.瑞福第二年就成立了「日舞學社(The Sundance Institute)」,接著在1981的六月舉辦了日舞電影工作坊,而且把滑雪勝地的部份房舍整理改成可以開會、剪接和拍片的空間先是徵選了七個年輕創作者的劇本企畫案,透過自己的人脈他廣邀業界大老來到猶它就個案進行審視,為了說服這些朋友出席,他講出了一句最動人的台詞:「給我一點時間,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做到沒想到能做成的事。」這些前輩只要聆聽,再從寫作、剪輯、編導和募資等各項實務操作提供專業建議,最後「創造一個可以讓年輕人發表自己作品的平台,讓他們的作品更成熟,技術更精進。

日舞電影工作坊第一年只有四百人參加,打著勞勃.瑞福旗號,前輩專家給足面子慎重其事,年輕小夥子也能帶著腳本或毛片秀給大家看,接受批評與建議,你可以想見年輕人當年能與超級巨星如保羅.紐曼或華特.馬修(Walter Mathew)等巨星或者大導演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近距離喝著啤酒聊電影,聽他們從電影製作理念與實務指點迷津,甚至指導一二絕活時,現場會是多歡樂的爸氣氛。

勞勃.瑞福不是第一個關心獨立製片的電影人,早在1971年特立獨行的名導演Robert Altman與Alan Pakula等人也曾聲援剛創立的「美國影展(United States Film Festival)」希望能為非主流的獨立影人和製片略盡心力,可惜影展欠缺有力主導,策略方向又一變再變,深陷財務危機,「日舞學社」於是接下棒子。找專業人士規畫經營,更因多位年輕導演陸續從日舞影展打響名號,不但在坎城或奧斯卡獎大賽中拿下首獎,更在發行市場上大有斬獲,使得日舞影展規模從初期的六人小組一路發展到224位專職人員的大型影展,參展人數也從最初的400人增加到13萬8千人(另外還有28萬5人次的網路瀏覽),無數星探和發行商每年來此尋訪新秀,找尋可以一鳴驚人創下票房奇蹟的新電影,這些現象都使得日舞更已擠下柏林,成為排名僅次於坎城與威尼斯影展的第三大影展。

先有日舞小子的傳奇,才有了勞勃.瑞福。但也是因為勞勃.瑞福對日舞小子的詮釋深得人心,這個外號才一直跟隨著他,讓他功成名就,可以放手去追逐自己的夢想。飲水思源,他把日舞名號發揚光大,從滑雪勝地變成影展,變成年輕電影人的夢想搖籃。他知道自己的明星光環很耀眼,他更清楚日舞影展如影隨形,一輩子切割不了。

雖然一開始他就強調自己不是主辦人,也從不居功,而是充份授權專業菁英秉持獨立製片的精神,一路開發各項電影主題企畫,擴大影展分母,吸引百花齊放,甚至放眼亞洲。他更善用明星光環,樂於扮演日舞大使,拍攝各式宣導片,接受各個媒體訪問,細說他對猶它州的山水之愛,分享他醉心的電影夢想,他的側面迂迴策略以及無人能比的熱情,讓最初要打造一個「新」且「可能」的平台給年輕人的祈願,踏踏實實落腳在這塊人間淨土上。

「我來自一個說故事的家庭,我的工作和事業都和說故事相關,希望大家都能來日舞說出自己的故事。」勞勃.瑞福身體力行,花了四十五年時間在他的日舞家鄉拍出了一部「日舞傳奇」電影,那是平地起高樓的獨立製片故事,那也是他自己做了一個大夢,也如願圓夢的傳奇,他把掌聲與歡呼聲全部回向給那些透過日舞影展成名的創作者,「原初只是想創造一個我嚮往的願景,後來發現很多人也有相似願景,於是個人的vision轉成眾人的vision!」勞勃.瑞福謙虛說:「看見有人成功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日落大道:名人來加持

這種殘忍如果是必要的,那又是多偉大的一筆?

這位巨星就是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中驚鴻一瞥的Buster keaton/巴斯特.基頓。我心中唯一可以和Chaplin並駕齊驅,甚至在肉身神話和天馬行空想像力都更超越Chaplin的巨星。

基頓是1920年代美國影壇的超級搖錢樹,默片時期票房火紅,可以呼風喚雨,1926年從United Artists轉進到M.G.M.時,片酬是週薪3000美金,外加影片分紅。

多年後他才明白,倘若真的是搖錢樹,老東家怎會捨得割愛?嗅覺靈敏的片商早就聞到風雲即將變色徵兆,早早脫手這顆燙手山芋。

基頓的沒落就是默片海嘯的具體象徵。

十年後的基頓,週薪只剩100美元,有一搭沒一搭地擔任喜劇顧問,沒人顧也沒人問,因為以前他的電影不需要台詞,只要以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逗觀眾開心就好,來到有聲片時期,公司拚命想辦法加進對白,基頓再也無法維持他的特色與創意,變成四不像,有基頓沒基頓,根本沒差,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勞煩基頓了。

時代無情,比利.懷德的《日落大道 》更無情。電影既然描寫默片時代過氣浪花,召喚昔日精靈,其實是最有力的時代見證。

他在電影中安排一場橋牌聚會,賓客都是女主角Norma默片舊識,基頓只要亮個相,時代感就已經確立。

那場戲拍到面無表情的基頓(那是他的註冊商標:喜劇電影的最高準則就是自己不笑,要讓觀眾笑),看看牌,說了一個字:「pass.」

那是一語多關的pass.既是橋牌遊戲的過手,也是時不我與的告白,更是他和女主角Norma集體傷逝的告別。

一個人等同一個時代;一個字勝過千言萬語。比利.懷德的輕重拿捏非常精準,一個人、一場戲、一個字就比千軍萬馬更有力,《日落大道》得能成為經典,就在這款拿捏。

電影中另外還有製片大亨Cecil B. DeMille飾演他自己,大導演Erich von Stroheim飾演的前夫兼司機,所有的尷尬、曖昧與委屈,透過這些響噹噹的大人物來跨刀,時代風流具現眼前。

不懂的人,光看他們的造型,就已經感受到舊日滄桑;懂得的人,看見這些經典人物現身,就明白選角得當,所烘托出的時代氛圍多麼強而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