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筋急轉彎 2:新參數

「把不愉快的事情拋到腦後!」很多心靈雞湯的信徒都會這樣提醒你,不要糾結往事,尤其是傷感、傷心、傷痛的往事。

《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的大腦中樞樂樂(Joy)對這一點也篤信不疑,就寢前總不忘把主人萊莉(Riley)的不愉快事件,悉數移除,拋到垃圾桶裡。他相信一旦不愉快不見了,忘記了,Riley的明天必定陽光普照。

過濾、刪除、遺忘……過度保護與淨化,明天就會更好嗎?《腦筋急轉彎2(Inside Out 2)》告訴大家:「樂樂」錯了,人生就應該要五味雜陳,悲喜交錯,坦然面對,兼容並包,人生才完整。

《腦筋急轉彎 2》的關鍵轉折在於Riley轉進「青春期分」,情緒控制台拉響了警報,4 個情緒角色:阿焦(Anxiety)、阿慕(Envy)、阿羞(Embarrassment)和阿廢(Ennui)也在青春期的召喚下來到大腦控制台,總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阿焦快速發動「政變」,奪取了Riley的情緒主導權。

這時候的《腦筋急轉彎 2》可以用成人社會的邏輯來做註解:取得權力的新人,總是力圖表現,急著推翻前人定下的規矩與制度,卻又因為是新手上路,總是跌跌撞撞,手忙腳亂無法因應新世代的新挑戰。阿焦當家下的Riley人生也就陷落了比歇斯底里更歇斯底里的混亂狀態。這個混亂,看在觀眾眼裡,既是青春期的現象描寫,也適合用來解釋人類社會的脫序狀況。這種巧思與連結就是Pixar團隊讓老少觀眾各取所需,都看得津津有味的趣味設計。

年少單純,隨著成長腳步,情緒參數日增,生命變數加多,人心益發難測,行為更難預測,《腦筋急轉彎 2》的青春對話與生命對話可以讓成年人回想往事,讓年輕人認識自己,Riley成為眾人認同投射對象。

邁入青春期的Riley,面臨群體認同和自我實踐的生命選擇,自私比較好?還是合群較佳?《腦筋急轉彎 2》用自我意識來註解理性、感性與本性的拔河,新舊價值的碰撞火花,考驗著Riley該如何回應?其實也在問觀眾:換成是你,會如何抉擇?

情緒擬人化,讓腦內風暴得著更鮮明的圖像;情境具象化,讓生命選擇得著更明白的花果。

《腦筋急轉彎 2》花了九年才誕生,會不會有《腦筋急轉彎 3》?答案是肯定的,至少,Riley一天天長大,煩惱或計較的事一天天增加,而且Nostalgia已經蠢蠢欲動,天真無邪的innocence逐步後退。只要找出大家有感的交集,觀眾願意陪著Riley一起長大。

阿姆斯特丹:阿彌陀佛

花了八千萬美金拍攝,結果票房只有三千一百萬美金,票房傪敗的《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對導演大衛·歐·羅素(David O. Russell)的創作信譽當然是一大重創,他擅長的那種有如施放高空煙火式讓人目不暇給,卻不容易讓人捉到重點的場面調度。

《阿姆斯特丹》雖然是刑案偵辦電影,情節並不複雜,參議員米金斯疑遭人毒害,女兒想要查清真相,也遭人推入車底慘死輪下,三位一戰時期在阿姆斯特丹結為好友的兩男一女聯手揭發了美國富商結盟,想把美國變成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式法西斯政權的政變陰謀。

《阿姆斯特丹》有三大主軸,退伍軍人身心重創,依然追尋正義;患難友情相濡以沫,黑男白女也可以結為鴛鴦;野心份子權勢集中,財富集中。符合大衛·歐·羅素從人物書寫時代情貌的創作偏好,他在2022年拍攝這樣的題材,不是有啥特別思古情懷,而是指桑罵槐,嘲諷戀眷權力的美國政要。134分鐘的《阿姆斯特丹》讓人看得好累的原因是導演野心太大,什麼都想沾一點,一沾上去就欲罷不能,就越走越偏,把簡單的小故事彎來繞去說到不知道重點在哪兒。

巨星雲集是《阿姆斯特丹》一大賣點(卻也是製片成本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從克里斯汀·貝爾、瑪格·羅比、雷米·馬利克、勞勃·狄尼洛到歌壇天后泰勒絲和正紅的安雅·泰勒-喬伊都參與演出,確有萬花筒的奪眼效應,只可惜相亙間的化學效應太弱,眾多花瓶擺在一起,花瓶還是花瓶,少了一隻眼睛的克里斯汀·貝爾算是演最來賣力(他應該是導演的愛將),但是型與戲都不討好,剪接跳躍,敘事錯亂,都讓觀眾很難跟上節奏,只想趕快知道最後怎麼了。偏偏,知道不意外的結果後就更失落了。

《阿姆斯特丹》中強調阿姆斯特丹是人間淨土,是不見容於世俗的避難男女的終極桃花源,人間真的有這種淨土嗎?電影最後給了個問號,觀眾也只好帶著問號離場。

限時追捕: 棉花症候群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The Fault in Our Stars)》中,她像棉花一般飽滿,吸納了病痛與眼淚,你會疼她憐她;《法拉利(Ferrari)》中她像棉花一般柔弱的小三,汽車大亨法拉利不愛精明妻子,反而為她癡迷;《限時追捕(To Catch a Killer / Misanthrope)》中,她像棉花一般虛空,你猜不到她的心思,感受不到她的思緒,她無法告訴你誰是兇手,但她可以告訴你誰不是。

《限時追捕》描寫巴爾地摩鬧區在除夕夜發生連續槍擊案,29條正在狂歡作樂生命被潛伏自一座公寓的射手狙擊射殺,Shailene Woodley飾演的女警Eleanor趕抵公寓,是唯一懂得用手機拍下疏散群眾樣貌的警員,只因為兇手可能就混入疏散人群逃離現場。

Eleanor很有sense,個性冷靜又觀察犀利,卻被長官岐視與排擠,只要她去管一些雞毛蒜皮事的街坊巡警,不讓她辦大案,只因她曾經藥物癮,又有反社會人格。但是她對殺人犯的側寫分析卻深中承辦案件的FBI探員Lammark(Ben Mendelsohn飾演)激賞,破格邀她加入專案三人小組。但是好大喜功的長官一再壞事,搞得天下大亂,虧得Eleanor鍥而不捨,才在混亂中找出拼圖。

《限時追捕》是一部讓人不時就出戲的電影,因為阿根廷導演達米安.斯基弗隆(Damián Szifron)把大部份的戲都集中在專案小組的成員上,要交心、要談往事、既要面對沽名釣譽的長官,還要加進一段同志婚姻的餐敘。兇手是誰當然重要,可是專案小組成員的暗影往事才能設身處地感受到殺手何以接連犯案,公然屠殺無辜的心理動機……是的,《限時追捕》明明有限時破案的壓力,但是太多的時間和氣力卻都在人物周遭打轉,繡花太多,限時走得比平快更慢,觀眾都累了,專案小組還在外圍兜圈子。

加上畫龍點睛力道牽強,本來就不擅長與人交心的Eleanor想要說服兇手免於一死的理由又簡單到觀眾都不願意接受,已經背負一身血債的兇手聽得下去嗎?

棉花是特色,但是Eleanor的棉花很悶也很軟,使不上力,也借不上力,戲到她身上,節奏就被她的情緒和思緒給慢停了下來,《限時追捕》的原始片名《Misanthrope(厭世者)》確實比較像是對Eleanor的與兇手的雙重素描。厭世的她才能體會厭世殺手的心情,只是大家陪著厭世,很難不跟著厭世。

Eleanor的唯一貢獻就是引述超越樂團歌手Kurt Cobain 的名言:「我寧願維護自己的本色讓你厭憎,也不願為了讓你喜歡我而改變自己(I’d rather be hated for who I am than loved for who I’m not.)」讓電影多了一些生命哲學的思索。問題在於這些不想討好觀眾的旁枝細節都像是肌肉鬆弛劑,高潮high不了,暗黑不夠陰,電影終於走到終點時,大家都鬆了口氣。

異星戰境:落單女戰士

本文指的Sigourney Weaver,是《異形(Alien)》和《異形2(Aliens)》中的Sigourney Weaver,那位單槍匹馬決戰宇宙超強怪獸異形的雷普利中尉。

本文指的Jennifer Lopez,是《異星戰境(Atlas)》中,遠征戰士全數陣亡,就靠她一個人操縱巨大機械,在AI協力下打敗人類毀滅者Harlan的Atlas。

科幻片最大的瓶頸在於經典太多,後來的作品如何避開經典套路,讓觀眾看見新奇觀與新論述,《異星戰境》要面對的問題同樣是:還有什麼以前沒看過的新把戲?

如果有,當然好;一旦沒有,那就是《異星戰境》的頭疼問題了。

機器人會叛變?機器人要來滅絕人類?太多先例都有類似情節,戰士全軍覆沒,只剩一位弱女子獨自對抗?《異形》就是範本。對手實在太強大,得套進搬運鐵臂才能勉強抗衡,那也是《異形2》的重頭好戲。Atlas原本抗拒也排斥AI機器人,最後還是在AI機器人Smith的相挺下,找到生機,Smith的名字是不是似曾相識,《駭客任務(Matrix)》系列的超級反派不就叫做Smith?至於Smith全靠聲音表演來和Atlas對戲,不也是多數電腦科幻片的愛用公式?致敬也好,複製也好,《異星戰境》的戲劇套路百分之九十九都可以預期,Jennifer Lopez要靠個人魅力撐起全片,對她而言確實太過沉重。

人類命運與家族恩仇連結一起,勉強可以說是《異星戰境》少數的新意。Atlas的母親一手打造出AI機器人Harlan,Atlas則無意中打開了AI機器人不可違抗的禁令,讓Harlan從人類助手變成了人類殺手,不但殺害了創造他的母親,也屠殺了千萬人。Atlas是肇事禍首,因為她和Harlan情同兄妹,最了解Harlan,緝拿Harlan,替人類消災,順便替母親復仇,成了她無可迴避的使命。差別在於她不是戰士,只是資料分析師,就算套進鐵甲神兵,還有Smith護駕,真的打得過功力強大的Harlan嗎?

打不過是必然的,關鍵在於一朝被AI咬過,很難再信任AI,她對Smith的咆哮、猜疑或不信任,都在反應當代人對AI的焦慮與恐懼,Smith要多麼苦口婆心才能扭轉Atlas的偏見?其實就才了觀眾等著看導演如何收場的小小期待了。

《異形》系列中的Sigourney Weaver都是孤獨又脆弱,在絕望中苟全性命,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對未來懷抱著更大的恐懼。《異星戰境》中的Jennifer Lopez相對好命,她落單卻不孤單,她嬌弱卻不殘弱,走上叛變岔路的AI機器人很多,但是遵守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鐵律的AI機器人更多,AI打AI,就看誰功能更強大了?

沒有意外,科幻片就註定平庸(多數電影都難逃此一命運規律),《異星戰境》沒有意外,Jennifer Lopez的表演也一如她以往的固定模式,一切就更不意外了。

失憶殺神:失智救命單


《失憶殺神(Knox Goes Away)》中的男主角Michael Keaton罹患失憶症,失憶的速度非常快速,他的好友艾爾帕西諾提醒他:「你要先解除你的手機密碼。」


理由很簡單: 失憶會忘掉一切,當然包括忘記密碼,忘了密碼,手機就沒用了。艾爾帕西諾每天都要透過手機,提醒他該做的事。手機失靈,危機就來了。’


人生失憶,就成了失意人生,萬事成空。密碼可以鎖住你的秘密,解除密碼,解除了手機使用上的不便,即使逐步失憶,手機還是能一直用到你還知道手機是什麼東西的有用之日。


雖然,現在的臉部辨識系統,可以讓你不用記密碼,但是AI有時失靈,不時還會提醒你填寫密碼。


《失憶殺神》示範的第二件失憶備忘錄是:失憶之前,把你想做的事情寫在紙上。


這個答案似是而非。


失憶了,這張紙對你還有意義嗎?失憶了,紙張文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張廢紙,一堆你自己都看不懂的文字,又能夠幫助你想起什麼呢?


現在人仰賴手機,靠著密碼綁住自己的秘密,也綁住自己的記憶。解除密碼,解除了負擔,當然也解除了你自己的秘密。


得失之間,當事人自己知道了。不過,一旦失憶,身外物也就不必在意了。會煩惱的,都是𣏌人。

失憶殺神:當晚霞滿天

73歲的Michael Keaton還能夠保持那麼清瘦好身材,讓人羨慕;73歲的Michael Keaton在七個禮拜之內失去所有的記憶,讓人扼腕。

Michael Keaton自製自導自演的《失憶殺神(Knox Gors Away)》就在羨慕和扼腕的複雜情緒中給觀眾五味雜陳的娛樂感,雖然本質上還是好萊塢酷愛的最強老爸路線

Michael Keaton上次當導演已經是2008年的事(《愉快的紳士(The Merry Gentleman)》主角之一也是殺手),《失憶殺神》結構札實,出場人物都能照顧兼及,得力於劇本鋪排縝密,首尾呼應。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是一張桌子一隻手,出門前明明就已經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桌上了,那隻手逐一拾起物件,偏偏漏了一隻手錶,你不必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你知道漏東漏西是俗人天性,《失憶殺神》用這顆鏡做開場,忠實反應描寫了一閃神就健忘的世俗毛病,卻也點出主角正逐漸失去記憶的破題。因為他自己的Middle name也想不起來,也一再要求餐廳服務生送咖啡,也常常想不起心頭想講的那個字詞,更不認得自己的車,也跑錯了私人庫房……失憶是病痛,在電影中卻得著了趣味。

既然如此,這個人還可能是完美的職業殺手嗎?觀眾心頭浮現這個問號時, Michael Keaton就讓大家看見這位從不失手的殺手Knox還真的失手了,這種敘事法漸進而有說服力。

《失憶殺神》的編劇功力在於把參數要件都放在前頭讓觀眾看見,再逐一拼組重整,例如Knox罹患的不是阿茲海默氏症,而是腦細胞會海綿化的人類庫賈氏病,醫生要他趕快處理心頭掛念的人與事,就替全片設定了急迫感:關鍵在於失憶不可逆,只會加速惡化。即時處理好想做也該做的,成為Knox和時間賽跑的關鍵。

其次,殺手Knox並非粗人,而是擁有歷史和文學雙博士學位,卻又曾在中東戰事上浴血殺敵。後者交代了殺手的行動能力,前者說明了他頭腦清楚不囉嗦,讓他得能在快速失憶之前,靠著專業知識與手段,即時想出脫罪計畫,讓有求於他的人都能在迷霧中繞了一大圈後,得到他的反饋:有甜,有酸,還有明明心不甘情不願,卻只能依循他安排,乖乖走下去的感歎。

Knox出任務前不想多聽苦主人生背景,乾淨俐落又無牽無掛才是本事,不要被往事羈絆牽連,妻離子散是殺手宿命,但在記憶淪失之前即時閃回的片段,也是他必須清理和贖還的人生債,《失憶殺神》的高妙之處就在於靠著字條和老友電話提醒,今生恩仇各歸其位,那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全賴劇本彎轉巧思。

Knox的終必癡呆更讓殘留的問號也使不上力的時候,癡呆成了殺神最後也最高明一步棋,就算腦細胞海綿化了,憾恨都已還諸天地,Knox走進白茫茫的失憶長廊,也能對病魔展露勝利微笑了。

失憶主題電影不計其數,Michael Keaton無意重覆悲情舊路,雖然他請作曲家Alex Heffes用黯沉小號吹奏出主題樂音,以對應英雄末日的晚氛圍,但他不忘安排84歲的Al Pacino依舊耳聰目明,還在泡澡兼泡妞,還在跳探戈,老而不死,還有一身好本事,不正是《失憶殺神》讓最強老爸留下滿天晚霞的主要目的?

看著神經學精裝書也可以殺敵,看著他送給妓女愛人一箱書,第一本就是「 雙城記」,都夠讓觀眾捧腹大笑,這些都是Michael Keaton從影半世紀後,留給觀眾的美好回憶。

美國內戰:記者見證中

戰爭的內容與結果,軍人說了算。戰地記者能夠讓我們看見或知道什麼?殘暴或英勇?恐懼或無辜?狂喜或悲傷?瘋狂或茫然?


一篇報導或者一張照片往往因為你的「出身」或「立場」而做出不同解讀,記者能力極其有限,愚蠢、貪婪和自私的政客與軍閥依舊夸夸其詞,繼續發動戰爭,從中掠奪與牟利。


Alex Garland是一位很有膽識,也很有創見的創作者,過去的《人造意識(Ex Machina (2015))和《滅絕(Annihilation (2018))》都兼具了別出心裁的視覺奇觀和發人深省的議題辯證,2024年的《帝國浩劫:美國內戰》也有同等能量,是政治預言,也是政治批判。


電影描述美國爆發內戰,United States不再united,分裂成divided states , 原本50顆星星的星條旗被只剩兩顆星的西方陣線旗。Kirsten Dunst與Wagner Moura飾演的路透社記者Lee與Joel打算從紐約開車前往華盛頓,希望專訪到兵敗如山倒的美國總統,因為西方陣線已經兵臨城下,訪問到還在負隅頑抗的總統,當然也是記者見證歷史的天職。


透過戰地記者的眼睛看「今日/未來」美國,就是Alex Garland為《帝國浩劫:美國內戰》設定的基調。發生在2021年一月六日,因為川普總統拒絕接受敗選結果,引發支持者闖進美國國會山莊大肆破壞,這場血淋淋的民粹暴亂是美國歷史大事,也是民主危機,Alex Garland受事件啟發創作這部看似未來式的預言電影,其實更像是他「Don’t do this」的焦慮及祈願。


全片有四場戲值得玩味。首先,Lee與Joel開車經過一處遊樂場,擴音器傳送著耶誕歌曲,帶給世人歡樂的遊樂場空無一人,車道上躺著一位中彈軍人,Lee與Joel左顧右盼還沒理出頭緒,遠方槍響,車窗著彈,他們嚇得棄車,才發現附近另有全身上下都是野戰迷彩的軍人,透過瞄準器找尋遠方狙擊手。

關鍵在耶誕歌曲。信仰著同樣一位神祉,同樣歡慶祂的誕生的信徒,卻分裂成敵我陣營,一再犯戒(十誡的第一誡不就是「汝不可殺人」?)。昔日在此佳節同歡共樂,如今拚殺你死我活,信仰崩毀與人類蠢行緊密相連。


其次,以往在歐亞或中東紀錄片中不時可見的萬人塜畫面,這回也橫移到了美國本土,也就是「戰場在他方」變成了「戰場在家鄉」。不管是從高聳車斗滑下的人體,或者橫陳雜遝的屍堆,都是Alex Garland想要散發的訊息:戰爭無情,獸性無敵。一槍在手,恣意妄為,根本就是戰爭常態。


更無情的是武器在手,就成了生死判官,一句:「What kind of American are you? (你是哪一種美國人)」的犀利質問,不但剝奪了不表態的自由,更是對美國立國精神:「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的否定、揶揄與威脅!是啊,人生而平等,但是生為美國人,就有品種款相之別。


導演雖然聰明的避開了黑白種族問題,但是那位香港記者因為膚色、因為中國,就被一槍結束性命,讓人看了何等心驚。白人當家的美國對有色人種的仇恨,如此根深蒂固又如此無情,Alex Garland的直白描寫確實讓人極不舒服,但他這款「Don’t do this」的籲求,幾人能懂?幾人肯聽?肯想?


第三,前進華盛頓期間,他們來到一處安靜小鎮,老太太依舊安閒溜狗,成衣店的店員看著閒書,懶散招呼好奇記者。她們自豪因為保持中立,所以風平浪靜,沒受戰火波及。人間可真有淨士?真相是屋頂上另有男人守護,「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微言大義,看似輕描淡寫,觀眾自有體會。


最後,Alex Garland沒有交代美國內戰的成因,卻拍出了身穿美軍制服的西方陣線軍人無情槍殺特勒、秘書,甚至美國總統的畫面,尤其是Joel真的採訪到美國總統,錄到他的最後話語:「 Don’t let them kill me(別殺我).」然後說歸說,做歸做,大奸元惡中槍,軍人歡天喜地合影。美國人過去常看這類遠征戰功的耀武揚威,如今美軍還是美軍,Alex Garland把被害人換成了美國總統,主客易位,世界首強也會淪為刀殂。是反省,是寓言,更是預言了。

Cailee Spaeny飾演的年輕記者Jessie,少不經事所以橫衝直撞,遇上Kirsten Dunst飾演的Lee後,就強迫她換穿Lee身上的「Press記者」外套,那時就已經注定她會是Lee的接班人,同為女性,同為拿著相機往前衝的記者,Jessie的嘔吐、哭泣與恐懼都是Lee經歷過的青澀,Jessie的勇氣與速度,同樣也讓Lee想起自己昔日衝刺的身影。



看著一張張前仆後繼,用生命換來的前線攝影,Alex Garland顯然還是相信傳統定義下的press。Kirsten Dunst的肉斂表演更是她近來最精彩的演出,Stephen McKinley Henderson飾演的老記者,把世故、智慧、決斷與溫暖融合得恰到好處,Wagner Moura在槍口下僥倖生還的崩潰狂吼也極精彩,演員之間的化學效應讓這部政治寓言電影得著更多血氣縱深。

Robert與Al:誰像教父

姻緣天註定,星途同樣也是天註定。

讀Robert Redford傳記,讀到他和許多經典電影擦肩而過的傳奇,每一次的選擇,都可能改寫電影史。

很難想像如果Robert Redford詮釋《教父(The Godfather)》中的第二代教父Michael Corleone,整部電影會變成什麼模樣?

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一開始就很堅定要找當時名不見報章的Al Pacino來擔綱,他的innocence、低調和陰沉都很適合,相對之下,Robert Redford陽光明亮,就不像全在腦子裡運籌帷幄,圖謀大計的黑幫領袖。

主張請Robert Redford演出的是製片Al Ruddy,理由是黑幫大片需要巨星烘抬,Warren Beatty 、Jack Nicholson,都是考慮人選,其中1969年剛以《虎豹小霸王》風靡全球的Robert Redford最受青睞,請他壓陣,票房相對穩妥。

柯波拉說什麼都不肯,因為怎麼看Robert都不合適。Robert也認為自己並不合適,無意爭取。反而是製片高層憂心忡忡,舉棋不定。最後《教父》原著Mario Puzo 出面,認為Al Pacino才像他筆下人物,一切定案。

Al Pacino沒讓支持者失望,一代巨星就此誕生。

Robert Redford失之東隅 ,收之桑榆,人家忙著拍《教父》,他也同時忙著拍完《刺激(The Sting)》和《往日情懷(The Way We Were)》,名利雙收,躍昇巨星中的巨星。

《教父》選角能夠得到雙贏結果確實不容易,Michael Corleone如果換成Robert Redford,肯定是另外一部電影,一切天註定,我相信。

黑雨:高倉健豪情放歌

《黑雨》中表現最搶眼的要屬飾演美國血性警探的安迪·賈西亞(Andy Garcia)與大反派佐藤的松田優作。其中松田優作1970年代即已名揚日本,但也一心想拍好萊塢電影垂名影史,所以隱瞞自己罹患膀胱癌病史,硬撐著病體拍完《黑雨》,來不及看到電影即辭世,兇殘嗜殺的冷血眼神,能忍斷指之痛也要狙殺老大的狠勁,都讓人印象深刻。

安迪·賈西亞原本理性辦案,被佐藤惹毛後,血衝腦門上了調虎離山計而告慘死,那種先鬆後緊的表演,非常傳神,尤其開場時,拿著大衣扮鬥牛士歡迎騎重機的同伴麥可.道格拉斯(Michael Kirk Douglas),最後也是拿著大衣遭遇日本黑道重機群圍殺致死,就可以看到雷利·史考特1980年代的電影布局縝密,注重首尾呼應的細節(至於麥可.道格拉斯先在大阪機場受騙,也在大阪機場脫逃復仇,都用心在做對照)。

不過,安迪·賈西亞在《黑雨》中最功德無量的表現要屬趁著三分酒意硬拉著高倉健的領帶,走上酒吧舞台一起中合唱Ray Charles的名曲「What’d I Say」 ,同時還硬塞進了一副墨鏡給他(模仿目盲的Ray Charles?),兩人一搭一唱,你一句我一句接腔高歌,還真是珍貴的影史紀錄(高倉健什麼時候這麼放鬆自在?也出過唱片的高倉健什麼時候不唱愁人哀歌,搖頭幌腦唱起洋歌?),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第一次,都讓透過《黑雨》探尋高倉健表演路數的影迷大呼過癮。

Black Rain 1989 – Ray Charles “What’d I Say” (youtube.com)

高倉健的英語說得流暢俐落,也是《黑雨》的另一驚喜發現。可惜,整部電影還是要他飾演克己復禮的傳統警探,尤其他發現麥可順手牽羊拿走美金,就不齒小偷行徑的「正義凜然」,後來發現美金另有玄機,就適時放水的轉變,算是情理法兼顧的人性本色。但他仍要追問麥可是否在美國有污錢的風紀問題時,仍不忘訓斥他既侮辱了並肩作戰的同袍,也辱及自己的義正辭嚴,顯然雷利·史考特也明白高倉健的「刻板」硬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就順勢讓他的一號表情再次發揮,也算是對日本大咖的禮遇與敬重了。

《黑雨》的關鍵字在假鈔,日本黑道製作出絕對逼真的美鈔版模,意圖擾亂美國經濟,以報復日本戰敗前夕,慘遭原子彈血洗,導致連天黑雨的悲慘往事,主題夠唬人,但是一個叛幫堂主就壞了大局,其實也是成不了氣候的小題大作。

雷利·史考特偏愛低光源與逆光攝影,《黑雨》一點沒少,他對日本霓虹燈的迷戀,《黑雨》也一如《銀翼殺手》玩得很開心,相似度太高,新意太少,《黑雨》評價不高也就一點不意外了。

至於Hans Zimmer的配樂,偶而出來晃動一下,還是滿有情趣的,可惜製片不對盤,大幅閹割後未能帶電影前行,殊為可惜。

特技玩家:豪情比天高

電影的最後決鬥是Winston Duke飾演的特技組boss號召全體組員一起來,痛毆那些包庇犯罪的黑道保鑣。為什麼?因為他們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不管是肉身神話,或者是正義空隙。

1980年電影《特技演員(Stunt Man)》曾經給特技演員一個高級讚美詞:「如果上帝也能做到我們做到的事,他一定 開心極了( If God could do the things that we can do, he’d be a happy man . . .)」狂妄?確實!但是他們豪情比天高,也是夢想成真的關鍵。

電影中的特技成員每回的挑戰都來自於還有什麼別人沒做過的特技?一次比一次難,是自我鞭策,也是職場現實,觀眾貪得無厭,製片與導演何嘗不是如此?不輸人也不輸陣,成為業內的潛臺詞,做或不做,不是一句話的問題,而是怎麼漂亮達陣的周密盤算與佈陣。成或不成,不是面子問題,而是攸關生死。

《特技演員》的另一句經典臺詞是:「知道的越多,你越脆弱(You’re never more vulnerable than when you know too much.)」看戲的人愛說:「技高人膽大。」知道艱難何在,更能看清死神黑影。

《特技玩家》導演大衛·雷奇(David Leitch)本身也當過特技演員以及武術指導,對於很少正面露臉的特技同伴甘苦知之甚詳,拍一齣能夠炫技,又能弘道(替特技同業爭取榮光、待遇及掌聲)的心情,替《特技玩家》的奇觀爽度拉抬了好幾個檔次。

電影的第一場戲是從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墜樓意外開始,那是特技演員的惡夢,人生立即彩色變黑白。

經典歌舞片《萬花嬉春(Singing In The Rain )》的男主角Gene Kelly)開場也是特技演員,一再出生入死,一再灰頭土臉,一再僥倖脫險,讓觀眾看見風險,卻又即使餵養了幸運糖衣,畢竟沒人想看見失敗悲劇,其實,很多特技演員的悲情心情是:「因為就爛命一條,才會去做那麼多瘋狂的事(He does wild and crazy things because he has nothing to lose…but his life.)」(又是《特技演員》的再一句經典臺詞)。


看過片《萬花嬉春》拍片花絮的影迷應該都記得能跳善舞,一身好本事的Gene Kelly在演出從公車車頂翻落戲時,一個閃失,沒跳到氣墊上,直接觸地的驚險,還好沒跛沒傷,天下有誰這麼幸運?

Ryan Gosling如何從失敗的地方重新站起來,爭回失去的愛情與事業?正是《特技玩家》的劇情軸線,所以導演和Ryan Gosling努力做到特技大全:從沙灘翻車八圈半、全身著火拉鋼絲撞牆、懸臂吊桿攝影機的左右搖晃、垃圾鐵箱一路在馬路上擦撞火花,裡頭還有人扭打,後頭還有划著火花前行的Ryan Gosling、以及水道上飛船相撞、跳上直升機的肉身神話…….導演根本就是邀請大家來見證及票選最難忘的特技奇觀。

特技就是要娛樂觀眾,讓觀眾大呼過癮,《特技玩家》滿足了追求爽度的觀眾視聽。

當然,《特技玩家》也善用了大明星的膨脹與嫉妒來說故事。

動作巨星難免會被影迷或朋友問到,電影中的那些驚險鏡頭都是你自己演出的嗎?有沒有替身上陣?有的人會誠實以對,有的人則會全盤否認,誇稱一切都是自己來的,騎虎難下後,悲劇往往緊隨而至。《鼠膽威龍》消遣巨星的描寫,也適合對照來看。

至於一手遮天,可以替巨星善後擦屁股的製片,也是《特技玩家》嘲諷的對象,Hannah Waddingham詮釋的She-Devil,說謊不打草稿,面不改色的表演,非常具有說服力。相對之下,女主角Emily Blunt的表現就完全不對勁,還好全片有Ryan Gosling撐著,靠他一個人的肌肉與帥氣,夠讓觀眾開心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