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歡女愛:浮生一世情

在溫暖的冬日下午,走進士林李科永紀念圖書館,四周都是玻璃窗,陽光明豔,一眼就瞧見了安諾·艾美(Anouk Aimée),我心中的女神,她也是費里尼和李路許的女神。

今年六月來不及和她揮手說再見,如今,她在士林等我,我當然要帶她回家,再多看她幾眼。

拍攝《浮生年華(Les plus belles années d’une vie)》時,安諾·艾美(Anouk Aimée)已經87歲,尚·路易·特罕狄釀(Jean-Louis Xavier Trintignant則是89歲,沒有人料到她們能再合作,而且是1966年經典電影《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的最終續集。

關鍵推手是當時也已經82高齡的名導演柯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

片名意思指的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多數人會回頭探問,那是留戀;然而李璐許透過歌詞卻在說最美好的時光是還沒有來的時光,是我們當下相聚的時光。是現在式,是未來式,並非過去式。

真是如此嗎?

電影中的特罕狄釀在安養院裡一直難忘昨日愛人安諾.艾美,見了面,卻已認不出眼前人正是舊愛,他的名言是:「我對她的記憶宛如昨天,但是我的昨天卻是一片茫然。」

《浮生年華》是獻給資深影迷的情詩,資深才會記得《男歡女愛》,才會懷念特罕狄釀與安諾.艾美,聽見法蘭西斯.賴(Francis Lai)所寫的「Un homme et une femme」旋律,聽見獨特的cha-ba-da-ba-da的人聲吟唱,才會想起美好昨天,才會珍惜導演讓我們重溫男女主角在1966年的俊美模樣,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也是影迷最難忘的時光。

《浮生年華》是一封懺情書,解釋男女主角在《男歡女愛》中明明如此相愛,何以沒有結成連理?答案是男人花心,不忘追求其他女人。

然而,《浮生年華》也是一封癡情書,因為塵埃落盡,男主角藏在懷中的照片依舊是當年合影照片,心中口中念念不忘的總是她。

垂暮之年得知老情人還是對你舊情難忘,而且是對著妳訴說一直活在記憶中的那位女子,記得所有的好,懺悔所有的錯,還有什麼情仇是不能放下的呢?

不想放手的是李路許。

一手打造的傳奇與神話,魂牽夢縈,永難棄離。就像電影中的老先生,認不出眼前的老情人,卻不忘告訴她:「她也是習慣這樣撩動頭髮。」這是多窩心的綿綿情話?

一如老先生說:「妳的聲音讓我想起以前深愛過的女人。」看不清今天,念念不忘的是昨天,明明是同一個人,妳是感嘆歲月無情?還是珍惜曾經擁有?

紅塵碧海,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他不想參透鏡花水月,離合悲歡都是他輾轉反側不想須臾分離的創作素材,一生癡,一生迷,不想從相思夢裡醒來。

很多導演一輩子都在拍同一部電影,李路許就是典型範本。一輩子都糾纏在男女情愛故事上,他忘不了改變一生的《男歡女愛》,該片不但獲得坎城金棕櫚獎,也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和編劇兩座金像獎,成為愛情電影的經典。所以20年後拍了續集,53年後又拍了「新」續集,而且是搶在男女主角的最後黃昏時光,補足所有的相思和遺憾。

即使導演和演員都老了,但是《浮生年華》依舊執迷在音樂混搭流動影像的浪漫美學,樂音像風,影像像詩,再疊印青春正美的特罕狄釀與安諾.艾美人像,你會同意,能夠癡情一輩子,最是幸福。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忘不了的就好好再唱他一曲,《浮生年華》就是深情款款的天鵝之歌。

電影倒數第二句對白:「幸運的話,我們可以看見美麗的夕陽。」攝影機貼著地面,隨著雪鐵龍老車緩緩前行,熟悉的旋律再度揚起……

然後,晚霞出現綠光。「綠光!趕快許願!」李路許第49部電影的字幕浮現。

許願吧!幸福的老情人,幸福的老影迷。We are all blessed.

亞蘭德倫:法國千面人

對他的迷戀與記憶,始自在台北市西寧南路中國大戲院看的《黑色鬱金香(La Tulipe noire)》,那時他早已是可以呼風喚雨的法國巨星了。

他的父母親在他四歲的時候就離婚了。沒有人願意照顧他,法院只好把他送給別人寄養。他的養父母住在一所監獄的旁邊,監獄廣場就是他童年時期的遊樂場,警衛則是他最好的玩伴。後來,他的養父母意外遭人殺害,亞蘭德倫只好再回到改嫁給屠夫的母親身旁。

少年時期的他,只愛踢足球和看電影,在學校頑皮搗蛋,充滿暴戾之氣,讀過十幾個學校,都被校方視做問題學生,一再被寄大過退學,十五歲那年只好休學回家。

他的繼父曾經想教他屠宰手藝,希望他能繼承衣缽,但是他對殺豬沒興趣,十七歲那年就投身軍旅,加入了法國陸戰隊。

  • 難忘的軍中歲月

軍中歲月讓他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的溫情,讓他第一次嘗到家庭的溫暖。他在多次的訪談中都強調,軍中歲月讓青春迷惘的他找到了生命的明燈,他說:《軍中有好多兄弟,心中委屈,有人可以傾訴,有人會專心聆聽。》他在陸戰隊裡擔任傘兵,曾加派駐越南,參加過法國人引以為恥的奠邊府戰役,還好他幸運生還,只在臉上留下幾個淺淺的傷疤。

  • 曖昧的黑社會

軍中退伍後,沒有一技之長的他,經常沒有飯吃,但是他寧可餓肚子,也不肯回家,向母親和繼父求助,只好到市場擔任苦力,也在咖啡廳裡當過服務生,在咖啡廳工作的時候,認識了不少藝人,居無定所的他,半夜就經常在明星的汽車裡睡覺。

這段潦倒歲月中,亞蘭德倫也與黑社會份子往來密切,但是他到底有沒有加入幫派,有沒有參與黑社會違法犯紀的行為,警方一直沒有掌握証據,一直只限於市井的八卦傳言,沒有人拿得出証據,最後只能懷疑說:《如果他沒有入幫,為什麼演黑社會殺手會演得那麼像?》

  • 坎城影展發跡

一九五七年,不再想當小人物的亞蘭德倫,決定要到坎城影展試試運氣,在演員好友尚克勞德布萊里的陪同下,這位根本沒演過戲,也沒有知名度,連吃飯的錢都沒有,連身上穿的外套都是臨時租來的小夥子,就跟碧姬芭杜一樣,才剛踩上坎城的沙灘,他的英俊和帥氣就吸引了攝影機和片商的注意。

自從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1955年過世之後,世界影壇的美男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七分帥氣帥得讓女人心疼,三分邪氣又邪得讓女人心麻的亞蘭德倫,適時填補了這個空白,他前腳才離開坎城,片商、導演和經紀人都已經黏著他的後腳,急著找他拍戲了。那年的坎城影展告訴世人,詹姆斯狄恩的接班人在法國誕生了。

  • 愛男人?還是愛女人?

1958年,亞蘭德倫演出《花月斷腸時》,第一眼見到女星羅美雪妮黛時,「好像看到了一隻白天鵝」,他不是癩蛤蟆,卻被天鵝給迷惑了,拍戲的時候,一有吻戲就會NG重來,收工之後,他更是成天黏在天鵝身後。電影拍完之後,羅美雪妮黛沒有回家,卻跟著他到巴黎同居,羅美雪妮黛的媽媽氣急敗壞的追到巴黎勸女兒回頭,不過羅美雪妮黛不肯,反而進一步與亞蘭德倫訂婚,讓同居關係有了「法律」名份。

第二年,亞蘭德倫與名導演雷尼.克萊曼合作了《陽光普照》,一舉成為國際頂尖紅星,但是坊間也傳出了他是《同志》的傳聞。起因是雷尼克萊曼並不諱言自己是同志,而且他拍《陽光普照》時,就像羅傑華汀拍《上帝創造女人》力捧碧姬芭杜的手法一樣,用盡各種特寫鏡頭捕捉亞蘭德倫的帥與美,以前,沒有人用這種方法表現男性美的。

多年後,亞蘭德倫承認有過同性戀的經驗,他雖然愛過男人,但是更愛女人,說他是雙性戀,或許更妥當。

後來的四五十年歲月中,和他有瓜葛的女人,不知凡幾。他可以在和羅美雪妮黛同居的時候,也讓女歌手妮可懷孕生子,羅美雪妮黛看到亞蘭德倫寄給她的報紙,才知道他愛上了別人,然而兩人解除婚約後,亞蘭德倫卻娶了另一位女友娜塔莉,不過雪尼黛卻依舊視他為好朋友;後來到美國拍戲,《傻大姐》莎莉.麥克琳也被他蠱迷得七葷八素,來台北參加金馬獎,卻待在旅館裡和《霹靂煞》女星安娜.芭麗瑤鬼混七十二小時,上了頒獎舞台,主持人蕭芳芳一看到他就心頭小鹿狂跳,語無倫次,差點主持不下去……總而言之,他對女人很有辦法,不愧是大情聖。

  • 藝術時期

《亂世佳人》的製片家大衛塞茨尼克是最先想把亞蘭德倫挖到好萊塢去的人,他一口氣就開出一張七年合約。但是亞蘭德倫的好友西蒙仙諾卻勸他留在法國發展,紅得太快,也讓亞蘭德倫有心虛,他覺得自己還是先從小角色演起比較好,不要還不會走路,就想跑了,所以他婉謝了塞茨尼克的誘人合約,留在歐洲演出大師導演的藝術名片。

他最知名的藝術電影代表作品當屬義大利大師維斯康堤的《洛可兄弟》和《浩氣蓋山河》,以及安東尼奧尼的《慾海含羞花》,不但頻獲國際影展大獎,也讓世人知道他雖然有一張比米蓋朗基羅的雕像更完美,也更帥氣的臉孔,但是他不只是靠臉蛋演戲的繡花枕頭,他的眼睛很會說話,只不過,多數人看到他的英姿勃發就昏頭了,再也沒空去注意他的演技。

他和路易馬盧合作《勾魂攝魄》的時候,兩人關係相當緊張,路易馬盧幾次罵他是世上最不合作的演員,亞蘭德倫在銀幕上顯示的憤怒情緒根本就是拍片時分對路易馬盧的怒氣,但是《勾魂攝魄》依然是影史上知名的恐怖電影。

  • 泠面殺手

成名後的亞蘭德倫不想只靠臉蛋迷人,加上進軍好萊塢並不如意,再回到法國發展後,一直想找他拍戲的梅爾維爾好不容易才約到他見了面。當時,梅爾維爾一眼就看到他的泠酷之美,覺得他是最佳的泠面殺手腳色,亞蘭德倫聽到自己以不要再扮帥哥,還是要演讓人無法一眼看穿,殺人不眨眼的無情黑道殺手,更是開心,兩人一拍即合,從《午後七點零七分》開始,歷經《生龍活虎》和《仁義》等片,一系列的《警匪槍戰》片,不但風靡全球,深深影響了吳宇森和周潤發等人,在八0年代跟進拍出了暴力美學掛帥的《英雄本色》系列電影。

時髦女子:鬍子警世錄

這位女人長鬍子!或許,你會覺得好奇!想去看一眼或者摸一把!遮掉半邊臉的海報,同樣吸引著你多看兩眼。

一旦你的女兒或者太太長鬍子,而且是長長的鬍子,你會覺得丟臉?想把她藏起來,還是……

Stéphanie Di Giusto執導的《時髦女子(Rosalie)》探討的是一旦你與眾不同時,你是寶?還是妖?你能夠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或者議論嗎?或者,你只在乎你在乎的人究竟怎麼看你?對待你!

男性荷爾蒙決定男人長鬍子,一旦你的荷爾蒙失調,女生長出來的鬍子比男生還要濃密時,別人的眼光很難離開你,八卦閒話也不會離開妳。有的人當妳是奇人異事來做研究,有的人則把你當怪咖異類,不是攻擊你,就是消費你,甚至踐踏你、辱罵,把你當成災難!想要橫眉冷對,坦白說,難!難!難!

《時髦女子》的故事發生在1870年代,根據真人實事改編,觀眾第一眼看見Rosalie(Nadia Tereszkiewicz飾演) 時,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樣,只是好奇爸爸怎麼對她這麼冷淡,急著把羅莎莉給嫁出去,而羅莎莉要嫁的男人Abel(Benoît Magimel飾演)同樣對她很冷淡,他關心的是嫁妝(可以還債發)而不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我這麼窮,她都肯嫁,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委屈),一直要到新婚夜晚才發現羅莎莉哪裡與眾不同。

「不一樣」的反覆辯論正是《時髦女子》的核心焦點。羅莎莉的先生Abel先是驚訝、不敢置信、還有一點點害怕,所以他對著妻子吶喊說:「我多希望妳跟別人都一樣。」羅莎莉對他的回應則是:「我多希望你跟別人不一樣。」

這不是繞口令,而是簡單卻難以達成共識的艱難。羅莎莉確實和別人不一樣,所以她期待Abel能夠以不一樣的態度接納、包容她,Abel就是做不到。

Abel確實感謝羅莎莉的幫夫運運,但他受不了異樣眼光與輕蔑言詞,遲到的愛,讓觀眾和羅莎莉都好心焦。

羅莎莉不是故意不一樣,她是上帝作品,不是妖怪,不是女巫,更不怨天尤人。既然天生不一樣,請接納我的不一樣,請愛我的不一樣。羅莎莉越是開朗活潑又奔放,不自在的人反而更加不自在。

不一樣就是異類、另類嗎?在多數人心中,確實如此,所以心臟要大顆,才能忍受別人「非我族類」的異樣眼光,這種處境適用性向、裝扮和行為都和別人不一樣的「特殊人物」身上。《時髦女子》帶來最大的思考在於我幹嘛要去適應別人標準,我到底能不能快樂做自己?說快樂也許太奢侈,說自在就已經很珍貴了。畢竟這個世界上沒幾個人願意去理解他人的不一樣。

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座小鎮上,民風保守,財閥偏執、在在都透露保守氛圍,使得羅莎莉的奮鬥相對艱難,Nadia Tereszkiewicz的眼神很有說服力,鬍子的化妝也很迷人;男主角Benoît Magime的驚訝、徬徨與探索,有力呈現出面對鬍子妻子的掙扎與糾纏。

Hania Rani的音樂極其細膩,主題旋律點點滴滴都在呼應羅莎莉的寂寞、勇敢與突破,行雲流水的琴韻精緻又委婉,讓人陪著羅莎莉一起去接受生活試煉,輕輕撫慰著受困又受傷的靈魂,非常耐聽。

巴黎深淵:血祭塞納河


《巴黎深淵》也好,《塞納河下》也好,基本上都是《大白鯊(Jaws)》的徒子徒孫,前輩立下的典範與公式,它一應俱全,而且抄得有稜有角,意外不多,卻也有模有樣達到娛樂效果。而且攝影把塞納河拍得嫵媚多姿,根本就是引人入勝的觀光宣導片,真不忍心變成災難場景。然而文明毀滅卻也是災難電影屢試不爽的萬靈丹。


縱然無力超越《大白鯊》,《巴黎深淵》還是努力提出三個假設與批判,讓鯊魚公式得著翻身之力。

首先,電影從垃圾海洋開場,鯊魚生存受到危脅,生命自己會找尋出口。

其次,巴黎花了大錢要舉辦鐵人三項競賽,會因有鯊魚出沒就取消嗎?這是巴黎奧運焦慮症候群現象,趕在奧運前映演,眼看選手像下餃子一般擠進塞納河的修羅場,血漿和呼叫聲肯定可以集聚議論聲浪。

第三,關心海洋生態的年輕人身體力行,組成SOS團體要解救鯨鯊,熱情有餘,知識不足,只能肉身獻祭。

導演Xavier Gens要傳遞的訊息相當簡要:世界劇變,鯊魚也激烈演進,不但可以單性繁殖,還可以適應淡水,讓人類再無寧日。最後爆破與水淹巴黎的場景直追《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的雪封北美,其實是很精彩的鯊魚末日啟示錄。

女主角Bérénice Bejo演得夠賣力了,但鯊魚的進化速度遠超過她的想像,她的所有建議也只像是狗吠火車;至於集合了Alex Cortés、Anthony d’Amario和Edouard Rigaudière 三位作曲家打造的主題音樂,坦白說,還算稱職,只怪前輩巨人John Williams身影太巨大,太難超越了。


《巴黎深淵》適合放空大腦,吹著冷氣或電扇,周末假日打發時間。

萬事通大全:怪片奇導

米榭.龔特利 (Michel Gondry)的電影沒有一部不怪,沒有一部電影會規規矩矩說個平順故事,最新作品《萬事通大全(Le Livre des solutions)》其實就是萬事不通後的奇想突圍,怪是必然,怪是招牌。

法國男星Pierre Niney飾演的電影導演Marc Becker遇到創作瓶頸,製片撤資,編劇背叛,他則是抱著所有拍攝硬碟跑回老家鄉下,想要繼續完成作品。表面上這是製片與導演的戰爭,本質上其實滿接近電影公司所寫的情節:米榭.龔特利以《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成名後,面臨了極大的創作危機……《萬事通大全(Le Livre des solutions)》像是一封情書寫給多年來一直陪伴他的朋友和家人……神奇且幽默地審視了藝術家力圖發揮創意的真誠。

簡單來說,Marc Becker習慣靠藥物穩定情緒,周遭夥伴最大的困擾是他創意無窮,時時刻刻都有新點子,但是手上作品一直沒法收尾,甚至自己都不敢觀看,山窮水盡時一度想要戒藥,卻遭嬸嬸勸阻,因此病情時好時壞,一般人很難分清楚他是天才抑或妄想,只能陪著他遊走在囈想與異想的宇宙中,混亂是趣味源頭,當然也是災難場域,就看觀眾能夠接下幾招他的狂想?

首先,一直完成不了作品的Marc Becker頓悟,以前都從頭開始剪接,所以一直看不到結尾。如果從結局開始倒著剪,所有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是否就可以迎刃而解?這一點可能只有陳博文或者廖慶松等大師才能解答了,電影中的剪接師倒是睜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模樣,其實不管順剪倒剪,輕舟能過萬重山,都是真理。

其次,誰說配樂一定要先有樂譜?Marc Becker其實說不清自己要什音樂,但他不管,只要求製片先找來五十位樂師,然後臨陣惡補聽cd,找到一兩段有感覺的旋律,哼給樂師聽,請大家依樣畫葫蘆,有了主題,再有伴奏,主旋律就完成了。接下來,他還有肢體狂想,墊腳拉長就是高音,蹲低姿勢就是低音,靠著現場表演,讓大家看著人體律動感受旋律找出對應音符。

這兩段戲應該都會讓電影配樂家們眉頭緊皺,祈禱不要遇見這類狂人,反過來說,不懂音樂的導演大有人在,他們對配樂的要求,有時可是比米榭.龔特利更古怪難纏,這兩場戲可以解讀成鬧劇,也可以解讀成對電影實務的另類嘲諷(自嘲或反諷都講得過去)。

乍看之下,米榭.龔特利似乎是屬於「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務實」派創作者,不愛受規矩章法約束,自成一格去追逐夢想,他越自由自在,也許更能任意飛翔,但是對於守候在他身旁相信他支持他的人都是煎熬,心臟不夠大顆,反應不夠靈敏,很容易就被主角、劇情和導演給拋到天外。

米榭.龔特利因為特立獨行,觀眾的迴響就一直擺盪在兩極之間, 《萬事通大全》亦不例外,倒是Marc Becker的作品終於首映時,觀眾終於看見電影中的電影,看懂男主角被誰追著跑的場景,還是會有一種釋懷快慰:畢竟看到了,也看懂了(這一部份)。

不過,不懂的人畢竟居多,只見Marc Becker不時要對夥伴道歉,或者為自己的道歉再道歉(因為越道歉越糟),創作者的身心狀態究竟該如何理解或拿捏?《萬事通大全》算是Michel Gondry的告白,也是懺情書,提供了一款觀看角度。

吉卜力:榮譽金棕櫚獎

第77屆坎城影展5月20日頒發特別金棕櫚獎(Honorary Palme d’or ) 給日本知名動畫公司吉卜力工作室(スタジオジブリ),感謝聯合創辦人宮崎駿、高畑勳、鈴木敏夫從1986年創立以來,開創動畫世界的諸多可能性,由宮崎駿的兒子宮崎吾朗代表受獎。

坎城影展總裁Iris Knobloch頒獎時特別感謝吉卜力工作室帶給電影世界的魔法。

宮崎駿則在預錄的影片中表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不過,還是謝謝你們。」果然很有「日本男兒不該喜形於色」的宮崎本色。

坎城影展以往頒發的特別金棕櫚獎都是針對個人,吉卜力是第一個因為工作室的集體成就獲獎(包括吉卜力公園和吉卜力博物館)。

一直扮演幕後協調監製角色的鈴木敏夫還親手繪製了一張海報送給坎城影展表達謝意,推手兼做畫師,也是有趣花絮。

坎城影展也放映了《小梅與小貓巴士(Mei to Koneko Basu)》、《尋找棲所(Yado-sagashi)》、《酵母與蛋姬(Pandane to Tamago-hime)》和《毛毛蟲波羅(Kemushi no Boro)》四部宮崎駿創作的短片,多數只有在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才看得到的作品,所以主辦單位還高興宣稱其中三部是歐洲首映。

此外,坎城也要特別放映最新紀錄片《宮崎駿與蒼鷺(Hayao Miyazaki and the Heron)》,這是宮崎駿特許的導演兼攝影師荒川格(Kaku Arakawa)一路貼身跟拍的作品,日本NHK上個月才播出《吉卜力與宫崎駿的2399天(ジブリと宮崎駿の2399日)》,讓影迷看見了繪製動畫時,大師也會搔頭、抖腳及猛抽菸的焦躁本色。

荒川格以前還拍過《宮崎駿的十年瞬間》,紀錄下整個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三部動畫長片的點點滴滴,當時《蒼鷺與少年》的點子可能還靜靜躺在宮崎駿的腦海中,既然不退不休的宮崎駿又完成了新片,曾經以「不了之人(終わらない人)」形容過宮崎駿的荒川格,責無旁貸要再把自己追隨左右,看著宮崎駿完成《蒼鷺與少年》的始末再整理出來,相信更完整的《宮崎駿與蒼鷺》又會是另一個備受注目的焦點了。

感想之一:紀錄大師要早早行動。
感想之二:NHK有眼光,手筆大。

宮崎吾朗領獎後的反應很有趣,他最開心的是金棕櫚獎有盒子裝,不必煩惱打包問題。上回到洛杉磯領取最佳外語片奧斯卡獎時,找不到包裝盒,只能拿飯店浴巾包好獎座帶回日本。

Abel Gance:經典拿破崙

2023年的《拿破崙》是災難;
1927年的《拿破崙》是經典。

2023年的《拿破崙》片長2 小時 38 分鐘。
1927年的《拿破崙》片長7小時。

2024年的坎城影展要推出
1927年Abel Gance執導的《拿破崙》修復版,這是歷時16年才完成的巨大修復工程,從世界各地找來22個長短不一的拷貝才比對拼湊出接近原貌的版本。

Abel Gance原本計畫要以六段式情節介紹拿破崙的一生,坎城這次要放映的只有第一章,片長3小時40分,內容應該包括他的少年崛起、法國大革命的角色,以及入侵義大利的戰功。

Abel Gance 是法國影壇的開路先鋒之一,玩過脫軌鏡頭、手持攝影,以及馬上動態攝影等實驗技術,甚至也是最早用三機攝影,再用三機放映技法凸顯銀幕壯觀氣勢,甚至還在放映機前加裝紅色和藍色濾鏡,de呈現法國國旗藍白紅三色情貌,當然,在那個手工年代,千軍萬馬都要真槍實彈,從美術到場面可以想見工程有多浩大。

正因為如此,Abel Gance在1981年過世後,知名導演李路許(Claude Lelouch) 、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和賈華士(Costa-Gavras)都聯手呼籲要搶救及修復這部經典。

Abel Gance執導的《拿破崙》是默片時期的末班車電影,想必巡迴各地上映時一定有樂團演奏或者放唱片配樂,觀眾才不會覺得太悶太長,修復版則是重新由Simon Cloquet-Lafollye擔任音樂總監,動員多個交響樂團和聲樂家詠唱相關主題。

我無緣去坎城朝聖,但聽說日後會在Netflix 上播出,就且待來日神遇Abel Gance了。

越南舊事:莒哈絲情人

莒哈絲對聲音的幽微記憶,有她獨到的纖細,除了讓她頭疼的咯吱咯吱木屐聲,以及很尖,有如叫喊的中文,還有被有縫的百葉窗和棉布窗簾所隔開的室內寂靜。
莒哈絲在1984年發表「情人」,書寫她對1930年代的越南回憶。

2024年站在河內老街,莒哈絲的聲音記憶已然被轟隆隆的汽機車聲音,以及從未停歇的尖銳喇叭聲取代,悶熱潮濕的空氣黏蹭在肌膚上,當街烹煮的各式食物氣味,擁擠在鼻尖前端。城市人口倍增,製造的聲音比蜂鳴器更喧噪,撲鼻的辛辣氣味讓人直想逃離。

很難想像,這座城市十年前還不准市場交易,十年累積,已然人車爭道。

在二樓陽台喝咖啡的異國情侶,應該不會在意這種混亂,隔壁的畫廊乏人問津,陽台上披曬的衣服寫著生活的必要。

亂歸亂,雜歸雜,居民自有因應之道,下棋的人蹺腳下棋,仔細看,紅軍將士象,黑軍也是將士象,沒了帥,也沒了楚河漢界;等著客人上門的女孩認真滑著手機,她有的是青春;三輪車悠悠行,摩托車左閃右鑽,紅轎車昂然呼嘯…….城市以不同速度向前行。

小說出版八年後,Jean-Jacques Annaud拍成了電影《情人》,宣傳焦點都集中在梁家輝和 Jane March 的肉體交纏,莒哈絲對印度支那的鄉愁與往事追憶,悄悄退居背景,可惜了仔細考據和重現的美術與服裝,曾經黯然銷魂的青春魅力亦隨著Gabriel Yared 漫長而幽緩的主題樂音退散。

畢諾許:重逢舊情人

大明星的美麗、智慧與內涵同等重要,Juliette Binoche三者兼具。

有人形容前妻或前女友是最恐怖的生物(前夫或前男友亦然),法國女星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卻認為每個人應該要多和前男友合作拍片。

紐約時報電影版這篇報導的標題:Juliette Binoche: Everyone Should Make Films With Their Ex-Boyfriends.非常有效捉住我的眼睛。

我其實不知道《火上鍋(Pot-au-Feu)》的男主角 Benoît Magime曾經是Juliette Binoche的男友。只看見電影中的Benoît對她一往情深,一方面是廚藝知己,一方面是身心寄託。工作時的專注,夜半敲門的依戀,結婚時的深情…….在在都傳達出神仙眷屬的強大電波,原來他們真的愛過,卻也怨過,再次見面或合作,還能放電?也來電?難道不尷尬嗎?

電影會說話,眼神也會說話,演得傳神,觀眾就會買單。關鍵在於彼此都能放下,無有罣礙,自然就無有恐怖,不復生疏距離,就能顛倒現實,進入戲劇殿堂。

坦白說,這款境界知易行難,「放下」原本就是人生最難的考驗,芥蒂或傷痕究竟多深多重?只有當事人知道。「和解」才能「放下」,「放下」就能「再生」。表演由實入虛,再由虛務實,最終交給觀眾檢視銀幕上的電波強度,詮釋有神,你來我往的化學反應自然就有說服力。然而「放下」就是放下了,忘掉恩怨,不必再糾纏,表演成了一種清洗療程。電影結束,鵬飛東西,舊情是否得續已非重點,愛過就愛過,再無遺憾,何等美好。

這篇訪問還有一個重點:如何看待影壇女性角色台詞不多的男性主導現象?

完全沒料到Juliette 竟然以默片影星為例:不管是基頓(Buster Keaton) 、卓別林(Charlie Chaplin)或者莉莉安.吉許( Lillian Gish),他們根本不用講話,所有情緒都在臉上 。

台詞多,表演空間寬廣;台詞少,依舊能夠抗衡,就看演員的能耐與準備。但我更佩服Juliette的機智與聰慧,那也是大明星的必要條件。

進化症候群:感官書寫

青春期孩子對身體的變化最為敏感,他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他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與尊嚴?誰才能給他最溫暖的擁抱?

人類從動物進化而來,如果有一天人的進化是逆向成為動物時,「正常」人怎麼看待「異常」人?這是《進化症候群(Le Règne Anima)》請教觀眾的第一個問題。

其次,如果「異常」人是你的妻子,你會做什麼事?想盡辦法保護她?放生她?棄養她?

《進化症候群》的劇情邏輯繼續問著如果「異常」人是你的鄰居、同學或兒子,你的態度會有差異嗎?身兼編導的Thomas Cailley巧妙地利用這種「進化異常」的議題設定套用進當代社會面對「非我族類」的岐視、偏見與恐懼:適用於備受霸凌與打壓的同志、移工或移民。

男主角Romain Duris飾演的François只是一位平凡廚師,妻子進化成為貓科動物,醫生束手無策,只能強行隔離治療,雖有進展,卻是不明所以,他一方面要耐心守候妻子「痊癒」,一方面還要照顧青春期的兒子Émile(Paul Kircher飾演),安撫他的叛逆、挑釁與脆弱。整部電影就透過一位爸爸全心全意面對家人與進化「新病」來書寫時代病癓。編導Thomas Cailley以小馭大的功力不俗,很難想像只是他的第二部長片。

《進化症候群》至少有四款動人描述。首先,妻子從醫護車逃脫進入森林,她會不會回頭找尋先生與孩子?François希望妻子回家的方式是在屋外林間,掛上妻子和他們的衣服,每件衣服都有著家人的氣息,嗅覺敏銳的妻子若能嗅想昔日美好,這款氣息就是最便捷的團聚之路。

其次,François開車載著兒子Émile沿著林間道路尋找妻子下落,他要求兒子找出昔日和妻子定情的音樂CD,調高音量播放熟悉曲子,父子再搖下車窗高喊妻子/媽媽的名字。編導Thomas Cailley先訴諸嗅覺,再強調聽覺,從感官切入,在人性中尋找共振,鋪排纖細,扣人心弦(另一位廚房打雜的女性也懊惱自己沒用唱歌方式溝通進化家人,以致驚嚇了他們)。

再者,Émile身體也出現進化症狀,他不想同學知曉,更不要爸爸知情,躲躲藏藏的心緒既是青春期寫真,同樣也是不欲人知的微妙情意結(不管那是羅患絕症的無奈?不想被別人視為怪物的逃避?抑或遮掩就是與眾不同的性向?)。電影開場是父子在塞車路上爭吵,後來也有多次車上爭執,最後卻是父親飛車掩護孩子逃走,眼神與談話語氣的轉變,在在說明了父子的共生與和解。至於Émile最後在森林中遇見完成進化的母親時,容貌已非舊時相識,語言亦已無用,彼此只能以頭相觸,相聞氣息,終究只能回歸各自生活環境,這款成長書寫既殘酷又寫實,卻也是生命歷程無可迴避的必然。

最後則是Émile與鳥人Fix結為好友,鳥人有翅卻不能飛,那種生命挫敗大概只有進化中的Émile最能明白,從敵對到摯友,這段友情進程成為全片最溫暖的對話,一如Émile的女友明明已經察覺他的進化異狀,卻仍擁抱相愛,讓進化「孽子」得著無限溫暖。搭配Fix際遇的三款「Le vol」樂音有他單飛的激昂,有著進化纏身的焦慮以及圍捕獵殺的野性節拍,律動層次截然不同,搭配遠方隱約可聞的嚎吼與喘息,讓人對進化族群寄予無限關注及祝福。

去年十一月沒能趕上《進化症候群》在台放映,直到凱撒獎12項提名,又先聽見了二月十八日出生的義大利音樂家Andrea Laszlo De Simone創作的原聲帶,頗覺新鮮,才在Catchplay平台上找來《進化症候群》,他用喉音輕哼的主題曲「Il Regno Animale」,搭配吉他輕撥的樂聲,替容貌盡寫著young與innocent的年輕男星Paul Kircher傳達了他其實不是「病人」或「怪物」的心聲,他或他們的進化是無可抗拒的命運,還好這個世界還有森林,還有不會因為進化與否而變質的親情與愛情,兩段不同結構的「Amour et Guerre」有著同樣青澀的孺慕書寫,是一張很耐聽,也有豐富想像力的原聲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