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他鄉:自覺與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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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他鄉(Brooklyn)》的女主角Eilis(由Saoirse Ronan飾演)有三場舞會戲,前兩場,同樣都是沒有男生對她有興趣,有些落寞失意,前者讓她黯然離鄉,決心到美國開發新人生;後者則是凸顯自己人生地不熟,三分愛爾蘭土氣,難獲青睞,男伴急著換人。然而,有失就有得,見她孤單,義大利青年Tony(由Emory Cohen飾演)才能見縫插針,用溫暖與笑容感動了Eilis。

更有趣的則是從愛情中找到自信的Eilis,返鄉後已成落落大方的天鵝,再在舞會上現身時,Domhnall Gleeson飾演的追求者Jim 急著表態,但是觀眾都不會忘記她曾經是沒人理睬的醜小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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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他鄉》的導演John Crowley懂得用最簡單的對比方式來呈現情境與心境的變化。舞會只是最淺顯的形式符號,畢竟它還是提供了時代訊息:1950年代的男女如何仰賴舞會的社交場合來認識異性,前不久,英國導演John Boorman才在台灣映演過的《真愛慢熟中(Queen & Country)》就有類似的描寫,然而《愛在他鄉》對舞會的反覆致意,手法更精細,效果也更繁複了。

對比,本是刻意,一旦手痕太鮮明,就著了相,《愛在他鄉》的最大障礙就在於幾乎所有的細節都不忘做一次兩相比對。

例如,Eilis第一次海邊約會,毫無經驗的她,尷尬地只能在海灘上更衣換泳裝,但是喝過美國墨水的她,回到愛爾蘭就能做出「前衛」示範。

例如,Eilis第一次搭船赴美,什麼都不懂的她,佔不到廁所,偏偏又吐又拉,苦不堪言;再次搭船時,她已能以老鳥姿態,叮嚀著菜鳥所有注意事項。

例如,美國墨水另外還有效應,Eilis明明不笨,卻在愛爾蘭找不到工作,後來替姐姐救火,效率備受讚譽,那是多陽光的肯定啊!

例如,Eilis剛站櫃台,笨手笨腳不說,還被鄉愁折騰到愁眉苦臉,但是她一定會進化的,究竟如何進化?那就是好戲的空間了。

例如,Eilis的上司才提醒她,絕口不提棒球的義大利男人不多了,要她好好珍惜Tony,其實呢?一時不提,不是永遠不提,Tony帶來的意外驚喜,另外還有爆笑功能了。

是的,《愛在他鄉》講的就是一齣少女成長的蛻變故事,通俗劇的本質用這種「對比」策略既淺顯又明白,效果亦不錯,當成羅曼史來讀,輕鬆入口,還很能引發共鳴,效果好的很。

只不過,從原著Colm Tóibín到編劇Nick Hornby都知道那些巧合的對比,其實都是枝葉,Eilis究竟會如何處理她的愛情與婚姻,才是核心根本。

《愛在他鄉》不但探討了「婚約」與「誓言」孰輕孰重?更直接挑明了「近水樓台」,最容易發揮浸潤效應;朝夕相處,就有極大可能「逆轉勝」。世間有多少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只因為兩地睽違,就會質變?即使有婚約,即使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又能夠留住多少說變就變的愛情?面對肯定、追求與誘惑的Eilis究竟要如何面對自己、愛情與承諾?就這樣成為《愛在他鄉》最讓人懸念的話題。

Eilis的危機處理也許不盡「完美」,但是她的煎熬卻合乎人性,正因為她經歷過雜質的淬煉,讓女性的自主意識得著更清楚書寫,《愛在他鄉》才不致於成為一齣通俗劇而已。

星光雲寂:風吹的方向

電影的核心人物是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一代紅伶Maria Enders,她要代表恩師去領取終身成就獎,但是恩師猝逝,慌張之間,想起了20年前主演《馬洛亞之蛇》一片而紅的往事,偏偏此時,又有新秀導演力邀她再演一次《馬洛亞之蛇》,差別在於20年前她飾演盛氣逼人的年輕女子,20年後,她要演出的角色卻是被當年的她所摧毀的那位女強人。

sils006.jpg因為恩師,所以有《馬洛亞之蛇》;因為要重演《馬洛亞之蛇》,所以昔日之我與今日之我,主客易位,這個劇情結構,既是直線因果,同樣也提供了對照空間。

Assayas的功力在於「對比」要在不知不覺中顯現,明明是刻意安排,卻因為藏得好,雕琢手痕就不易被人捉住。

例如,因為恩師猝逝,所以《馬洛亞之蛇》的昔日男星也趕來受獎典禮上追悼,他卻是20年前玩弄過Maria感情的負心漢,眼見她紅了,才又回頭獻殷勤,當然被她列入拒絕往來戶。20年後在這種場合再相逢,男方繼續示好,她則是先是嘴上不留情,最後卻還會寫下房間號碼,釣他胃口。是的,時間改變了她,如今的刁,對照昔日的蠢,一個用演的,一個用說的,就已完成了對比工程。

同樣地,《星光雲寂》的劇情主軸是名利場的現實無情,Maria不敢立刻接演《馬洛亞之蛇》的原因是她擔心魔咒重返,因為當年演出女強人的女角,第二年就發生了意外,她在戲中被她推毀,戲外人生的坎坷際遇,隱然就有了一種魔咒力量,Maria當然不願意魔咒降臨。但是她心知肚明,重演《馬洛亞之蛇》既是向恩師致敬,肯定也是藝文界最吸睛的議題,步入中年的她,當然渴望星光依舊燦爛,可別太早「雲寂」啊!只是這回Maria遇到的對手是Chloe Grace Moretz飾演的叛逆新星Jo-Anne,她年輕,敢玩更敢冒險,也能把敬老尊賢的禮數掛在嘴上,卻不忘在舞台上屠殺前輩,她的心狠手辣宛如《馬洛亞之蛇》的劇情翻版,更重覆著Maria走過的那段輕狂腳步。

《星光雲寂》的劇本此時就透過這種「戲中戲」的對比手法,讓異地而處的Maria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當然,觀眾也看清了。

不過,Assayas對「戲中戲」的處理,另有層次,也更耐人尋味。焦點就全聚集在Kristen Stewart飾演的Maria助理Valentine身上,電影一開場就是她在高山火車的隧道行進間,耐心接著不時會中斷的手機,打點好Maria的大小瑣事,她了解Maria,也了解演藝圈,所以她才會安排Maria與才華洋溢的新導演見面,提醒她非演不可,所以Maria進入唸詞排練的時分,Valentine就成了最佳的對詞接戲角色,透過她們的對話、眉批或者評論,觀眾看見了《馬洛亞之蛇》的精華戲份,也讓年華不再的Maria 更加不自在,以致於Valentine 成了她的出氣包,她們的拔河,其實也是《馬洛亞之蛇》的一闕變奏曲,饒富對比情思。最後時分,Maria換了新助理,也依舊幹練,但是你就是會她來和Valentine做對比,Kristen Stewart的瀟灑自在,也就充份說明了她何德何能,可以在法國女星的威逼下,硬是在2015年的法國凱撒獎上打破紀錄,抱走了最佳女配角獎。

Assayas的功力不只在於他有巧手妙手,可以寫出環扣如此嚴密的劇本,同時他炫技的本事也很有一套。

例如嚮往愛情的Valentine,不辭勞累,硬是要開車繞經崎嶇山路去約會,但是我們看到的卻是帶著酒意的Valentine,難過地想要嘔吐,她是暈車?還是傷心?還是兼而有之?Assayas此時選擇用合成畫面的手法車子繼續在山路行走,那是一路左轉右彎,暈旋般的山路風景,另外一個鏡頭則是她停下了車子,就地就嘔吐了起來,但是山路風景還在往前直竄,人也繼續嘔吐著,一個靜,一個動,暈車的風景和嘔吐的生理,交疊而生,那是多驚人的視覺奇觀!

例如他採用了德國作曲家Johann Pachelbel的名曲「Canon」貫穿全片,那種迴旋的曲式,不也註記著「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宿命循環。這時候,你也就能明白何以Assayas的劇本會採用古典戲劇的幕別架構來帶出故事:那是古典,亦是一再重複的人生現象啊!

例如,明星就難逃狗仔追蹤,Maria先是因為恩師過世,才又重溫了狗仔包圍的熱度,然而年輕的Jo-Anne加入《馬洛亞之蛇》這齣戲後,狗仔來了,大家追著Jo-Anne跑,沒人再去釘Maria了,甚至Maria還得掩護Jo-Anne閃人,敏感如Maria怎會不唏噓?Assayas的厲害就在於他不會陷溺在這種感傷的情緒之中,看到,明白了,也就夠了。蛇足之事,能免一定要免。

至於拗到最後才亮相的「馬洛亞之蛇」,是雲海,更像是雲霧之蛇,用天地詩情來註記紅塵俗人名利纏身,又是壓軸的震撼了。

人造意識:畫中乾坤大

沒有三兩三,焉敢上梁山,《人造意識(Ex Machina)》的導演Alex Garland顯然早已超越了過去《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和《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的科幻驚悚格局,而且是「堂堂溪水出前村」的氣派威武了。

入目盡是白亮淨空的裝潢,再搭配無所不在的玻璃窗框,時而透視,時而折射,時而疊影,「色」與「相」的排列組合,容易就形塑出一種既現代又冰冷的質感,看似簡約,其實繁複,用來對照尖端科技文明,就有一種未來的層次感。

女主角Alicia Vikander 飾演的Ava(不管是叫艾娃或夏娃,都是那位原初的真人)是有人工智慧的機器人,然而後腦勺是金屬亮片,手臂、雙腳和腰身更給人一種通體透明的「錯覺」,入目盡是透明的金屬骨架,標識著她非我族類的特殊身份,僅管如此,她卻又那麼婀娜有致,讓人目光難以離開。

環境空間的美術設計,充分顯示導演Alex Garland深諳科幻電影的形式美學,懂得用極簡的美術打造尖端氛圍;至於金屬體架的透明裝,以及剪裁合宜的女僕裝(那位有東方風情的啞巴女僕Kyoko,活脫脫就是個洩欲工具了),不但將機器人美學朝「人」的層次往前推進一大步,更向「欲望和「誘惑」大步邁進,強化也深化了電影纏繞在「人工智慧」上的人性議題。

主角Domhnall Gleeson飾演的Caleb因為中了頭獎,坐直昇機來到這個神秘小島,才知道Oscar Isaac 飾演的「藍皮書」老闆Nathan特意挑中他來做機器人的圖靈測驗,來檢視Ava的人工智慧是否合格,先是他向Ava提問,既而則是Ava反客為主,用柔弱、疑問和請求逐步贏得他的同情、憐憫與愛慕,是的,《人造意識》早已跳脫了傳統機器人的「冰冷」與「制式」框架,也不再遵循從「對奕」的形式判斷「命令」與「回應」的精準指數,更是直接就跳進了有智慧的Ava,儼然亦會有「自保」的求生需求,Caleb既然是Ava的救生圈,Ava演出的美人計也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了。

《人造意識》的劇本犀利之處在敢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例如,目的如果只是要測試人工智慧,何需打造性別?何需訴諸欲望?甚至還賜給Ava精細的感應器,讓她的性器官也能感受魚水之歡?所有Caleb的質疑都在凸顯劇本設計的高度:因為《人造意識》就是想從「欲望」來驗證人工智慧的等級,不管是「愛」或者「騙」,那都已經是本事,而且也是高等智慧下理性與感性的交錯效應了。

這時候劇本更露骨地讓Caleb頓悟,Ava的形象接近他愛看A片女星,一切只因為Nathan是藍皮書搜尋引擎的發明者,早就利用網路數據把Caleb的習性與癖好摸得一清二楚,正因為Ava根本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機器人,他們一定來電,從Caleb的欲望浮動去測試Ava的智慧指數,就更見其深廣了。

ex_machina018.jpgCaleb的頓悟其實正是Ava對他的一直明示:你不要相信Nathan講的話,他都是騙人的。當Caleb開始有所保留,不向Nathan招認剛才斷電時Ava對他究竟說了什麼時,Caleb與Nathan的關係明顯起了變化,就像吃了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一樣,遮遮掩掩,不再坦然面對上帝了,此時,實驗室外頭那個媲美侏羅紀公園/伊甸園的世外桃源,就夠讓你相信那與舊約聖經中「創世紀」傳說,有多清楚的指涉與連結。

這時全片進入最有趣的哲學論述。Nathan帶著Caleb來到抽象畫大師Jackson Pollock的滴畫作品之前,堅稱Pollock作畫之前,腦袋和心靈全數放空,隨意與隨興地拿畫筆或顏料滴落在畫布之上,甚至「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想畫些什麼,其實他就什麼都畫不出了」,創作這東西早就超越了理性和文字可以界定或引導的格局,換句話說可以用邏輯和計算得出的智慧,層級也就太低了。

《人造意識》用畫論來討論智慧層級的嘗試,既新鮮又刺激,還能耐人反覆咀嚼,似懂非懂之間,你或許對於Ava的「心機」就有更多元的解讀:一開始她畫的抽象畫,Caleb不知所云,於是要求她畫得明白一些,一旦畫出的具像成了Caleb的肖象時,激怒了Nathan,卻也讓Ava得以用做證物,向Caleb透露愛意,邀他加入叛逃聯盟,或許這時連「造物主」Nathan本人都無從了解他的「發明」己經如此心機深沈,得到「海底針」的真傳了。

更耐人尋思的是Ava即使斷了臂,卻始終不喊痛,也不會因此步履蹣跚,甚至還懂得再去換一個「零件」就解決問題了,她的感官世界或許還未成形,但是當她看見牆上掛著的Gustav Klimt淑女畫時,她也懂得什麼叫做美,懂得換穿上白紗洋裝,開始要進入紅塵世界,那是要從渾沌逐步開悟的新人生。做為一部科幻電影,《人造意識》這些從畫作得來的靈感,立刻就讓全片佔據了獨領風騷的前衛高度,功力非凡。

真相急先鋒:新聞責任

《真相急先鋒(Truth)》透過好萊塢的發行系統提醒大家:美國布希總統逃避越戰的「真相」還有待認真追究與面對,我相信那是Robert Redford願意接演的主要動機,但是他的表演無法說服我,一如電影本身只能提出懷疑,你又期待大家如何推論?

說Robert Redford有腦子有眼光,相信大家都沒異議,畢竟他在當紅時期挑揀影片的眼光與判斷力,都有著深厚的時代意義,並不是有片就演的撈錢高手;至於後來一手創辦日舞影展,拔掖獨立影人影片,更是影史典範。

說他帥,也沒有人會反對,雖然限定在他的青壯年時期,畢竟他曾是好萊塢頭號帥哥。說他會演戲,可能就有很多雜音了,畢竟從影半世紀,主演過五十部左右電影,只有1973年的《刺激(The Sting)》曾獲最佳男主角提名,也僅有那一次,最後還是輸給了《拯救老虎(Save the Tiger)》的Jack Lemmon。

現年79歲的,1990年演出《哈瓦那(Havana)》即已顯疲態;到了1996年,他60歲那年演出《因為你愛過我(Up Close & Personal)》時,雙眼雖然依舊散發智慧光芒,但是左看右看,他的電視新聞製作人就是不到位,也不夠味,與相差22歲的Michelle Pfeiffer的那段忘年戀,更難具說服力。

2015年,Robert Redford演出《真相急先鋒(Truth)》中的美國CBS當家新聞主播Don Rather時,他力求重現這位主播的尊嚴與優雅,只可惜,不論是他的口齒或神態,都無法連結主播與新聞的實質紋理,尤其是眾人都期待他再說一次那句「勇敢面對」的名言「courage」時,他推拖半天後,卻說得一點都不感人,這種結果,誰不歎息?

好萊塢歷來拍過這麼多以電視新聞為主題的電影,真有魅力的電視主播還真是鳳毛麟角,《晚安祝你好運(Good Night, and Good Luck)》的David Strathairn大概是少數的成功特例了,《螢光幕後(Network)》的Peter Finch就算得了影帝,但他詮釋過氣主播的表演也並未說服我。

《真相急先鋒》裡的Don Rather非常信任他的「60分鐘(60 Minutes)」製作人Mary Mapes(由Cate Blanchett飾演),從議題分析與採訪查證,他只問關鍵問題,只要過得了他這一關,他就願意播出這則新聞。所以電影中描寫的布希總統逃避兵役的軍中醜聞,既然得著他的背書,即使因此擦槍走火,不得不公開道歉,也非得他一肩擔起不可,只可惜,全片的焦點全放在Mary Mapes的委屈和焦慮身上,難道因此賠上一輩子清譽,甚至因此成為走下主播台的最後一根稻草的Don Rather就沒有感慨嗎?就沒有情緒嗎?

有的,但是不多,而且不盡清楚,亦不夠力。《真相急先鋒》只安排他深夜拜訪Mary,不想檢討,更沒有怪罪,喝喝小酒後,拿出一張律師名片,要Mary早做因應,導演或許想透過他像老爹的穩健與低調,來凸顯他的大度與智慧,我們看見了「神」,卻不見了「人」,還是得再歎一口氣了。

《真相急先鋒》真正有人味的好戲在於新聞即將播出了,作業人員還在倒數計秒,搶最後修剪,總是要拚到最後一刻才把最接近完美的作品送進副控室(不過,那也是多數電視新聞電影都用過的橋段了),唯獨Don Rather總是好整以暇得在臉上塗脂抹粉,是的,那是電視新聞的「必要」實務,少了這場戲,就不盡寫實,但是有了這場戲,卻也讓人對於敷粉的「必要」性,多了揶揄空間。

電影的關鍵焦點在於的新聞團隊,在驗證文件真實性的努力上,雖然符合「該做的都做了」的基本動作,做的不盡到位,只做到表面那一層,沒有進一步「推敲」究竟有沒有其他「可能」:是否是意識形態作祟下的故意?或者馬虎……是不是因為見獵心喜,就信以為真?就省去一路追到底的盤根究柢的嚴謹查證了?

《真相急先鋒》固然嘲諷了跑不出新聞的同業,只能去追別人的新聞,從中找碴,最好還能挑出毛病,把別人的「烏龍」轉化成為自己的「新」聞,卻也終究不能不承認新聞戰場上有一條既無情又殘酷的鐵則:證據有瑕疵,或者出了岔錯,因之得到結論就難以服眾,就難成立。

Don Rather可以抱怨世人只「看到」他們查證的不盡周延,Mary Mapes也可以質疑誰會為了打擊布希,了解那麼多相關人員的作業細節與癖好,編出那麼專業的「假」資訊,合情入理地製作出一份「假」文件?《真相急先鋒》提供給新聞從業人員的血淋淋教訓,並不如電影試圖提醒觀眾的:為什麼大家都不再去追究布希究竟有沒有逃避越戰?有沒有因為有特權,所以得能提前退伍?真正的教訓是:一旦你的證據不齊全,你要面對的就「不只是『審判』,而是『獵殺』」了。而且,古人不是說「大難來時各西東」嗎?同林鳥尚且如此,你又如何奢求你的公司或老闆挺你呢?是的,這個殘酷真相並不是《真相急先鋒》的終極重點,卻是不容迴避與閃躲的當頭棒喝。

Cate Blanchett的表演一向深刻,她的電視專業表演其實很難挑出毛病,面對採訪對像、公司主管、律師和丈夫之間,有軟有硬,層次分明,最後的慷慨陳詞也極動人,關鍵在於身兼編導的James Vanderbilt全面採用了Mary Mapes的觀點,未能更有效率地凸顯她的堅持與疏漏,以致於Robert Redford願意接演這部電影,希望透過電影喚醒世人,有關布希的「真相」還未盡明朗的「公民」本色(誰會忘記他在1976年想透過《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這部電影喚醒的正義良知與熱情?

電影成功了,你要傳達的微言大義就能廣為周知,《真相急先鋒》的往事敗在太急,電影則敗在凌亂失焦,擺盪在「想講的話」和「能講的話」之間,不知該如何解讀相關資訊,就跟那個沒有真相的結局一般,萬般滋味竟不知從何說起了。

2015:台灣電影總觀察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1

很多創作者在研究台灣歷史,有關歷史記憶的拼圖重組,永遠不該定於一尊,不同族群,就有不同角度與不同記憶,開放的台灣,真好!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2

你的青春

我的青春

我們的青春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3

小革命已有架勢

同志仍請加油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4

每個人都有夢

逐夢的腳步也許踉蹌

試圖鉤勒的春夢

就算已然斑駁

依然手痕歷歷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5

想當導演的人

總要問自己一聲

幹嘛要來拍電影?

誰不想賺錢?

除了賺錢

你有話要說嗎?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6

往藝術高峰攀爬的路上

註定寂寞

註定揪心。

不惜歌者苦

但傷知音稀

看得懂也好

看不懂也好

往藝術高峰攀爬的路上

沒得商量

沒得猶疑。

我的2015年台灣電影心得07

我選擇一條人煙罕至的道路

美國詩人曾經如此寫過

台灣電影

或許資金有限

或許格局有限

依舊能夠花團錦簇

一切都因為有很人堅持自己要走的路

難忘2015:台灣電影

身為台灣人,關心台灣電影是天經地義之事,2015年讓我動心的台灣電影,絕對不只十部,站在年底的回顧時刻,從記憶中自然跳出來的動心電影,就這樣入列來了。絕大部份的電影我都已先寫過評論了,請大家在部落格的搜尋中打上片名,就可以看見,至於還來不及寫的部份,就請大家參考臉書「藍色電影院」的短文介紹了。

本文記載的全是入選電影可以從我心頭掠過的片段,有些直接用了劇本對白,有些則是試圖素描或重現電影情境。我的選擇與重現,反應的是我的偏見與偏愛,如果能在歲暮之前讓大家有會心一笑,我已足願。

畢竟,看到好看的電影,就夠讓人開心了。

我的少女時代:青春祭

商業電影的必要前提包含了:了解市場特性,設定觀眾族群,創造共鳴。陳玉珊主導的《我的少女時代》,在創意設定上,除了微醺的90年代鄉愁,更多的是對校園電影的致敬與顛覆,也因為她在戲劇重點的拿捏上,精準掌握住幾個必要元素,節奏處理又有行雲流水的快意,娛樂性極濃。

首先,醜的必要。

主角林真心(宋芸樺)是一個平凡至極的高中女生。不,不只是平凡,很多時候是蓬頭垢面的邋遢,直接明白地說:她不是校花,而是壁花。校花,高高在上,走過,必然吸睛;壁花,則是隨處可見,走過,渾然不覺。選擇壁花做主角,未必是冒險,反而可以創造更多「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的迴響。畢竟,校花只有一人,壁花到處皆是,因此,對號入座的空間大了,感同身受的共鳴就更容易積累了。

裝美,不難,都是長髮飄飄,都要柔焦特寫,還要脫塵不俗,同質性太高,新鮮度太低;扮醜,要有勇氣(克服明星障礙),還要有力氣(不再拘泥偶像包袱,因而得能生龍活虎),宋芸樺得到這個劇本,算是她福氣,但是她的豪邁演出,也說明了她的星光燦爛,一點都不是運氣。

畢竟,周星馳的美女搞怪,只想搏君一粲,《我的少女時代》的林真心從掃把頭、眼睛鼻子和嘴吧都揪在一起的醜臉、外八字的誇張肢體,到不時滑落的大框眼鏡,這種從造型到的糗與拙,原本就具備了討喜能量,關鍵在於演員能夠放得多開,宋芸樺的豪放表演,讓她得以耍脫偶像的花瓶框架,掙得一位演員的尊嚴。

至於林真心第一次約會時的「熟女」裝扮,「俗」到極點(讓人爆笑),卻也「真」到極點(讓人同情),編導的策略,成功將全片基調,從校園的青春鬧劇,轉換到赤子情深的青春祈願了。

其次,改造的必要。

王大陸飾演的徐太宇是耍酷小霸王,逞兇鬥狠,讓他耀武揚威做糾察隊長,確有顛覆體制的「幽默」,也提供了「教育目的」的省思空間,最重要的是讓不愛讀書的人都能重拾書本,甚至拚進前十名,壞小子的蛻變,固然是老梗了,卻始終符合人心期待,能夠有效產生感動能量,但是《我的少女時代》不忘再安排兩段向下沉淪的扯力:幫派尋仇是他難以迴避的宿命,卻因沾上愛情的香氣,得著了反彈的動力;訓導主任的偏見與挑釁,同樣也要得力於友情的背書,才有了一吐冤屈的活力。

徐太宇的改造與蛻變是個「神話」,只因裹著厚厚糖衣,入口即可甜味。

第三,偶像的必要。

陳玉珊的偶像計畫,兵分兩路,一則紅塵,一則天際,都有精算。

紅塵偶像泛指的就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男的歐陽非凡(李玉璽飾演)與女的陶敏敏(簡廷芮飾演),其實都是刻板印象的複製重生,缺一就沒趣,但是他們的關鍵功能卻在於提供一個夢幻煙霧,那是人云亦云的青春衝動,當下或許有血衝腦門的囈語,卻未必是內心的真正吶喊。陳玉珊只給了他們流言飛絮的幻影,沒有多往內心深處挖掘,因為唯有如此,才真的能夠帶出兩位魯蛇主角「愛在心裡口難說」的曖昧心情。

天際偶像,交給劉德華,但是也少不了「劉的華」,劉德華代表「mission  impossible」,劉的華代表kuso,兩人皆是台灣孩子1990年代的共同記憶。陳玉珊最犀利的一著當然就是真的請出了劉德華客串。就算只有一場戲,只要真的現身了,「mission  completed」,格局和意義截然不同。製片人能夠把這個遠在天涯的夢想拉回到咫尺人間,就為電影強化了超級震波。

第四,trivia的必要。

Trivia tiny little things指的就是雞毛蒜皮小事,青春男女誰不是終日糾纏著一堆碎碎閒事?因此大驚小怪,因此大呼小叫,來得快,卻也去得快。陳玉珊揀拾了多數人都曾遇過的「幸運信」(沒能在限期內把幸運信轉寄出去,就會有噩運降臨)經歷,發展成牽動劇情的紅線:你選中的人,就是你想報復的人,因此會有情緒反應,卻也因此可以窺見人心貴賤,更可以落實相關角色的德性嘴臉。

小小一封信就這樣拉拉雜雜扯出無窮盡的是非恩怨,這說明了陳玉珊很會掰,天下的說書人,都要有口沫橫飛,小題大作的本事,乍看老梗的「幸運信」,能夠舞得如此虎虎生風,坦白說,真是本事了。

蟻人:拚成量子無故人

面對漫威影業(Marvel Studios)的電影,可以先讓邏輯思考休假兩小時,快樂享受畫面刺激就好,Peyton Reed 執導的《蟻人(Ant-Man)》同樣是視覺華麗,新意有限的動作電影,精準實現了漫威公式。

《蟻人》的主要噱頭在於人可以「縮小」千倍,變成像螞蟻一般大。這是新噱頭嗎?老影迷都知道那不是,只是一套20多年來已經不再是視覺主流的特效把戲罷了。

早期,最知名的「縮小」電影首推1957年的《聯合縮小軍(The Incredible Shrinking Man)》,把縮小的團隊送進了人體後,開始跟紅白血球和病菌對抗,很有寓教於樂的效果;1987年的《驚異大奇航(Innerspace)》的情境大致相同,只是美術科技精進了不少,刺激指數因而倍增。

第二種縮小電影則是1989年的《親愛的,我把孩子縮小了(Honey, I Shrunk the Kids)》,以及1992年,概念相同,卻反其道而行的《親愛的我把孩子放大了(Honey, I Blew Up the Kid)》,透過身體變大變小後必定發生的視角與視野變化,來檢視現代居家文明的趣明,同樣有冒險趣味,目的卻是博君一粲的情境喜劇而已。

《蟻人》的核心在於一位瘋狂科學家,發明了先進的「制服」,可以耐得住改變分子距離的科技壓力,只要控制得宜,穿戴者的形體就可以隨心所欲快速收放,但是戰鬥能量毫沒有因此減弱,仍然有技擊武士的神威,可以「小兵立大功」,因此成為武器行家的眼紅目標。

這一點恰巧可以跟《侏儸紀世界》對照來看,《侏》片的野心家要的是大隻佬,《蟻人》要的則是小小兵,大小雖有別,取得祕密武器就能為所欲為的貪婪心,真的是科幻電影的反派角色最愛套用的萬靈公式啊。

《蟻人》的趣味之一在於用「制服」解決輻射「掃瞄」的傳統思維,第一代蟻人Michael Douglas 飾演的Dr. Hank Pym,所有的魔法都歸諸「制服」,何其省力(不用解釋那是什麼纖維材料?亦不用解釋變大變小的科學依據),不像他的孽徒Darren Cross(由Corey Stoll 飾演)一直在鑽如何縮小生物,卻始終只換來一攤血。正因為如此,Pym急於搶回那套黃金盔甲,也就合情入理了。

《蟻人》的趣味之二在於造型雖然很像假面超人,但是至少Paul Rudd飾演的男主角 Scott Lang不時還會摘下頭罩,向女兒展示既驕傲又溫柔的父親形象。整部電影的兩代蟻人其實心有千千結,念茲在茲的都是「家」(包含心愛的妻子和女兒),以及永遠找不到合適方法表達心意的父親情意結,但也都因為有著更大的愛,才能衝破自然法則,救苦救難。

《蟻人》的趣味之三在於出任務前的練功,以及出任務的艱難。練功時的災難,全都來自小小浴缸中的放水驚魂記,那是「縮小」電影屢試不爽的「奇觀」絕招,至於能踢能打的Evangeline Lilly,不但是要為不打不相識的情緣預伏線索,女強人的形象更在片尾預告著第二集的指日可待,也算是布局縝密的系列化商品生產線的運作心思。

至於出任務時,何以「蟻人」能夠「號召」螞蟻大軍全力以赴?發之以誠的心靈電波,坦白說,人蟻溝通是有可能啦,但要螞蟻大軍拚將頭髗酬知已,卻又違背生物求生的本能,姑妄言之,就姑妄聽之吧。更別說,既然size改變了,男主角豈不是要氣喘吁吁才能跑到目的地?雖然,這即是飛蟻和水流的存在意義及功能性任務了。

Paul Rudd很帥,身手亦俐落,人窮志短的挫敗,亦能讓人同情,反而是Evangeline Lilly的假髮造型,讓人感覺不到她的真心,只能靠練功時的「對白」,直接透露她的愛慕心思,削弱了他們來電的可信度。

至於Michael Douglas在開場時的「年輕」模樣,展現了數位時代的「修圖」功力 ,確實挺唬人的,只可惜,Michael Douglas 的角色與戲路都陷在「刻板」印象中,不夠狂亦不夠癡,老薑不辣,有些浪費了。還好有Michael Peña飾演的Luis負責插科打諢,效果不錯,讓 《蟻人》的喜感全都能浮現,增加了不少趣味。

奧瑪雪瑞夫:告別紅塵

埃及演員Omar Sharif因為心臟病發辭世,享年83歲 April 10, 1932 – July 10, 2015

2015年五月下旬,聽說奧瑪罹患了阿茲海默氏症,心頭一驚,整理出他過去主演的《阿拉伯的勞倫斯》與《齊瓦哥醫生》音樂,配合我於「藍色電影夢」部落格中所寫的「演戲像賣布」專文(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5/07/post-617.html) 製作了一段節目向他致敬。

懷念他的朋友,請上教育電台官網 http://eradio.ner.gov.tw/ 找尋六月二日的重播節目,就可以再度聽聞他留下的電影蹤跡(節目可以重播,可以重聽,這說明了我選擇教育電台的主因了)。

想要多了解一點《阿拉伯的勞倫斯》的朋友,請點選以下連結:大衛連:百年冥誕紀念 – 藍色電影夢 (4bluestones.biz)

想要多了解一點《齊瓦哥醫生》的朋友,請點選以下連結:名著翻身:重拍齊瓦哥 – 藍色電影夢 (4bluestones.biz)

1993年10月31日,因為家族旅遊來到洛杉磯,一個晚上連著接獲義大利電影大師Federico Fellini與好萊塢影星殞落River Phoenix的消息,心頭好生愕然,22年後,再度來到洛杉磯參加侄子的婚禮,打開電腦,再度聽到流星訊息,心頭更是百感交集。

不管是巧合或偶然,Omar Sharif在他的黃金年代確實創造過很多美麗的想像,做為一位Dream Maker,這樣,或許就夠了。

做為一位電影記錄者,我能做的,大抵就是如此了。

畫世紀:科技對話美術

人與畫家的對話,往往透過畫作導電,畫家電影無可避免要提供說畫與解畫的能量,要說多少,才清楚?才不膩?在在考驗著導演。

科技影響人生,眾所週知,科技影響繪畫,則是《畫世紀─透納先生(Turner)》導演Mike Leigh匠心獨具的名畫解讀策略了。

Turner享年七十六歲(1775至1851年),跨越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剛好遇見了蒸汽機(1769年)和照相機(1839年)的兩個重要科技文明,《畫世紀》也至少安排了至少各兩場戲,讓大家看見了科技對Turner畫風的影響。

先談照相機。

替達官貴人或紳士淑女畫肖像是古代畫家的重要謀生財路,透過肖像畫留傳自身影像,也記憶著當代文明的流行符號(從衣著到穿戴),更成為家族香火與文化傳承的重要佐證。相機的發明與攝影沖洗技術的精進和方便,直接就衝擊與威脅著畫家的生計。

但照相技術對Turner的影響,或許是讓他更堅絕地從寫真進化到了寫意。

頭一回,他呆呆地面對著那台機器,挺直背脊,半天不能動,才能顯像在底片上。坐在那兒發呆的他,豈不像極了畫家的模待兒?顯現在照片上的「肖像」或許盡是他不適應新科技的矬樣,他越是驚慌失措,卻也更凸顯了人物重現的真實程度。所有的矬笨顯影,都讓Turner直擊了機器文明的巧度與力度,刺激,也鞭策著他要突破傳統肖象畫的寫真格局。

一次不夠,Mike Leigh第二次則是讓Timothy Spall飾演的Turner帶著愛人Booth再去合影一回。結果其實是相近的,照相一如鏡子,能夠如此真實又犀利地捕到你的神采時,任何一位畫家都會去思考再花那麼大的氣力去創作肖像畫的意義了?機器文明都已步步進逼時,創作者誰不想突圍?《畫世紀》中的科技對話,在在反應著縈繞在Turner心頭的創作心緒。

其次則是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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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力度與承載運送能量正是火車啟動工業革命的關鍵能力。時下的高鐵競逐高速,透過時間與空間的對話,書寫文明的進程,但是十八世紀的火車還算是原初型的火車,滾滾生煙的蒸氣車頭,以及嗚嗚的汽笛聲,在視覺與聽覺上都締創了生猛有力的工業文明情貌。

Turner畫不出聲音,但是白煙嬝嬝的蒸氣卻構成了極有力的視覺啟示錄。這一回,Mike Leigh用了最淺白的對位法,先讓大家看見了「still walking」的Turner走過林間山邊時,不時就看見冒著白煙的蒸氣車頭緩緩駛來,是的,有蒸氣擾動,影像不再清晰,若隱若現,從焦距到光度都起了變化,這些撞入眼簾的真實場景,當然也餵養著Turner的創作靈光。

因此,接下來,導演就直接跳到Turner完成他那幅「Rain, Steam and Speed –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的火車油彩畫了,他不用工筆畫出車廂實景,而是在氤氳的水汽與光影中,見證到Turner已然告別「形似」的工匠境界,直接躍進了「神在」或「神似」的意境。

《畫世紀》的重建工程,其實有些刻意要讓觀眾看見,但是Mike Leigh最高明的拿捏在於看見就好,不用旁白註解,不用戲劇提示,從看見到想見,那就夠讓豁然開悟的觀眾雀躍莫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