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小空間大風暴

《三人行》,不是必有我師,而是一間急診室裡一天之內的警匪醫鬥智鬥力電影,那是「三一律」的當代書寫。

古典的紀律,看似古板,往往卻是精髓。拿古典戲劇信奉的「三一律(three unities )」來檢視杜琪峰的《三人行》,就可以看出他已深諳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詩學」精義,才能成就如此好戲。

三一律的核心就是強調time、place和action的一致性,從「時間的一致」來看,《三人行》的主要故事就發生一天之內;就「地點的一致」性來看,劇情核心地點就在那間醫院的急診室內;比較有趣的是「動作的一致」,鍾漢良飾演的匪徒張禮信腦部中了槍傷,他想活下去,趙薇飾演的醫生佟倩,基於天職也想救活他;只有古天樂飾演的警察,想要保護槍枝走火的屬下,更擔心歹徒來醫院搶人,警察就更慘了,大家都想求生,但是算盤打法各不相同,有攻有守,從拔河到牽制,都夠讓人看得目不暇給了。

更明白一點說,《三人行》的「三一律」趣味在於:槍傷發生在白天,決戰危機在晚上六點,救人殺人都在那間小房間中。限縮的空間,限制了手腳,更添浮燥情緒;緊逼的時間,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生死交關的鬥智鬥力,更讓那間小房間,有如一觸即發的壓力鍋,to be or not to be,利害關係不同,手段亦不同,各種矛盾氣流在壓力鍋中磨擦碰撞,隨著時間參數變化,遲早要爆開的! 

《三人行》本質屬於警匪片,卻另外摻進了《醫院風雲》的專業趣味。在那個小空間中要擠進這麼多人,只適合強調眼神和口才。鍾漢良是求生的孤狼,他的慧黠與精明完全顯見在眼神和唇齒見,看著他有條不紊地搬出英國哲學家羅素的理論、醫聖希波克拉底斯的誓詞,警界條例,還有自己手臂上的刀疤傷痕,每一回的出招,都屬於「文攻」(編劇夠用功找出了很多辯論素材),眼神加口條,灼灼逼人,其實是全片表現最犀利的演員。

古天樂猶如伺機而動的獵豹,追求正義的執法人員,面對狡滑歹徒,面對囂張氣焰,逼不得已採取非法手段取供,卻又一步錯步步錯,但是他的堅持,卻又是維持司法尊嚴的最後手段。他的眼神有私有公,手段有黑有白,矛盾的意念,煎熬的良知,都讓他的「靜態」眼神中鼓動著激昂的思緒。 

趙薇的角色最是尷尬。專業上,她要面臨手術失利的病人抗議,還得面對生死一線間的手術壓力,還得處理活在自己世界中,碎唸終日的急診病患,上司看出她的疲累,不但介入手術,還要求她回去休息。尊業上,她受到病患挑戰;良知上,她受到警方限制;實務上,她成為歹徒利用的工具。她的挫敗,更多屬於文化不適應,那亦和中國移民的身份有著微妙地連結了。

警匪片如果只靠眼神飆戲,滿意指數必受責難。杜琪峰最後的安排是一種慢動作的「讓子彈飛」大戲,那是一場浪漫化的槍戰戲,也是把槍戰場景「歌舞化」的高明調度,只可惜硬是配上一首「子乎者也」的歌曲,平心而論,有古怪與不合時宜的趣味,卻無從油生「絕妙好歌」的驚歎,反而想要「知知知知知,乎乎乎乎乎,者者者者者,也也也也也」了。 

三一律的創意概念確實為《三人行》提供了豐厚的戲劇骨肉,但是太多的巧合(急診室的傳奇)或者探病時間有如菜市場的故意混亂,都讓人指指點點,就像那首歹徒用做暗號的莫札特小夜曲,初出現時,有點沒頭沒腦,但是連玩兩次後,就有了回味空間,杜琪峰還是最懂得在警匪電影中書寫空間詩情的高手。

陳可辛導演目前已有能力號召中國一線演員合演新片,他的2014年作品《親愛的》,演員陣容堅強,都有稱職表演,但是真應肯定的其實是劇本,那是一個「迴紋針」式的劇本,劇作家張冀用了先勾再迴的筆法,詮釋出相關當事人的心境,面向之寬,挖掘之深,都讓《親愛的》成就了不俗的力作。

《親愛的》故事大綱,總而言之一句話:黃渤與郝蕾這一對離婚夫婦鍥而不捨,終於追回了被人拐走的小孩。但是這麼簡略的敘述其實完全辜負了電影的創作誠意與深度,唯有隨著陳可辛的鏡頭一路走下去,才可以明白他是多深情地關注著電影中的每位角色。

《親愛的》初開場就有一個經典畫面,黃渤飾演的網咖商人田文軍正在比蜘蛛網更複雜的線網上尋找他的線路,那是個有線電視與網路世界線路交錯的特殊時代,商人自接牽接的線網成就了各自的生機,但是那個畫面也預告了電影世界中的人物關係是如此盤根錯節,這個畫面即已預告著日後傷心世界的眾生相。

不過,電影上半段的結構新意有限,從獨生子遭人拐走做開場,無非就是因為父母有愛,所以拚死要找回愛子;因為一無所獲,所以結識了同樣遭遇失子之痛的傷心人;因為絕不放棄,終於得到良心通報…這些都是通俗劇必然上演的情節,《親愛的》之所以不俗,是在你以為煽情催淚戲都已走完大半時,才出現了趙薇飾演的農婦角色。從此,峰迴路轉,從此,視野豁然開朗。

關鍵在於,有幾部電影的主角會在情節都演過一半之後才出場?而且一出場就快速接收所有光芒?關鍵在於,趙薇的角色魅力在於看似加害人,其實是另一個層次的受害人。

因,為走失的小孩是在她家找到的,但是,下手行綁的不是她;視子如親,不捨孩子離去的亦是她,黃渤與郝蕾拒絕失去親情,趙薇同樣也不願失去親情,一個是生育的血緣情深,一個是養育的日久生情。情之為物,真的能用斤兩秤量嗎?

生育與養育兩股勢力在此拉扯交錯,讓電影不再只是訴諸受害父母的情緒渲染,而是強迫觀眾去思考:人生記憶,要從幾歲起算,才是有效期?養育的法律地位完全不敵生育,但是養育的恩情能量,又豈是生育所能取代?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又會有多少變奏的形式?

《親愛的》前半段的戲強調「失去」的哀痛及「尋找」的焦急,黃渤用「癡」來雕刻思子之心,郝蕾用「茫」來書寫錐心之痛,情感拿捏都極精準,「癡」與「茫」幾番交疊後,又在詐騙集團圍堵搶錢的畫面最讓人心驚,那是「人吃人」的社會才會上演的狠心悲劇,偏偏,「人吃人」的黑心事件早已不是新聞。至於枕邊人有多少耐心去承接一個無血緣孩子的煎熬折磨?更是直接撕裂了婚姻關係的糖衣。

真正的好戲是從找到孩子的那一剎那開始的。陳可辛與張冀凸顯的焦點包括:

01.三年不見,曾經夜夜入夢的人兒,何以讓你不敢相認?

02.三年不見,昔日貼心黏纏的人兒,何以已成陌生路人?

03.孩子如果有自由意志,他會選擇誰?為什麼?

04.搶回自己的孩子與搶走人家的孩子,有何差別?

05.歷劫歸來,親友理應同歡,一家有慶,何以人家卻倍感失落?

06.曾經真心相待,所以不忍別離,不是真心付出,哪會害怕失去?

張冀的迴紋針此時就繞著趙薇、張譯與那對小兄妹三個軸轤,迂迴旋轉。 

趙薇接獲的指令是總其成。因為黃渤與郝蕾用「癡」與「茫」所雕刻出營的天下父母心,最後全都匯聚到趙薇身上。她的「癡」不輸黃渤,特別是她同樣為了爭回孩子,什麼尊嚴都以拋棄;她的「茫」更不輸郝蕾,一個農婦哪有上都市打官司的勇氣與膽識?九死不悔的那份決志,其實全靠母愛在背書。

張譯則是受害者互助會的發起人,他樂做先鋒,更願做後盾,卻又逃不過「人比人」的那份計較心。火熱時,讓人沸騰;黯淡時,讓人唏噓,特別是想再生一個孩子回來時,是否就意味已經放棄尋回孩子的初衷?他的痛,從來不用高聲喊出來,卻能讓觀眾感同身受,那是編劇已經看透角色內心,才能寫出來的生命劇本啊!

至於朱子墨與李一情飾演的小兄妹,既有相依為命的兄妹情,還有念茲在茲的「媽媽」稱謂,他們的選擇與呼喊,其實都印證著趙薇曾經付出的愛,高明的劇本不必再用文字敘描交代,而是直接落實在他們的行動上,千言萬語不如一個眼神,一個擁抱,那其實是更高明的劇本寫作。《親愛的》有太多潛藏訊息,就夾藏在每個角色的互動縫隙中,就看你的心有多細,品出多少的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