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吉拉-1.0:大和戰魂

請容許我用兩組等式解讀《哥吉拉-1.0(Godzilla Minus one)》。

第一式:
原子彈made in USA
哥吉拉made by 原子彈;
所以哥吉拉=made by USA
哥吉拉毀滅銀座=USA毀滅Japan

第二式:
神風特攻隊made in Japan.
自衛隊made by Japan
神風+自衛隊打敗哥吉拉=Japan打敗USA。

第一式交錯第二式推衍而出的結論就是:那一場二戰沒打完的「聖戰」,就交由戰場餘生的敗戰男兒以老舊戰艦和未完成的震電戰鬥機去執行。殘兵敗勇能夠制伏哥吉拉,其實就是大大吐了口憋在心裡的敗戰怨氣。

因為家園半毀,強國束手旁觀,神風男兒必須自力救濟,《永遠的三丁目》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從廢墟中再次站起來的東洋豪情,正是導演山崎貴玩得最得心應手的煽情手段,而且這次不再「求死」,而是「求生」,唯有活下去,才有明天未來,其實是很能引發共鳴的呼籲。

全片坦承戰場如地獄,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幸福的,算是旗幟鮮明的反戰訊息。但是面對敗戰責任,只批判了軍閥無能,以軍士為芻狗,卻未細究發動戰爭,塗炭生靈的罪孽,以及當時群眾的瘋魔、盲從與鼓譟。

電影一刀切開政府與民眾,以集結民間之力就能打敗哥吉拉證明東洋戰士的神武英勇。這款敗戰療傷觀點,紓解了日本男女的積悶,勢必刺激曾遭日本帝國剝削凌虐的亞洲諸國,《哥吉拉-1.0》悄悄在Netflix上架,多少說明了電影發行上有過的糾結。

撇開意識形態而爭辯,《哥吉拉-1.0》的特效確實升格了傳統特攝片框架,都市戰、海上圍獵和空中挑釁都避開了容易穿幫的模型比例,給人立體質感,只能在家用電視螢幕上觀看,確實可惜。

伊福部昭的主題旋律是歷經七十年也絲毫沒褪色褪流行的金曲,樂聲響起,熱血沸騰,海馬迴裡滿滿的和聲共鳴,召喚出昔日積累的所有感動;佐藤直緒的新配樂也很有撫慰能量,哥吉拉得著新世代的音樂色彩,讓人耳目一新。諸多技術表現都讓人擊節叫好。

至於神木隆之介飾演的神風男兒敷島,在戰火中迷失信仰,在拼湊家庭中找回溫暖,明白人生在世的意義,以行動找回尊嚴,同樣也是山崎貴對大和魂的委婉書寫。他知道如何從廢墟中重建國魂,也唯有如此,哥吉拉才能從輻射怪物搖身一變為護國神獸,脫韁野馬轉化成千里寶馬不也同樣得經過一番生死搏鬥?

最懂哥吉拉的是日本人,最會拍哥吉拉的也是日本人,《哥吉拉-1.0》把起跑線拉回到胚胎出生的原初時光,面對陳年痛史,繼續推崇「我皇御统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代,直到小石變巨岩,直到巨岩長青苔」的建國信念,算是成功的日本愛國電影,看到哥吉拉一直長大的身形,你也能明白「神獸」的成神之道。

寄生獸:人獸之別幾兮

《寄生獸》是日本漫畫家岩明均1990年開始推出的漫畫創作,簡單來說就是把寄生蟲的概念,由蟲擴充至獸,畢竟,寄生蟲形體小,殺傷力弱,雖然寄生的目的就在掠奪,多少都會傷害宿主健康,但是奪命機會有限,《寄生獸》的這些「獸」們來自神秘異邦,長得像小蠍子,見孔就鑽,目標就在入侵人腦,有時佔領肉身,有時則是噬殺肉身,為害就慘烈得多,更何況他們有吞滅人類的更大目標。

異形怪蟲會鑽入人體做怪,其實並不新鮮了,Ridley Scott的科幻經典《異形(Alien)》直接從人體鑽出的血淋淋慘狀,至今難有匹敵;寄生獸要現出原形前的人臉分裂特效,也一直讓我想起《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裡的阿諾那張裂成三半的臉;現形後的寄生獸,張牙舞爪要吞噬人類的「開花」模樣,亦像極了另一部經典《異形奇花(The Little Shop Of Horrors)》;至於一隻眼一隻手的migi,以及它好學不倦,急著想要讀完人類知識的求知欲的個性,更如同《霹靂五號(Short Circuit)》那個機器人的翻版,更別說,它原本是要來寄生人類,佔領人類,最後竟然共存共生,反成了救世主的劇情逆轉。

這麼多相似度的細節,只說明了《寄生獸》有師承,亦擷取了炫目精華,電影真正迷人的論述在於它對生命的解釋。

人體有了寄生蟲,人還是主宰,《寄生獸》卻不然,吃了你的腦,你就剩肉身軀殼,再也不是你了。但是人最容易被皮相所惑,很難分辨皮相與本尊的差異,一旦受困皮相,小命就難保了。

例如,成功寄生人夫的寄生獸,面對妻子叮嚀吃早餐時,一口就把妻子給咬死了,多血腥,多殘忍,那不但是科幻暴力的商業噱頭,也是日本暴力次文化的極致展現,再往深處想,夫妻關係淪落至此,又隱藏了多少家庭崩解的反動思維?

例如,男主角染谷將太飾演的泉新一,原本與單親母親(由余貴美子飾演)相依為命,泉新一成功將寄生獸MIGI困鎖在右手臂中,但是母親卻被寄生獸奪走了腦部,一旦母子再相遇,兒子要怎麼對抗母親?母親又要怎麼屠殺兒子?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單純世人,要如何設身處地去因應這款困境?《寄生獸》試探的不只是倫理與道德,更是親情與良知。還好,電影提供的解答,雖然沾了血,雖然極盡洗腦能事,卻夠動人。例如:被寄生獸寄生的母親,已經死了,它的軀體,不再是母親的軀體,儼然已有「人之大患,在於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老子學說意境了。

當然,就像「人之不同,各如其貌」,《寄生獸》的眾獸,亦各有志。深津繪里飾演的田宮老師就是心存善念的寄生獸,一方面有不忍殺之心,另一方面還得忍受因為「未婚懷孕」,腹部隆起,而遭學校解聘的單身岐視,威力強大的寄生獸也願意忍受道德審判,不以殺止恨,只因為她想嘗試做母親的滋味,她的委婉心事,也替處處有血漿噴灑的《寄生獸》,多了人性溫度。

再續三丁目:kuso時代

記憶一個時代的方式很多元,音樂、照片、服裝、髮型、海報、書本和電影都有可能。

侯孝賢、王家衛和關錦鵬習慣的是音樂、髮型和服飾。

克林.伊斯威特在《陌生的孩子》中記憶1930年代的方式是利用一場靠廣播轉播的奧斯卡獎頒獎典禮實況。

許多台灣人記憶2008的方式則是連結《海角七號》或「國境之南」這首主題曲。

日本導演山崎貴在《Always幸福的三丁目》中用了昭和33年(即1958年)電視機登堂入室,街坊鄰居爭相圍觀的場景,記憶了電視勃興的年代盛況;而在續集《Always再續幸福的三丁目》中,他則是直接採用了請出了怪獸電影的大宗師:《噶幾拉 (ゴジラ,)》。

godzilla2 

是的,電影一開始亮相的就是日本特產大怪獸噶幾拉。這頭1954年在日本大銀幕上亮相的怪獸,不管你喜不喜歡,或者認不認同它的模型特技攝影,過去五十五年來,早已經是日本電影人驕傲的資產,連好萊塢都想要拍成《酷斯拉》就可想見其影響力。

《噶幾拉》是東寶公司的文化財,《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兩集電影同樣也是東寶公司邁進廿一世紀之後的兩棵搖錢樹,先有了2006年的賣座,才有了2008年的續集拍攝,《噶幾拉》見証了東寶的電影盛世,而在以1950-1960年代為背景的東京傳奇故事《Always再續幸福的三丁目》中出現「噶幾拉」,其實則是理直氣壯又搞笑的安排,看似無厘頭,卻獨具了時代記憶的夢幻特質。

因為電影中噶幾拉正在東京肆虐,毀屋撞牆,摧枯拉杇,好不威風,當然,藥師丸博子和堀北真希這兩位主角也剎有介事地扛背起鍋盆棉被奔竄逃命,這樣的開場白一定會讓觀眾懷疑是不是買錯票,看錯了電影?是《再續幸福的三丁目》,不是《噶幾拉》啊!可是等到搞清楚狀況後,觀眾馬上笑了起來,當年觀眾看到《噶幾拉》時,誰不是目瞪口呆?誰不曾慶幸自己遠離災禍,沒有被大恐龍的尾巴或噴火的火焰給掃到了?,藥師丸博子和堀北真希的「逃難演出」,其實反映了那個年代的觀影記憶。

當然,我更懷念的是伊福部昭創作的《噶幾拉》主題曲,每回只要樂音主題浮想起來時,就莫名其妙有了熱血沸騰的感受,這同樣是《噶幾拉》創造的世代記憶啊!

山崎貴不用咬文嚼字告訴你1950年代的風情為是何,一隻噶幾拉勝過千言萬語(前提是你確知噶幾拉是1954年代的產物,而且能夠緊貼著《Always幸福的三丁目》1958年的時空編年),一首噶幾拉的主題曲,所有的考據與時代重建都已完成,懷舊的人,訪古的人各自都能找到記憶標籤,這款復古工程,我必需說:「還真是高明,而且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