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形聖約:拜倫與雪萊

等到雷普利都已老了,《異形》王朝的英雌就交棒給英雄,Michael Fassbender飾演的生化人/人形機器人,不管叫做David或Walter都好,有他才有戲,有他才有靈魂,也是《異形》王朝還能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魅力所在。

Ridley Scott執導的《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基本上是一本工具書,試圖要來解答前朝和前集《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未能清楚交代的異形王國秘密,解謎人就在David身上。

David是機器人,也有人工智慧,甚至約略懂得人心,有愛憎之情,他對「父親/造物主」Peter Weyland(由Guy Pearce飾演)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造就了我,你會死,我卻是不杇的。」死,或者不死,這個大哉問,不只困擾著哈姆雷特,也讓David邏輯打結,他的性格(如果有)其實可以歸類為「無友不如己者」的挑剔,要他伺候那些笨蛋人類,看著他們一再重演悲劇,他怎能不哀怨?枯守漫漫長夜,卻無知音相伴,再目送故舊凋零,除非他真的無感又無情兼無知,否則在在都是折磨。


不管亞當與夏娃是否受到誘惑才背叛造物者,背叛,其實是人類天性,或者說劣根性吧,數位時代的病毒,或多或少亦是另一種型態的背叛。David不願再受俗人羈糜的個性,對照他的挑剔個性與後來的抉擇,他的第一個質問,就已直指他的個性罩門了。

Walter則是好幾代之後的進化版機器人,前幾代的毛病都做了修正,少了點侵略性,多了點服從性,他被修正的部份其實都註記著David一旦失控,就可能帶來的危機。人類無法預見David的未來,只能寄望功能更強的Walter來制約David。這種機械邏輯,豈不更讓人心驚?

電影中的David很愛誦念一首詩「Ozymandias」,相信那是他征服了「工程師」的巨石王國之後,百感交集後的心情(原作為十四行詩體,有4433的音韻,我試著用四字並列的方式來譯它):

拜倫(1788-1824)與雪萊(1792-1822)同屬浪漫詩人,兩人都曾參考了希臘羅馬神話,以從天庭盗火的普羅米修斯為題寫作,拜倫在1816年寫就了長詩「Prometheus 」,雪萊則在1818年寫出了詩劇「Prometheus Unbound」,雪萊全家都有文學風采,妻子瑪莉雪萊也曾有「Modern Prometheus 」的小說(即是後來大家熟悉的Frankenstein,科學怪人),三位文壇菁英就在1816年那個鬧鬼的夏天,在日內瓦相聚同樂,三人也都先後糾纏在Prometheus的神話迷思中,有詩有文有劇,三人三種面向,還真有如從三稜鏡來看Prometheus。2012年,Ridley Scott執導的電影既然名為《普羅米修斯》,不在這裡做文章,豈非可惜?

David迷戀,也相信拜倫的關鍵在於拜倫同情不朽的普羅米修斯,對他為俗人所承擔的身心折磨,非常不值:

眼高於頂的David,從初生之時即已不屑「父親」的脆弱與必杇,早早就要與他的「天父」畫清界線,儘管父親曾經開示他,一台鋼琴彈奏出來的「萊茵黃金」單薄了些,少了管弦共鳴的氣勢,但是他最終憑一己之力,就能降下滿天黑雨,毀滅一個世界,一個文明。

只可惜,他亦非聖賢,他的錯,就待《普羅米修斯》的第三部曲來終結了。

昨日盛開的花朵:輕狂

一男一女兩個瘋子遇上一隻狗,會有什麼下場?

答案是暴怒中的女人,順手把拋出了車外。

「我總是要捉一點什麼東西丟出車外吧!」女人理不直,氣卻很壯。

惹女人生氣的男人,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有人比他更暴燥,更容易失控。

德國電影《昨日盛開的花朵(Die Blumen von gestern/The Bloom of Yesterday)》出現這場既誇張又荒謬的戲,並非導演Chris Kraus只圖譁眾取寵,而是極富深意的安排。

男人叫Toto (Lars Eidinger飾演),他是納粹大屠殺的研究學者。

女人叫Zazie (Adèle Haenel飾演),她是納粹大屠殺研究的見習生。

差別在於Toto 的祖父是加害者,Zazie則是受害者的外孫女,時隔七十年後,第三代的他們要如何面對傷痛往事?大屠殺太沉重,導演Chris Kraus選擇從狂人角度切入,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平心靜氣想想,不能不佩服高明。

《昨日盛開的花朵》列屬轉型正義的電影,但是完全不想哭天搶地搞悲情,而是透過輕狂喜劇,挖出更多歷史和當代的荒謬。

Toto和Zazie都想做正義「達人」,但完全不夠格來當正義「聖人」。「達人」指的是他的歷史專業,「聖人」反應的則是他們的性格缺陷。

有躁鬱傾向的Toto只要一言不和,肯定酸言盡出,然後血衝腦門就會揮拳動手,暴力相向;Zazie渾身是地雷,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前一分鐘,她可以因為仰慕Toto熱情擁垉,後一分鐘,她就會因為一句失言,當場翻臉。他倆天生是冤家,乍見面就一路吵,吵著吵著吵到最後就是那隻狗兒飛出窗外去了。

狗是教授的愛犬,Toto和Zazie都是猶太老教授的愛徒,Toto不時暴走,活活氣死了教授,Zazie則有自殺傾向,偏偏一直都死不了。教授亡故後,狗就歸Toto撫養,偏偏兩人在車上一言不和,火冒三丈的Zazie順手一揮,狗就飛出窗外了。

狂人發狂時,狗命算什麼?納粹發狂時,猶太豬又算什麼?導演Chris Kraus用寓言來批判狂人行徑,何等犀利!又何等精準!

不過,Toto和Zazie趕緊停下車,跨過高速公路邊坡要去找狗,還真的找回了狗兒,而且送醫急救,戴上護頸頭罩,贏來無數憐惜,狗兒的狗語寓言無非就是:人生犯錯如果能夠彌補,或者時光可以重來,改正錯誤,該有多好?

Toto背叛納粹家族,為大屠殺著書立傳,其實是有贖罪之心,但是他太認真、嚴肅,又不知變動,加上口沒遮攔又不時失控,所以慘遭削權,癡心無人懂的內外交迫,讓他只能像陀螺一般,瘋狂打轉。因為取代他的主管,只圖熱鬧獲利;他找到的受害巨星,只在乎代言酬勞;甚至那位出現在亂葬崗的女人,早無哀淒之情,也只在意你究竟要不要買可樂?正義,正義,多少罪惡假汝之名?竟然成為《昨日盛開的花朵》最犀利的一記回馬槍了。Toto的堅持,讓正義更有質量,但也讓荒謬更加荒謬。

還好,Toto還有Zazie,就算他們從頭吵到尾,從陌生人吵成了情人,再吵成了怨偶,但是最懂Toto的還是Zazie。就在他們尋找先人真相的過程中,他們曾經融合,縱使最後還是爆裂,畢竟Zazie扭轉了Toto(包括了和他爺爺)所有的不可能,甚至還可以聽見排卵的聲音(天啊,連他們的愛情也都這麼瘋狂)……然而加害人與受害人的宿命,卻也未必是愛情就能沖淡稀釋的。

那一天,Zazie穿上紅衣到亂葬崗悼念,青綠色的水池上飄著朵朵紅花,如果沒有二戰,他們的先人,或許還會是相親相愛的同學,昔日美好,有如朵朵紅花,一如他們就是在小酒館中,聽著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鋼琴家Gustav Lange的鋼琴曲「Edelweiss, op.31(花之歌)」婆娑起舞才定的情。曾經花開,就算花季只有一宵,也夠讓狂人刻骨銘心的。

一本正經談大屠殺,太像教科書,《昨日盛開的花朵》改走輕狂路線,藏在角色和故事身後的心靈創傷,才更有咀嚼空間。《昨日盛開的花朵》是部怪片,獻給天下狂人的怪片。

我的冠軍女兒:父女結

Nitesh Tiwari執導的《我和我的冠軍女兒(Dangal)》,敘事一點都不複雜,走的就是傳統家庭倫理劇的正反合結構,分岔的情節亦鮮有意外,重要的是隱藏在全片底層的父女情意結。

一開始,Aamir Khan飾演的摔角高手Mahavir父親雖然能打也能摔,其實,只要用眼睛演戲就夠了。

全國冠軍打敗省級冠軍,他沒費太多力氣,偏偏在生兒子方面,全然天不從人願。從第一胎的女娃開始,他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眼神裡,縱有萬般無奈,卻是全然做不了主。眼神就從希望、失望到絕望,海海人生,鐵打的好漢亦沒用。

接下來的表演則是從眼到嘴,自從女兒Geeta和Babita狠狠修理了無聊男生後,他的眼睛亮了,開始命令,即日起女兒不必做家事了,好好給我練摔角去,女繼父業,誰曰不宜?

印度是個父權社會,一切父親說了算,女兒不能不從,從早起、跑步到訓練,Mahavir好整以暇地坐著車子督軍,女兒再不甘心,歌再怎麼唱,終究還是只能乖乖聽話。

女兒的第一回抗命是偷偷撥慢了鬧鐘,換來更重的訓練;第二回抗命則是藉口有頭蝨,換來的卻是長髮變短髮……聽話沒能從寬,抗命必定重罰,Mahavir的魔鬼訓練一直要到Geeta入選國家隊,到體訓中心接受集訓時才面臨考驗。

教練的第一個命令是忘掉過去的訓練,那是Geeta學摔交以來,第一次可以抵抗父命,而且是「奉」師名,表面上那是父親和老師的矛盾對決,實則卻是Geeta告別父親的開始。

接下來,她可以蓄髮,可以塗指甲油,買時髦衣服,「城市化」同樣亦逐步鬆動坍塌了家規。

最後則是放假返鄉後,不同理念下的新舊體制,終究是是火拚決戰的。Geeta必須擊敗父親,才能取得發言權,才能證明學有所成,即使體格懸殊,但是年紀、體力和技術亦有了明顯落差,Geeta成功壓制父親的剎那,她「弒父」得手,卻無喜悅,父親的頹敗與洩氣,宛如父權神話的崩毀,讓人心驚,Geeta非得如此,才能走自己的路,然而卻也因此頓失靠山,更亂了方向,一切就像希臘神話中因為「弒父」,而挖出了自己雙眼的伊底帕斯(Oedipus)一般。

《我和我的冠軍女兒》以摔角為核心,實則從頭到尾是齣親情戲。電影中的教練但求有牌,不求第一,保住自己權位的名利心勝過選手攀登巔峰的榮譽心,虛浮的心,不如專注的心,才讓Mahavir有了復活空間,才讓他的專業和對女兒的了解得以在最適當的時機再度入女兒的身份。至於他最後的「失蹤」則是Geeta最後一次的「父女失聯」,不如此,她沒有辦法憑自己本事獲勝(雖然,逆轉關鍵同樣來自父親當年的諄諄教誨),不如此,她的冠軍,依舊是父權陰影下的冠軍。

一切來自父親,卻也終究要與父親告別,才有自己的世界,《我和我的冠軍女兒》刻畫的父女情意結,藏有深厚的人生哲理。

攻殼機動隊:聲音描紅

人生很多事物,或許可以用替代品取而代之,唯獨經典未行。既無法複刻,亦無法描紅。

描紅,是書法習作上的必要過程,用紅字印刷複刻了大師書法字樣,讓新學者提筆照描,體會如何運筆才能完成這款書寫,然而,不管怎麼描,最終都還是照著原作描畫,不能超越原作框架,多數甚至照著描還描得四不像,好萊塢最近複刻了日本科幻動畫經典《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就是讓人搖頭三歎的描紅。

日本導演押井守在1995年完成的《攻殼機動隊》,一開場就是生化人「少校」草薙素子站在高樓頂端,不帶感情地報告著她的敵情偵測,來到事不宜遲的時候,她就脫下外套,拿起手槍,「全裸」倒栽而下,用光學迷彩護身,持槍要來狙殺敵人。

此時,幾聲銅質法器聲音敲響,作曲家川井憲次打造的「傀儡謠」開始傳唱:

入耳的淒厲女聲猶如廟會裡做法的道姑在唱念經文,七分古意,三分現代器樂的交響共振,既雄渾又大氣,精準地呼應了草薙素子只有人形軀殼,卻找不到靈魂的失落愁緒。

科幻卻不失傳統,濃郁的日本宗教氛圍,既古典又未來,打造了一種從土地上長成,開花又結果的地域特色,這就是電影音樂最高明的化學效應:兼融各項元素,獨樹一格,昂然挺立。

2017年的《攻殼機動隊》,其實是真人版的複刻,所有押井守導演用人工畫出的人物與場景,都要從二維世界進入到三維空間,草薙素子改由女星‎Scarlett Johansson詮釋,身材豐美的她果真脫下外衣「全裸」出任務時,撞入眼簾的竟是一層金屬/塑膠薄殼包覆的肉身……

動畫人生一切皆如畫,一眼即知其虛幻,全靠想像來連結真實,1995年版的《攻殼機動隊》努力創造真實的想像;2017年版的《攻殼機動隊》明明是真人上陣,卻用了金屬/塑膠身隔離想像,頭是真,身是假,少了偷窺的驚喜,卻多了極不真實的印證。

川井憲次替1995年版《攻殼機動隊》打造了非常奇特的音響,「傀儡謠」的銅鈴召魂、「真實犯罪(Virtual Crime)」的鐵器迴盪、「浮動博物館(Floating Museum)」裡的水紋盪漾與「傀儡師(Puppetmaster)」的鐵器節拍與空氣共鳴的概念都在電子合成器的捶打下,雕塑出很有未來感的音樂論述,極盡電子世界的蒼涼荒蕪美感,堪稱是情緒最鮮明的音樂註記。

2017年版的《攻殼機動隊》閃開了音樂描紅,作曲家Clint Mansell及Lorne Balfe採用科幻電影配樂的舊路,有電子亦有人聲,有節拍亦有音效,就算有了未來世界的空靈感,卻少了入耳難忘的樂章,再加上經典就是經典,所以也不能不在片尾上字幕時,再插進一段川井憲次的「傀儡謠」。

少了這一味,《攻殼機動隊》就不再是《攻殼機動隊》。補了這一味,往事就更值得回味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確實。

攻殼機動隊:描紅宿命

曾經滄海難為水,適用所有想向經典致敬,終究四不像的追隨者。

經典像座大山,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若只有「大丈夫當如是也」的衝動,卻無「彼可取而代之也」的豪情與把握,藏拙,是最佳策略。

2017年版本的《攻殼機動隊》就是不知藏拙,只知複刻,卻了無新意,所以,遭1995年版《攻殼機動隊》徹底擊潰,而且是完敗。

兩個版本的關鍵差異,在於從動畫變真人,其中,女主角草薙素子的肉身最引人關注。

我並不確知原著漫畫家士郎正宗最初的概想為何,但是無庸諱言,只有脫掉外衣,全裸上陣才能展現光學迷彩威力的草薙,最最吸睛,卻也是剝削女體的極致代表。畢竟,極度豐富飽滿的乳房,不論是挺立在作戰前線,或者只在漫畫書上,確實能亂人耳目,更足以顛倒宅男眾生。

明明是生化人的「義體」,不求實用性,卻凸顯了最最物化女性的性徵,目的就在換取男性的凝視,如今換成「真人」上陣,而且是豐唇厚臀的宅男女神Scarlett Johansson來擔綱,一抬頭一挺胸,肯定吸睛,偏偏,最後還是罩了一層殼,就算緊身,畢竟有隔,血脈賁張的刺激指數,頓時銳降。

動畫可以全裸(雖然也只是畫的,就算栩栩如生,也是任人想像的),真人為什麼做不到(貼身護甲也真夠貼身的,曲線婀娜,同樣也想撩撥觀眾的想像)?

因為動畫只能做到擬真,百無禁忌地往真邁進,而且越誇張越有說服力;真人雖為活物,卻在擬真前踩了煞車,金鐘罩護體,就是有隔,就是無感。更何況,Scarlett的草薙,畢竟不是打仔,光靠想像,無法具現「霹靂煞」的勁力,這亦詋明了何以後來的斷臂斷股之痛,竟然遠遠不如動畫版來得撼動人心。

不過,讓女神徹底「崩壞」的關鍵在於地心引力。

導演太注意維護原著中的高聳前胸,卻忽略了後臀的頹垂。電影中只要帶到草薙背影的戲,不管是高空彈降,或者涉水而過,原本刻意凸顯的刻板女體,都失去了原本刻意雕琢的豐滿高挺力道。

就窺視的觀點而言,真人版草薙確實不盡完美,平心而論,那份「崩壞」卻才是全片最最真實的肉身印像,地心引力至少讓生化人草薙依舊有了「人」的質感與重量,雖然,我相信一切只是偶然與巧合。

原著擺明以女體誘人,要改編,就不得不依樣「描紅」,只能「描紅」,就永遠只能附庸追隨。這是格局,亦是宿命。

目擊者:視聽幻術大全

拍好類型電影,說來容易做來難,從《紅衣小女孩》到《目擊者》,新秀導演程偉豪從敘事、視覺到聲音,都有傲人的執行力,才能把台灣極缺的類型電影帶上新高峰。

類型電影的魅力前提在於可不可信?一旦虛了,假了,觀眾就不信了。

《目擊者》的核心論述在於一場車禍的「七角」論述,換句話說,觀眾要看「七次」車禍撞擊,每次的視角和視野都要不同,既要有新意,還要有震撼。深入解析車禍戲,就看得到程偉豪的用心與用力。

首先,當代人都已習慣從電視新聞上的監視器視野(不管是自己或別人或者路邊的),來觀看車禍,這種觀看有距離,即使撞擊或翻滾得匪夷所思,畢竟是隔山觀虎鬥式的「有隔」,程偉豪沒有放棄傳統視野,但他最犀利的處理卻是把攝影機帶進車子裡,要讓觀眾親眼看到:不但是有車迎面飛撞而來,同時也是踩足了油門往前車撞去。

是的,撞車的,被撞的,都有著主觀視角的震撼。

車內明明有人,是重要的場面調度安排。被撞的車內,主角看到有車撞來的同時,觀眾也同步看到,碰然一聲巨響,不但車體晃動,車窗更是整面碎飛,車上乘客更是頓時頭破血流,災難在眼前,血花在眼前,少了車體屏障,少了距離阻隔,那種驚嚇指數,自然倍增。

撞人家車的車子裡,同樣有人,那種沒有減速的直接撞上,那種震撼指數,同樣飆高。

台灣拍電影,經費有限,沒法像好萊塢那般,要撞多少車就撞多少車,因陋就簡,或者乾脆跳過不拍,是過去的常態,一旦處理得太過「小兒科」,一切就像玩家家酒,白忙一場,程偉豪敢於選擇九機同步開機,一方面是迫於現實:經費有限,車子只能撞一次;另一方面是兵來將擋,就算只能撞一次,所有的可能角度都先算好,畢其功於一役,最後再交給剪接師來切割處理,就有了如同撞七次的「不惜血本」錯覺。

不過,血本還要是要花的。光是那場窄巷中急行倒車的戲,乒乒乓乓一路刮撞駛去,此情此景,不是冒險電影的「基本」視覺元素嗎?好萊塢會的,日韓港電影都會的,台灣也不輸陣,就算同樣也只能撞一次,程偉豪的三兩三就在於他知道該有的,一點都不能少,問題在於要做到多少,才會符合最起碼的要求,甚至達到撩動血性的高標?程偉豪在《目擊者》中採用的「數學/心理學」公式,頗值得玩味,電影是高明的幻術,能用「錯覺」催眠觀眾,更是極其高明的娛樂了。

程偉豪的幻術工程還得力於聲音。

車禍發生在雨夜,雨聲風聲車行聲,再加上金鐵交鳴的碰撞聲,還有窗碎人叫的混亂聲,還有旁觀者或共犯趕過來查探的腳步聲,車門拉扯聲……所有「嘈嘈切切錯雜彈」的聲音切片,不只是擬真的重現而已,同時還打造出車廂內外的空間場域;所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切片,不再是傳統的平面剪貼,而是創造了層次有別的環境鳴震。

聲音不是小道,做足了聲音,就走上了類型片的正道了。

當然,做為一部驚悚推理電影,《目擊者》在撞車後,特別設計了一個照後鏡的碎片鏡頭,每個碎片都有受害女主角的眼睛倒影,過去,我們曾在希區考克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中看過類似鏡頭,那是超現實主義畫家Dali精心打造的夢魘場景,如今程偉豪只用一個照後鏡頭就完成了他和大師的連結,不愧是驚悚達人了。

她其實沒有那麼壞:老

金像獎影后Shirley MacLaine渾身上下都是戲,這是電影史早就背書的不爭事實,問題在於她已經81歲了,有什麼劇本適合她?又有什麼戲肉可以吸引觀眾?《她其實沒有那麼壞(The Last Word)》的劇本方向及細節安排所包藏的商業計算,都有參考價值。

首先,中文片名值得一提。面對《The Last Word》這款英文片名,若採直譯,不論是《遺言》或《遺書》,有信有達,也非不雅,81歲的老婦人Harriet確實去日無多,卻給人暮氣沉沈的肅穆感,共鳴有限。

英文片名敢用《The Last Word》,當然是對位龜毛難纏的老先覺,很有信心,認為Harriet人近黃昏的智慧語絲,乍聽或許刺耳,其實還頗有正面能量,還能創造溫情喜劇的熱度。但若參考劇情譯成《我的訃聞》或者《我的叮嚀》,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譯成《她其實沒有那麼壞》,直指這位「鬼見愁」老婆婆,卻立刻就有了畫龍點睛的趣味了。

是的,老年人生或許反應慢了,行動遲緩了,然而,老了未必就乏味,以老婆婆做主角的電影絕對不能無趣,Harriet的「壞」或者「難搞」,就是可以琢磨使力的地方。電影讓Harriet先像刺蝟一般,從昏倒送醫到就診,她的刀子口從來沒停過,嗡嗡嗡的帶刺飛行,就算有點老套,卻也直接點明了她的針刺天性。

有趣的是,這種以自我為中心,不鳥他人的怪老頭,卻因為讀到了故舊老友的訃聞,認為言過其實,欺世盜名,於是怒從心生,找上訃聞作家,別人是預立遺囑,她則是預立訃聞,就怕別人寫得不痛不癢,或者曲解誤解,她很難嚥下這口氣。

陸遊說:「死後原知萬事空。」人生大限一到,不想空,也由不得你,但正因為還活著,所以什麼都放不開,依舊計較名利與得失,一點不肯歇息,Harriet像打陀螺一樣的桀驁性情,正是垂暮之年還能大作水波的動能基因。

Harriet在乎自己的訃聞,就說明了她雖然離群索居,依舊掛念紅塵是非,只是死鴨子嘴硬,男人可以大張旗鼓,開列未完心願的清單,然後《一路玩到掛》,就算《她其實沒有那麼壞》其實不想複製老男人的遊樂版本,但是本質上卻也所差無幾,就是想走得清爽,讓此生了無遺憾:不管是愛情、親情或者事業,最重要的是她還有的一點夢想。

電影把Harriet的夢,託付給黑膠唱片。黑膠從1920年代一路紅到1970年代,獨享風騷半世紀,然後CD起來了,然後又被MP3等數位音樂取代了,偏偏,黑膠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鹹魚翻身,從老古板變成了老骨董,古韻結合品味,儼然成了流行新貴,所以家有滿櫃黑膠的Harriet,就這樣站上風潮前沿,毛遂自薦到電台當DJ,一方面是圓了夢,另一方面則是對言不及義,甚至音樂播排品味都不及格的年輕世代炫耀什麼叫做「典型在宿昔」。

其實都有著夫子自道的夕陽樂趣,Mark Pellington沒在音樂上做文章,確實非常可惜,尤其是最後母女終於要相見時,Harriet還得要求唱片公司老闆替她燒一張音樂精選CD,好沿路播放時,觀眾頓時明白全片的黑膠情懷,其實只是個噱頭,一如Harriet如願當上了晨間DJ時,她真正在意的並不是要讓大家聽見多不俗的音樂編排,反而急著要在「Have a nice day」的俗套應酬話上大發議論,她不是沒見地,只是因此又回到婆婆媽媽成天就愛碎碎唸的老框架裡了。

老太太Harriet的這輩子只能用眾叛親離來形容,但因為她想留下幾句「好話」,最後努力去做的人間修行,讓原本不耐煩的Amanda Seyfried對她改觀,小黑女生AnnJewel Lee Dixon更成了她「政治選擇」的保單,,就像她想要搶救報紙,但是除了捐錢,看不到任何絕地重生的火花與創意,這些既保守又保險的劇情安排,都讓《她其實沒有那麼壞》的劇情少了Harriet的本色,反而走向了大妥協、大和解的幸福圓滿句點。

最後的糖漿或許可口,卻盡是人工甘味,很難嚼出餘韻了。

白蟻:精雕細琢台灣玉

從劇本、攝影、剪接到表演,朱賢哲編導的《白蟻:慾望謎網》都處理得極其到位,往深層細剖,更可看到朱賢哲的巧思與細膩。

首先,《白蟻》的核心遵循著一條「罪與罰」的主線,男主角吳慷仁飾演的白以德,對女性內衣褲有執念,戀物癖作祟下,他不時就會到附近人家陽台偷竊內衣褲,然後穿著上身,滿足自己的慾望流動。

偷竊,有罪,卻不是大罪,只是偷取異性內衣褲還要穿上身,就多背負了「變態」與「噁心」的道德/情緒審判。出面想要伸張「正義」的湯君紅(由鍾瑤飾演),先是撞見他的行竊,於是用手機拍下犯行,繼而尾隨跟蹤到他的工作場所與住家,再將手機影片燒成光碟,寄到白以德家中,形塑一種「讓你無所逃於天地間」的追緝肅殺氣氛。

偷竊與偷拍,究竟有多大差別?本質上,都是未經對方許可的行為,但因為有先後邏輯之別:你不偷竊,我哪能拍得到?捕蟬之人,就容易理直氣壯了。

確實,白以德有錯在先,但是湯君紅偷拍之後,又偷偷跟蹤,再寄出匿名光碟的威嚇行動,真的是要替天行道?還是只因男友不告而別,就被對一個爛人的怒氣,橫移到另一個爛人的身上?

朱賢哲的《白蟻》劇本不是要替當事人的行為各打五十大板,而是站上了一個置高點來看待紅塵擾嚷,一如戀物癖雖然不盡然與戀父/戀母癖有必然關係,但是單親家庭長大的白以德,從小就與母親同床,後來窺見母親偷情,再也不肯原諒母親,親情關係的僵硬,不也訴說著另一種類型的「罪與罰」嗎?

正因為《白蟻》的劇本層次如此綿密,前後呼應,多方挖掘三位主角的深層心理,因此才讓攝影與剪接得能更從容地捕捉到角色的內心變化。

例如,白以德接到光碟片後,先是慌張,既而憤怒。慌張,所以茫然,只能到陽台思考,然後先要藏內衣,繼而拋內衣;憤怒,所以奪門,急著找出那雙偷窺的眼睛,叨出跟蹤他的黑影。才又按圖尋址,找出湯君紅偷拍的鏡位,因而在那條走廊上,演出一場接一場的猜疑、閃躲與衝突的好戲。

此時的白以德情緒波濤全寫在他的眼神與肢體上,朱賢哲不但引領演員在那個空間中擦撞情緒,更讓攝影機有如風一般,跟著前後進出,既看到主角所看的世界,也看見了主角所在的世界,double vision的匯聚呈現,何其動人。

至於,白以德車禍後,于台煙飾演的母親在急診室裡的焦躁等待,三個鏡頭,三種演員組合,有了時間流逝,也有了病情轉折;同樣地,湯君紅寫下的信封,既曾亂人心志,卻又是解密關鍵,《白蟻》就透過這種「無需言詮」的剪接組合下,讓演員的眼神和肢體道盡滾動的情緒與故事曲折,那不只是讓人看見了朱賢哲的敘事功力,更讓全片的「視覺」語言發揮得淋漓盡致。

視覺有縱深,有情緒,對白更精煉,有機關。例如,湯君紅與女友的對話,幾無廢字廢詞,女友從起鬨、不忍到撤離,心頭閃過的思緒念頭歷歷如現;例如,于台煙替鍾瑤求了平安符,「一來求心安,再來求平安」,平安不難,心安才難,字字珠璣,何其犀利?!更別說伴隨著平安符一起來的那絲髮束,又可以傳承吳慷仁亂剪頭髮(他堅稱髮中有鬼)的「結髮」情(同擔苦難,也同侍一母),還真是詭異得讓人忐忑呢。

鏡子則是朱賢哲的另一個魔法,有時用來添潤視野空間,有時用來填飽欲望。吳慷仁對鏡自慰,屬於視覺與觸覺的雙重滿足;于台煙是婚紗設計師,所以四面有鏡,房間雖小,卻得著了立體反射的空間效應,她的欲望呻吟,比起吳慷仁就更繁複了。《白蟻:慾望謎網》就是這麼一部處處有機關的精彩作品,耐人細品。

林北小舞:少女的祈禱

《林北小舞》原來是台灣版的《終極追殺令(Leon)》。

關鍵,以及魅力,都在飾演小舞的邱偲琹身上。

十五歲的小舞對父親的記憶是一片模糊,甚至沒有。她是阿嬤帶大的小孩,直到母親的葬禮上,才見到十多年沒見的父親溪哥(高捷飾演),雖然阿嬤對溪哥不理不睬,她卻很驚訝溪哥會帶了一群兄弟出現公祭會場,那種排場,那種陽剛暴氣,是她完全陌生的男性與父權。好奇,與親情血性開始在她心頭翻攪,然後阿嬤給她看了一張照片,原來,很小很小的時候,溪哥曾帶著她與母親一同到野柳旅行,那是她們家僅有的一張全家福照片。

《林北小舞》得用台語唸出片名,才知趣味,有點野性,亦有點粗豪,對照英文片名《The Gangster’s Daughter》,主題更加明朗清楚,因為溪哥混黑道,安危難料,所以母親帶著她回返金門依親。溪哥其實不算是角頭老大,畢竟手下只有柯宇綸和高盟捷兩個小弟,也沒有惡形惡狀去收保護費,私下開了間小酒廊,與來自馬來西亞的媽媽桑同居,但對小舞而言,所有跟溪哥能夠連結在一起的傳奇,都讓她興致勃勃。

在女生家庭長大的小舞,莫名就對家父長的意像有孺慕依戀,導演陳玫君的書寫方式有些陽剛與陰柔的巧思。

先談陽剛。小舞會對著《少年吔,安啦》的錄影帶模仿起兄弟的粗嘴,她在自己的碉堡基地(別忘了她在戰地金門成長)更愛收集子彈、手榴彈或者地雷的殘片,後來,男同學言語霸凌她,她就用「滿頭牛屎」(別忘了金門盛產牛)來回應,青春倔強與她的基因傳承,就這樣有了對話與連結。

再談陰柔。牛屎闖了禍,男方有議員撐腰,阿嬤只能請出溪哥。溪哥喻之以理,對方卻悍然離席(誰比較流氓啊?),小舞只剩轉學一路,那一天,回到家,小舞吵著要跟阿嬤學做菜,阿嬤抬頭看了她一眼,以前不學現在學,只因她終於可以和爸爸一起過日子了,《林北小舞》的劇本就在這種人情練達上用足力氣,讓掠過心頭的小女兒情思,得以溢滿銀幕。

金門的小舞,其實還是青澀少女,來到台北依親的小舞,眼界開了,雖然未必是啟蒙或者開悟,卻是全新的人生經驗。溪哥的黑社會背景,讓她從電影中的想像蛻變為人生的真實,即使是黑道的黑,也有著不同色澤與溫度,她的眼神因而逐步從innocence轉化到了maturity。

不論是對溪哥女人的敵意、第一次擊發真槍的驚愕、對醉酒溪哥的照顧、紋身的好奇、女同學的霸凌與反制、黑道兄弟的酒聚、誤觸菸毒……都屬於少女的摸索與探險歷程,導演陳玫君與編劇花柏容更以一句:「為什麼不能學你。」總結了少女情意結,卻也直接刺進了高捷內心中「歹路不可行」的黑道無奈,既精準又犀利,這也說明了他為什麼要告訴女兒:「以前,我什麼都不怕,妳來了,我開始會怕了。」《林北小舞》刻描的不只是小舞的蛻變,也觸及了男人的轉變。

《林北小舞》最大的成就是讓大家看見了新生代演員邱偲琹的光采,她不走校園美少女的路線,而是用率真本性自然揮灑,與高捷對戲既無新人生澀,還能分庭抗禮,尤其是片尾的海灘獨舞,不會跳舞的小舞,開始她的舞動人生,那是父親的啟蒙,也是自己走出來的路。至於林強的音樂,幾聲南管,幾聲電音,那可西的台客風情搭配古典聲韻,不可思議的混血,都讓《林北小舞》的格局更加不俗。

漫漫回家路:美食鄉愁

少年Sunny Pawar飾演的Saroo,是《漫漫回家路(Lion)》催人熱淚的主角,因為他瘦小,因為他勇敢,因為他不曾忘記那些讓他垂涎三尺的美食。

不要怪Saroo不記得回鄉之路,多少人對自己五歲前的記憶,有清楚輪廓,你最清楚記得的,是不是口腔的滋味?

《漫漫回家路(Lion)》開場戲是Saroo與哥哥Guddu兩人跳上了運煤車,裝了滿袋的煤炭,變換了兩袋牛奶,回家與母親共食。

路上,Saroo瞥見了印度油炸甜點Jalebi,口水直流,對著哥哥說:「Guddu,我想吃Jalebi。」小小的心靈還充滿豪氣地告訴哥哥說:「有一天我一定要開間Jalebi專賣店!」

Saroo的母親在採石場工作,孝順的Saroo不忘帶著瓜果來孝敬母親,母子就在礦區山頭吃著「下午瓜」。

有一回,Saroo換到了一顆大西瓜,托著大西瓜,興高采烈要跑回家,瓜擋住視線,沒注意到摩托車駛來,當場被撞個頭破血流。

Saroo後來流落加爾各答街頭,饑腸碌碌地看著食物發呆;善心人要收容Saroo時,就用食物攏絡他,讓他安了心。

列舉了這麼多戲中情節,其實只想點出導演Garth Davis是如何在食物上用心用力,讓食物鄉愁在Saroo心中盤根錯節地繫綑一起,最後再由多年不見的Jalebi總其成,一舉突破成年Saroo的心防,鄉愁撲天蓋地襲來,思緒如潮,情緒也就潰堤了。

Saroo不是加爾各答人,卻在入學的自我介紹時,以最簡便的方式回答,無意再去碰觸自己童年迷路,再也回不了家,見不到娘親與兄妹的事實,那個傷口會痛,能不碰就不碰,一旦揭開還沒結疤的傷口,不但自己羞愧(因為連家鄉之名都搞混了),更害怕哥哥Guddu會被媽媽罵臭頭:「不是教你要好好照顧弟弟的嗎?」他不會忘記自己被車子撞倒的那一天,Guddu被媽媽罵得多慘。

伴隨美食的記憶都是甜美的,不只是口腹之美,更是親情之醇,畢竟從牛奶到甜瓜,他都依偎在母親身旁,小時候沒能吃到的Jalebi,十多年之後才入口,從錯愕到心傷,個頭粗壯的Dev Patel確實將美食鄉愁的千迴百轉,處理得絲絲入扣。

多數人觀看《漫漫回家路》之前,多少知道電影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知道現代科技如何幫他找到回家路,最後的高潮一點不讓人意外,也未必能發揮多強大的催淚效應,所以導演Garth Davis才會在美食上下功夫,貧賤人家,就算一袋牛奶都勝過瓊漿玉液,能與母親一起食瓜,更是人間最最幸福之事。

只不過,回鄉之後,Saroo沒再多嘗美食,Jalebi也沒能再現身,套用原住民歌手陳建年的「鄉愁」中,林志興填寫的歌詞:「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漫漫回家路》中的Saroo終於踏上故鄉土地時,已然忘了母語,少了近鄉情怯的悸動與尷尬,總讓人覺得若有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