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在台灣:逐夢不悔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不是一部有關太陽花學運的紀錄片,而是想要呈現台灣、中國和香港三地青年曾經有過的互動夢想,因為中國肅殺、香港窒閉,這個夢只有在自由台灣才可能發生,也確實發生了,他們用肉身來抵擋紅潮海嘯的勇氣與豪情,讓相信人生理應海闊天空,勇敢追求自由靈魂的青春心靈都有了對話標的。

這部電影能夠接連拿下台北電影獎和金馬獎紀錄片兩項大獎,甚至還能代表台灣去競逐奧斯卡獎,關鍵在於它有時間的累積,亦有衝撞時刻的火花爆裂,而且鮮活呈現了被攝者的靈魂樣貌。因為,導演傅榆的攝影機不但登堂入室了,而且直探了兩位主角蔡博藝與陳為廷的靈魂深處,從娃娃和手機的切入角度,捉準了讓人咀嚼回味的觀察面向。

手機是中國留學生蔡博藝與家人聯繫的直接管道,面對這麼一位不時介入台灣社會運動,甚至發表讓「上級」到府關切的文章,你看不見家人的焦慮面容,但是透過蔡博藝的回話內容,不管是對母親說:「昨天不是才通過電話嗎?為什麼你總覺得好像好久沒通電話了。」或者是回應父親說真後悔送她去台灣念書:「你為什麼強要我接受你的政治信念?」你其實看見了隱身在現實背後的焦躁與不安。

家人的懸念是一種羈絆,但當你聽見蔡博藝用非常生硬的台語唸出「反徵收,護家園」的口號時,聽見她坦承「跟土地的連結不是那麼深,可是跟這群人的連結很深」,然後看著翻開的日記告訴你,她是因為讀到六四事件的文獻,恍然得著政治啟蒙,才決心「走自己的路」,她所有的選擇其實只是一種青春的嚮往與追尋。

至於娃娃,則是陳為廷在太陽花學運期間,因為媒體拍到了他抱著娃娃在立法院角落入睡的模樣,而廣為人知的人物側寫。但也只有傅榆跟著進入到陳為廷閒廢無人居住,以致混亂一片的老家,你才會明白這位從未見過父親模樣的遺腹子,讀小學時母親又去世的孩子,在祖母的陪伴下度過多寂寞又黯淡的童年,滿屋子的娃娃是他唯一能夠談心的親人。傅榆拍到他獨坐桌角,低頭抽著悶菸的背影,你已經明白他是多麼懼怕那種年節返鄉的空虛與寂寞。

轉向在社運圈中找尋志同道合的夥伴,找尋溫暖,多少也註記著陳為廷為什麼會這麼狂猛地燃燒青春,燃燒怒火!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因為張慶忠「半分忠」事件才想要衝進立法院,傅榆的鏡頭早就拍下了陳為廷在反媒體壟斷運動時,就曾動念衝進立院廣場,還來不及喊完口號,就被駐衛警強行夾出,甚至遭人辱罵三字經的畫面…有此「前傳」,對照後來只能採用別人拍到陳為廷衝進立法院的動態畫面,對於他那種拚命三郎式的青春,就得著了更清楚的脈絡。

是的,傅榆開始跟拍陳為廷與蔡博藝時,他們都只是沒沒無聞的小人物,甚至是NOBODY,卻因為太陽花學運或者參選學生會主席等事件,剎那間NOBODY成了SOMEBODY,也使得昔日的影像頓時價值倍增,問題在於當初插柳怎知日後能成蔭?時乎?運乎?紀錄片工作者的檔案櫃裡得積存多少「無用」的影像,才能換來片刻的「有用」?

然而,關鍵時刻,傅榆沒能趕上,她只能聞風追上,必須採用他人拍下的影像,再用上「停格(影像資料有限?)」和「閃黑」的剪接技巧,凸顯當下那種「稍縱即逝」的急迫氣氛,再補上她對自己未能在現場的懊惱告白,這份「誠實」,正是全片最珍貴的面對態度:變化如此快速,一切根本來不及規劃或安排,學運如此,電影亦然,邊走邊瞧勢屬必然,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何去何從的徬徨或者爭議,以及終究還是得退場的必然結果,不但烙印成了太陽花學運無法平復的傷口,也說明了傅榆何以會在影片的後半段失控暴哭,因為暴走與迷航,同樣是青春的伴手禮。印度哲人泰戈爾曾經這樣說過:「Age considers; youth ventures.(老人思之再三,青年啊衝啊衝)」但他也曾經這樣補充:「青春是沒有經驗和任性的。」電影中兩位主角和導演先後流下的眼淚,都可以這樣理解。

過去那段「無用」歲月的陪伴,讓傅榆的攝影機在「有用」時得能進入其他人無法深入的核心會議,那種「信靠」,讓她拍到了許多「內幕」,但也唯有她的「持續」拍攝才得以在一次行車途中,錄下了一度想要選立委的陳為廷向戰友坦承媒體在第二天即將爆出他性騷擾醜聞的「實況」,也見證了同車友人一度想要「遮醜」,但他知道終究難以迴避,除了面對別無他法,傅榆的鏡頭沒有護短,但因此呈現出的陳為廷寫真,才有了明暗兼具的立體光影了。

開始記錄陳為廷時,傅榆28歲,影片公映時,她已36歲;被攝時,陳為廷才21歲,如今已經29歲。歷經學運和選舉激盪,青春早已幻變,香港的黃之鋒入獄了,中國的蔡博藝繼續著她的學業,陳為廷要到美國深造…昔日的容顏和心境早已褪色或斑駁了,有關青春的記憶都只留駐在電影底片中,但是曾經一起走過那段時光的NOBODY們,應該慶幸青春曾經如此風雷過,青春無悔,不悔青春,或許這是《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替當代台灣孩子留下最有質量的青春紀錄了。

青春在台灣:逐夢紀錄

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去年一路從台北電影節到金馬獎都拿下了最佳紀錄片,有關太陽花學運的紀錄片不計其數,唯獨妳的作品一再得獎,或許是因為妳早在太陽花之前就開始追蹤學運領袖陳為廷、蔡博藝,因為他們倆對妳的信任,妳得以近距離陪伴及拍攝他們,有累積,才看得到他們的成長,也才放心讓妳拍下獨家內幕。尤其陳為廷被下封口令時,他還是只對著妳的鏡頭講貼心話,讓這部紀錄片取得與眾不同的角度與觀點

不容易的是,妳不但拍到學運領袖在黑暗時刻的煎熬壓力,也讓大家看到身為創作者的脆弱與失落面,多數關於社會運動的紀錄片聚焦在運動的光華一面,妳卻讓大家看到運動背後的脆弱,這種論述,可以說是身為一種既私密卻又誠懇的分享。但這一切又緊扣著片名:《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片名揭露兩個重點,一為青春,二為台灣,告訴我們這樣命名的考量吧?

答:電影中這位來自中國的交換學生蔡博藝,曾寫過一本書《我在臺灣,我正青春》,內容是她來台灣求學的觀察與省思,我覺得這標題很好,很契合蔡博藝本人及她所做的事,正因為她還年輕青春,仍抱有好奇心,也像個海綿一樣,可以吸收許多新的想法,這部片在講的也是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青春,剪接完成後,我問蔡博藝,這部紀錄片已經不只是在講妳跟陳為廷的青春,而是變成我們的青春了,她也覺得《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片名不錯,因為這就是屬於我們的青春,這是記錄我們一段成長過程的電影。


片名要有「台灣」是我的堅持,我對於身分認同曾有個追尋的過程,嚴格來說我是東南亞華僑的第二代(爸爸是馬來西亞華僑,媽媽是印尼華僑),追尋多年後,我認同自己就是一個台灣人,我希望我們生活的地方、國家、環境可以更好,明明我只是個平凡人,但卻希望台灣可以突破國際外交與經濟的困境,甚至讓世界更多人關注到台灣的處境,所以我在片名裡要放進台灣,如果這部片將來能在國外映演,觀眾都能從片名裡知道這部片講的是台灣的人與事。

問:妳從2011年就開始記錄陳為廷、蔡博藝,投入的時間及交心程度都是他人無法相比的,這彷彿就是妳的天命,你們的互動也很誠懇動人,談談妳跟對方如何交心?

答:我跟他們有很奇妙的緣分,有時候覺得拍他們好像真的是我的命。至於誠實跟質感,我想這也是我唯一會做的部分,我們能夠交心,也許很大的原因是長久以來,他們能感覺到我是真的在意他們,也在意他們做的事,我覺得他們應該有從我的鏡位關注中感受到一些愛。拍攝期間,三方會有奇妙的拉鋸,像是陳為廷偶爾會唸說為什麼我都去拍蔡、不拍他;當我長時間跟拍陳後,蔡又會覺得失落,頓時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不能偏心的媽媽耶,有很多的信任,甚至有一些依賴,我們早就不是單純的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係。


問:這部紀錄片裡,導演也成為其中的一個角色,妳個人的涉入與曝光,讓導演的身影和觀點也佔有重要位子,不再是從旁記錄而已,妳怎麼看把自己放入紀錄片裡的書寫美學?

答:我本來並不想這麼做。這部片我總共剪過12個版本,第一個版本剪了200分鐘,當時我處於很低潮沮喪的狀態,只是用一種交差的心態完成標案需要初剪版本,然而拿給沈可尚導演看時,他說很精采,但看不出來究竟這部片想表達什麼,而妳在那兒呢?妳的體悟是什麼?他建議我加入旁白。

那時,我有點受挫,因為我認為優秀的紀錄片就該像沈導拿下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的《築巢人》,用鏡頭就說出千言萬語,沈導那時給我建議,影片裡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建議我回頭再找陳、蔡兩人聊聊現在,但我不想乾聊,於是我又剪了100分鐘的第二版,請他們來看看過去的自己,這一次的拍攝中,我失態地哭了,很失控,很糗,但很誠實,於是在第三個版本時,就加入了自己哭泣的部分。最後再慢慢調整成最後的樣貌。

把自己放入片裡,周遭朋友都反對,連我先生也不確定究竟好不好,但沈導很支持,也鼓勵我相信直覺,完成有個人現身的紀錄片。

問:太陽花學運是這部電影的關鍵核心,妳不但從他們還是沒沒無聞的學生就開始記錄,也拍到了後來陳為廷因往事曝光,無法再從事政治競選後的當下反應,及蔡博藝的父母看著女兒來台求學卻積極參與各項社會運動時,既期待又失落的感覺,那種五味雜陳的青春滋味很動人,但妳本人拍攝這部片時,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麼?

答:在這段時間,「得到」與「失去」是不停波動的,但我認為,「得到」仍大於「失去」。

我的鏡頭分別從2011年就跟著陳為廷、蔡博藝兩人,從反國光石化、華隆罷工、反媒體壟斷、反對大埔強拆等社運一路走來,直到太陽花學運攻佔了立法院後,我才發現我拍攝的對象,是這場牽動台灣社會發展的核心人物,至少有50萬人參與了太陽花,居中的約有萬人,但陳為廷他們則是核心中的核心,那時我能在最核心的位子記錄著決策實況,再轉身看著外面的49萬大眾,確實,一度心中曾經油生一股優越感,但拍到最後,我才明白,我也只是那平凡的49萬人之一罷了,我也只是把期待改變社會的心投注在運動上的49萬分之一。

我曾熱血,相信投身社會運動有可能改變社會,但目擊運動始末,了解很多現實侷限,例如佔領立法院期間,原本要求透明、公開的學運青年所成立的小政府裡,也無法做到徹底公開透明,所以當時場內有太陽花,場外則有大腸花的批判聲浪,這些期待與失落,或多或少就是所謂的「運動傷害」。


學運告一段落後,這兩位主角不再站在社運前線,我拍著他們從風頭高處漸漸墜落,我也陷入極度的低潮,我懷疑自己就算拍到了陳為廷與蔡博藝的失敗,對社會、對我自身到底有什麼意義?

拍攝後期,我一度覺得一切都不可能了,也失去了拍攝熱情,但為了結案,又不能不繼續做,重新審視著這些年拍下的素材,好像都沒了意義,在沮喪低潮裡,我找來陳為廷和蔡博藝,打上燈,請他們看我初剪的毛片,想做一場正式的訪問,但那時他們沒哭,我卻哭了,我為自己曾經的奮鬥哭泣,也為自己曾有的雄心壯志,也為我們一起有過的理想哭泣。這次哭泣是個轉捩點,我發現自己會哭成那樣,是源自於對社會運動的單相思。

問:很少人像妳這樣面對太陽花帶來的「運動傷害」,但是太陽花從2014年到如今,已經快滿5年,這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選在4月10日公映, 5年前佔據立法院的太陽花學運學生在這一天,走出立院、結束了24天的抗爭,妳選擇走出來的這天而非攻佔立院的3月18日做首映,為什麼?妳期待大家如何重新審視或者面對這些一直沒能結疤的歷史傷口?

答:選擇4月10日這一天,並非是紀念這段歲月的結束,我認為抗議學生們從立院走出的那一天,正是「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的關鍵,那天就這樣走了出來,很多爭議都無法解決,在很多人身心留下大小程度的傷口,所以台灣成了今天這樣。

太陽花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就像一個政治上的啟蒙,很多人期待透過這麼浩大的社會運動,可以改變所有認為不公不義的事情,這股能量影響了2014年的九合一大選與2016年的總統大選,許多社運人士投入選舉,企圖在政府體制內改革,政黨輪替了,運動的能量慢慢減低,這股期待又從國民黨轉往民進黨,但當人們了解到社運並無法立即改變一切時,失望感開始瀰漫。

當初參與的學生出了社會,少了時間去關心政治事務,甚至發現自己逐漸變成過去並不喜歡的大人模樣,去年九合一大選的結果,透露著一切都不可能有所改變的訊息,讓年輕人的失落感更加濃烈。

在學運期間,場內、外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我好像都能理解,當時我只覺得:「民主好難喔,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到底怎麼樣才比較好?」但我想要強調的並非是因為民主很難,所以我們就不要施行民主了,而是唯有我們意識到民主的侷限,才有可能使它變得更好,讓我們的民主更成長。

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獲得去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也將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妳希望透過這部電影讓更多世人知道台灣的困境,現在這部片被世界看見的機會出現了,是否有什麼計畫讓這部片走向世界?

答:目前正規劃群眾募資(http://bit.ly/2U4eEXO ),定下4個階段,目標400萬元,盼能一鼓作氣從首映到前進奧斯卡,讓這部片有機會可以在世界各地放送映演。坦白說,雖然能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但也只是一張門票,每年要面對至少兩百部以上的優秀紀錄片,擁有投票權的美國影藝學院會員更達6000人,我只是個鄉巴佬,還不知道怎麼讓這些人看到我的電影,我請益過魏德聖與宋欣穎導演,他們建議我找專業公關來處理,但台灣真的很邊緣,願意接案的不多,開出的價碼更不低,前輩們鼓勵我這些錢該花,因為這是在播種,一旦種子開花,就有更多人知道台灣的處境以及台灣的聲音。


問:2018年金馬獎妳在台上的發言如此艱難,卻又真誠,妳的韌性與勇氣贏得好多人的讚譽,但也立刻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政治壓力,甚至各種怪罪與謾罵,談談那段時光吧,妳怎麼走過來的?

答:我的感言其實是在去年7月就準備好的,當時我先在台北電影節拿到最佳紀錄片獎,很有機會拿下百萬首獎,於是就沒先唸這篇稿子,但是最後得獎的是《幸福路上》,沒機會再唸稿,後來再入圍金馬獎,又燃起了希望,心想真能得獎就要唸出我的心聲。

我坐在典禮台下,只怕背不全這篇稿子,又不想拿小抄上台,最後聽到我得獎時,腦袋根本是一片空白,緊張歸緊張,最後終究說出了:「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事後,打開臉書,讀到負面批評甚至惡意的詛咒,但我知道除了網軍外,許多人只是需要一個情緒發洩的出口,那就拿我當出氣口吧,因為如果不給他們當出口,這些負面的能量或許就會轉向傷害到不該傷害的人。但我更感謝那些支持我的聲音,讓我可以在那樣的狀態下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