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浮生錄:影癡對話

他們在魯米葉攝影機前相遇,愛情從那裡滋生;男人在戰場前線拍攝戰爭實況,被落彈炸死,愛情在那剎那終結。

 

他們在戲院裡分手,因為女人另結新歡了;他們在戲院相識,因為男人出拳捍衛了女人,那個場域是愛情的終點,亦是愛情的起點。

 

母親把他託給了戲院服務生,但他不安於位,走到了後台,尋找銀幕上的演員本尊,開啟了他對電影的迷戀;他曾經在冷戰時期,跑到蘇聯學電影;再回到巴黎,向戲迷解說蒙太奇的奧妙;再拿起攝影機見証了那則在鋼琴旁上演的愛情連續劇,從此相信愛情,相信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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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這三段論述,那一段符合法國大導演克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的電影人生?答案是第三段,《情海浮生錄(Ces amours-là)》可以算是他的電影人生回憶錄,但是所有的回憶,在戲劇元素的湊合撥弄下,原味人生起了些許的變化,不盡純粹,卻另有韻味。

 

熟悉李路許的生平,再來看《情海浮生錄》或許就更有趣了,首先,他在二戰前誕生,少年時期,他隨父母親避居鄉間,希望能逃過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母親相信最理想的避難所就是電影院,於是把他藏身電影院裡,成天泡在光影夢幻之間,人生路途就此確立,他曾經說過:「電影讓知道了世界,讓我愛上人生,電影就是雙親二合一的綜合體。」青年時期,他的父親送他一台攝影機,讓他逐夢,也讓他實驗電影可能。他更在1957的冷戰時期,前往莫斯科求學,追隨名導演米亥.卡拉托佐夫(Mikhail Kalatozov)見習了《雁南飛Letyat ZhuravliThe Cranes are Flying》,更加確信自己一輩子都要獻給電影了

 

李路許在《情海浮生錄》中找到一位頭髮濃密的年輕人飾演那位在小酒館裡,拿著攝影機追蹤拍攝女主角伊娃(Audrey Dana飾演)與男主角SimonLaurent Couson飾演)又彈又唱又熱吻的歡情場面(李路許有阿爾及利亞血統,濃密黑髮堪稱是他的註冊商標,熟悉他的模樣,一見此君造型,對話連結即已完成),然後再以「見証人」的身份坦承:「就是這一吻,讓我相信了愛情,我這一輩子的電影都在歌詠愛情。」

 

接下來,就是李路許的作品總回顧,從影五十二年,他拍過五十多部長短電影,絕大部份都圍繞著人生風月轉,「人間自是有情癡」,堪稱是他最鮮明的創作印記,他把鏡頭下的男女演員都來個倒帶總回顧……是的,這絕對是一位導演最自溺,也最自戀的處理手痕,畢竟他並不是《情海浮生錄》的主角,而是浮光掠影下的一位見証者而已,一下子反客為主,確實讓電影的敘事基調起了「跳Tone」效應,但是做為《情海浮生錄》的真正作者,他放大自己的角色,縱屬行為失控的過火耽溺,卻也更讓人看見他利用本片書寫電影人生的「傳記」企圖了。cesa0019.jpeg

 

電影中的這家電影院名叫Eden Palace(權且譯成「伊甸園宮」,巴黎市內也有一家同名電影院,我欠學,不知是否與電影有關連),放映的都是1930-1940年代之間的知名老片,從Marcel Carné的《北方旅館(Hôtel du Nord (1938))》和《日出(Le jour se lève (1939))》,尚嘉賓(Jean Gabin)擔綱主演的《拖船(Remorques (1941))》以及好萊塢經典名片《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確實都可以讓人想見電影的黃金時代,更有趣的無非就是《亂世佳人》的白瑞與郝思嘉都入境隨俗,講起了法語,cesa097.jpeg電影中兩位美國大兵跨海來到巴黎,看見講法語的大明星,難免唐突又好笑,卻也見証著世界電影史曾經有過的語言趣味(中國大陸常把蘇聯、日本和美國電影配成華語,台灣人則是愛把日劇和韓劇配上國語),只想「聽」電影,而非「看」字幕的人民習慣,也是極其有趣的文化現象。

 

《情海浮生錄》中的電影細節,讓我比較懷念的則是盧米葉攝影機的重現江湖,電影史是這樣靠著手搖技術搖出朗朗乾坤的,雖然李路許對此著墨不多,百年回顧的凝眸直視,仍能讓影癡動容,至於走進戲院後台找尋演員蹤跡的橋段,以及走進放映室感受光影魔法的癡情章節,可以解讀成1988年義大利電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的變奏;可以在《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奧斯卡稱帝的義大利影星Roberto Benigni的童年回憶中找到印証(他在後台看《賓漢》,一直以為《Ben Hur》的本名應是ruH-neB》);亦可以在2013年的台灣電影《親愛的奶奶》找到呼應的對話,這些電影趣味,就是影癡間的通關密語了。

全面攻佔:硬漢在白宮

《全面攻佔:倒數救援(Olympus Has Fallen)》是一部想要利用國族受難,以激勵美國人愛國心的動作冒險電影,雖然充斥美國人的偏見,核心焦點其實在於編導如何善用好萊塢公式,創造最大商業利潤

 

《全面攻佔:倒數救援》的基本主軸是《終極警探(Die Hard)》的白宮版,都是由落單的男主角單槍匹馬幹掉匪徒,解決危機(《終》片是John McClane,《全》片則是Gerard Butler飾演的      Mike Banning),差別在於白宮版的規格遠大過華盛頓的杜勒斯機場,面對的是亡國滅種的危機:北韓人闖進白宮,佔領白宮,想要引爆核彈,讓美國人嘗到遍地糧荒的災難。

 

基本上,《全》片還是套用著911事件的框架,不但敵機可以直飛首府,撞斷華盛頓紀念碑,暗藏的重型機槍還可以擊落軍機,更掃射白宮,世界第一大國的政軍樞鈕,13分鐘內就被恐怖份子佔領……是的,劇情何等誇張與荒誕,911事件之前,有誰相信紐約世貿大樓會爆出自殺飛機攻擊事件?追尋比911事件更高規格也更激情的災難,消費白宮無疑是相當具有號召力的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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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本片的英文片名《Olympus Has Fallen》,不只炫耀了特勤人員的白宮代號(奧林帕斯山是希臘神話中的眾神聖山,此處轉喻為權力中心的代號),也點出了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山也有淪陷的危機警訊,原本兼具了古典與權力的趣味,翻成中文卻成了平鋪直述,olympus024.jpg毫無想像的《全面攻佔:倒數救援》,白白浪費了白宮與奧林帕斯的趣味,著實可惜。

 

《全》片雖然消費白宮,卻也在行銷白宮。特勤人員面對突襲時,束手無策,慘遭槍彈屠殺的血腥場面,其實是在重複《終極警探》篤信的好萊塢公式:「先輸個徹底,再贏個痛快!」先讓強敵展現摧枯拉杇的強烈火力,最後只靠單槍匹馬就能扭轉乾坤。正因為強敵叩門,特勤人員遁入地下碉堡,恐怖份子逐廳搜索,Mike Banning自由出入秘室夾層與隔間、Rick Yune飾演的北韓大反派kang對白宮改建史的如數家珍,對地獄犬計畫的瞭若指掌,以及破壁而出的逃生安排……其實都是好萊塢白宮導覽團的戰果,透過緊張行動,讓觀眾「窺見」了白宮內幕,也「知悉」了應變救援的標準作業流程。

 

要完成Mike Banning「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神話,一方面得訴諸經驗法則,另一方面則得誇大其辭,他原本是美國總統最信任的特勤侍衛,卻在雪夜發生車禍,折損了第一夫人而遭調職,正因為曾是「御前一品帶刀侍衛」,所以嫻熟機關巧門,才能闖進楕圓型辨公室取得衛星電話,問題是都已經調識一年半的人,如何能再靠舊密碼開櫃,甚至通過手指辨識系統,使用樞密電腦?這些情節隙漏其實都暴露了編導無視「國安系統」的作業邏輯(一般公司的離職員工,都不可能用舊id或密碼進出公司系統,更何況是一國核心),禁不起事實檢驗的戲劇盲點,當然也提供了影迷鳴鼓攻擊的柴火。olympus020.jpg

 

導演安東尼.法奎 Antoine Fuqua)和編劇Creighton RothenbergerKatrin Benedikt其實是做了不少功課,結合了北韓緊張的國際局勢做背景, 更將北韓滲透南韓軍情系統的「韓戰憂慮」發揮到了極點(錯,都是南韓的錯,誤將北韓大奸當親信,累及美國),至於大反派kang射殺南韓總理、折磨參謀總長和國防部長的取得核武密碼手法,都是直接把北韓人畫上魔鬼等號,諸如此類的「韓禍」恐懼,其實都透露著好萊塢的偏見(冷戰時的逢蘇必惡,中東戰爭的兩伊素描皆然),不值識者一笑了。

 

僅管缺點不少,《全面攻佔:倒數救援》的敘事主軸倒是環扣嚴謹,危機與轉機的輪替流轉,都符合著商業電影的輪轉機制,娛樂性與緊張性都夠,美國國旗被打得千瘡百孔,還被人強行降下的「災難」,都說明了編導深諳灑狗血之道,至於那些不勝枚舉的缺點,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olympus015.jpg

情海浮生錄:一曲難忘

一部電影能有一曲難忘,已屬難得,法國導演克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的《情海浮生錄( Ces amours-là)》卻至少有四首讓人盪氣迴腸的情歌,而且是古典與流行兼而有之,讓人在豔穠的愛情故事之外,還有情韻多變的繞樑樂音得以纏綿心扉。

 

首先是馬賽曲,這首法國國歌,放置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佔領下的法國巴黎,肯定是想用來激勵法國軍兵士氣的,但是《情海浮生錄》卻交給德國軍官HorstSamuel Labarthe飾演)來吹奏,既挑釁,卻曖昧,更有紀念意義,一魚三吃,極不容易。

 

女主角伊娃(Audrey Dana飾演)的父親涉嫌替地下抗暴軍引爆炸彈被捕,伊娃為了營救父親,假借情資之名闖進德總部,意圖賄賂軍官Horst,卻被趕了出來,本來以為父親必死無疑,不料,十多位嫌犯全死了,只有父親獲釋,為了答謝Horst的不殺之恩,她當然得再度到總部答謝,這回Horst不讓伊娃走了,他坦承自己冒險救人,只為想再見伊娃迷人的雙眼,死敵愛上了她,國仇再也不重要了,伊娃看見Horst有一把由口琴與手風琴改良混合的口簧琴,於是吵著要Horst為她吹一曲,而且指定要聽馬賽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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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馬賽曲,法國國歌。她們因為法德巷戰而相識,馬賽曲書寫著鍾情因緣;但是要在德軍總部吹馬賽曲,豈不是在老虎嘴邊拔毛?但若真愛我,鋌而走險,又何難之有?就在Horst欣然接受挑戰時,所有人都知道這位法國女人再也難逃德國軍官的情網,就在此時,聞樂皺眉的其他軍官會不會破門而進來捉人?也構成了扣人心弦的戲劇張力。一首馬賽曲,意境無限,這就是功力。

 

第二首曲子是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交響曲。男主角Laurent Couson飾演的鋼家兼律師Simon是猶太後裔,幼年學琴時,老遭鄰居嫌憎抗議,被關進集中營後,卻因為他拚死彈奏了拉赫曼尼諾夫的作品,靠著音樂才藝服伺德國軍官,幸運地逃過毒氣室的苦刑(這好像是《美麗人生》與《戰地琴人》的綜合版),但是全曲既陰鬱又優雅的氣質,卻又準確訴說著造化弄人的滄桑悲情,Simon能在戰火餘生,慷慨激昂的指法不正是說出了他的悲歎心情,他的演奏心情,不正像極了《琵琶行》中最傷情的那段描寫:「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劫後餘生的Simon,一度想要去考樂團,成為正式的鋼琴演奏家,但是等他正襟危坐,在音樂廳的鋼琴上開始彈出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時,明亮的鋼琴面板投射著學究評審的嚴肅表情,但是他的腦海裡卻盡是集中營裡悲淒的戰友容貌,曲難成調,音難再全,指尖一滑,從古典變成了爵士,他無法再在拉赫曼尼諾夫的樂聲中治療昔日傷口,他選擇了當下的歡愉來歡度餘生,於是他投身當了律師,但是得空就到小酒館裡,發揮熱力,從小喇叭到鋼琴,只要他觸碰過的樂器,都讓人再也難以忘懷。

 

克勞德.李路許從成名的《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就懂得運用香頌之美,用情歌道盡了男女情愛傳奇,後來在《戰火浮生錄(Les uns et les autres)》中,更把那首波麗露發揮到了極致,《情海浮生錄》的名曲運用,看似信手拈來,卻有如揮灑自在的天籟;至於流行歌曲的處理,同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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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其慧黠深情。

 

例如,《情海浮生錄》中的每位角色都有著各式愛情故事,多位主角卻是只要聽見「Stormy Weather」就會迷情狂亂,

Don’t know why there’s no sun up in the sky,不知何以天上無日,

Stormy weather 風雨季節

Since my man and I ain’t together,自然我與愛人分手後

Keeps rainin’ all the time 雨就終日落個不停。」

傷情小情歌何以動人?只有聆曲之人才能體會,而且只要母親告訴你,當年是在這首曲子中遇上你的父親,愛情神話與歌曲神話,不也就悄悄連結?特別是如果再遇見有相同故事的同頻知音,歌曲隔了卅年後,不也再扮紅娘了嗎?

 

例如,戰俘裡的囚犯,從廣播裡聽見盟軍反攻大勝,眼見自由在望時,悲喜交集的Simon信手彈出了大家熟悉的老歌「Que reste-t-il de nos amours(愛留下些什麼?)」旋律,歌喉奇佳的戰俘同伴不禁唱起了這首歌曲,唇角的一抹微笑,呼應著集中營裡黯黑的歲月,不也是有著叩人心弦的傷逝之美?
cesa021.jpgQue reste-t-il de nos amours
愛留下些什麼?
Que reste-t-il de ces beaux jours
美麗時光留下些什麼?
Une photo, vieille photo
一張照片
De ma jeunesse
一張我年輕時的老照片
Que reste-t-il des billets doux
過去的相會留下些什麼?
Des mois d’ avril, des rendez-vous
還有情人們求愛的四月天
Un souvenir qui me poursuit
留下一段回憶,
Sans cesse
如此糾纏著我

歌曲未完,槍聲已響,錯愕的人生,讓這首小情歌格外摧折人心。

 

《情海浮生錄》有太多面向可供咀嚼,音樂只是開胃菜,有緣的朋友,癡情的朋友,Bon Appetite

 

 

愛情超能量:青春不悔

愛爾蘭導演Ian Fitzgibbon執導的《愛情超能量(Death of a Superhero)》可與美國導演葛斯.范.桑(Gus Van Sant)的作品《最後一次初戀(Restless)》對比來看,同樣都是2011年的作品,同樣書寫少年純情心緒,同樣是癌症患者的青春之歌,《最》片像詩,《愛》片像詠歎調。

 

《愛情超能量》的男主角是十五歲的Donald(由Thomas Brodie-Sangster飾演),青春正芳美,卻罹患了腦瘤,每天得去接受化療,頭髮早就掉光光,清秀可人的圓禿頭型,其實多添了幾分讓人愛憐之情。

 

十五歲的青春,多數人正值旭日東升,對未來充滿了期待Donald卻鎮日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接受化療,主要是讓父母親安心,留住一線生機,但是自己卻是心知肚明,餘日不多,問題在於他除了逆來順受,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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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給了他一個逃避與洩憤的空間,他有繪畫才情,他亦懂得把自己的憤怒與祈願,溶入畫作之中,其中之一是自己化身為救苦救難的超級英雄(那是少年漫畫的英雄崇拜),肌肉壯健,行動矯健,還能出生入死,所有現實生活中的遙遠夢想,全都在畫作與想像中找到落腳的土地,差別在於超級英雄亦有罩門,有一位猙獰的魔頭(死神的化身)一路在獵殺追逐他,正邪對抗的傳奇故事其實正是他與病魔抗爭的變奏曲。

       

Donald的畫作中比較有趣的角色是身材妖嬈的大奶妹,總是會以曖昧的語言和姿態誘惑著超級英雄,問他要不要享受魚水之歡,超級英雄雖然不發一語,總是匆匆轉身離去,但是蛇蠍誘惑,精準書寫著十五歲青春期少年的紅血騷動。亦即Donald的畫筆畫出了自己的恐懼與期待,可以告人的,不可告人的,都已用自己的手痕悄悄書寫完成,只待他人拾取與解讀了。

 

不過,用漫畫書寫心情的技法,只能說是貼近少年生活,寓言類比的心情暗示也不算大破新立,但是好歹讓電影在絶望的死亡陰影下,開啓了新視覺的新刺激,得到思索或體會少年情懷的進入門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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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超能量》的救贖轉換奌在於Andy Serkis飾演的心理醫師Adrian King,他治不好Donald 的腦瘤,卻也不想強做解人,提供什麼癌症患者的心理療方,

聆聽與對話其實是最基本的策略,他選擇了「順其所好、投其所好」的切入法才是最有啓發力的專業策略,肯聆聽,才會對話,有對話,才有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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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ald
的問題不在青春叛逆,而是有無力留春住的憤怒,眼看著青春變色,坐視著青春夭折,不能與同齡同儕同歡共樂,別人都有明天,唯獨他沒有。既然死亡早早就逼近了門窗,電影開場時他走坐鐵軌中央,由著列車颳起的旋風撲面而過;電影中段,他走上高速公路上方的橫向陸橋欄杆,用平衡挑戰著命運,都是憤而去敲死神之門的挑釁,Adrian King如果諱言死亡,就打不進Donald 的心坎,他先是直接問Donald 血來模糊的跳樓死狀,是不是很噁心?既而分享私密,告訴Donald,他的愛妻已逝,他不是不懂至親遽逝的痛;再者,他又不露痕跡地告訴Donald:死神的希臘原文叫做Thanatos,讓Donald取得了知識高度,得能在同學炫耀「死亡學」,如此層層轉進的交心策略,完成了很專業的心理輔導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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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最浪漫的章節之一無非就是賈寶玉的初識雲雨情,《愛情超能量》中,Donald的同學都忙著享受青春期的性愛探索,他只能用漫畫中的美女妖嬈與淫聲穢語,來附和潮流,甚至追問著同學初識雲雨情的滋味理所當然,讓他無憾,就成了狐群狗黨最簡單的生命邏輯,他們的傻問行動,固然魯莽,卻另有三分義氣與稚氣,但是最後真的有機會觸碰時,Donald在愛與慾之間找到「尊重」與「珍惜」的註解,也就讓他得能告別血性,而在靈性的世界中得到青春無悔亦無憾的紓展,讓少年的「海誓」,有了再也難以忽視的重量與高度了。

 

 

心靈勇氣:送錢的藝術

提到環保,難免就想到抗爭,環保議題多數總與開發相關,主張開發的人往往是有錢有勢的有力之士,環保人士經常孤軍奮戰,難免悲情,難免激憤,但是美國導演Gus Van Sant所執導的《心靈勇氣(Promised Land)》,卻另外走了一條迂迴曲徑,他沒有選擇環保這一邊,他選擇從開發面切入,讓觀眾從更多面向來解讀環保議題。

 

《心靈勇氣》描寫一家天然氣能源公開,看中了礦脈豐富的純樸小鎮麥金利,於是派出了王牌業務員史提夫(由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協同女性資深業務員蘇(由法蘭西絲.麥朵曼/Frances McDormand飾)前往遊說鎮民,他們除了得說服知識豐富的退休教授法蘭克(由Hal Holbrook飾演),更得面臨環保人士達斯汀(由John Krasinski飾演)的挑戰。

 

《心靈勇氣》描寫的第一招開發招式為:選對人。

 

外貌忠厚老實的麥特.戴蒙一直給人鄰家男孩的印象,從外貌、穿著到講話方式,都站在理性這一方,不會巧言令色,更不會灼灼逼人。搭配眼明手快又聰慧的法蘭西絲.麥朵曼,一陰一陽,一靜一動,誠然是絕配。pl014.jpg

 

《心靈勇氣》展示的第二招則是:入境隨俗。蘇先找到一輛手排檔的老式汽車,既而到小鎮的雜貨店裡選擇衣服:他們穿什麼,我們就怎麼穿。融入式的外貌變裝工程,成功打造了不炫富,不招搖的自家人印象,少了驕奢習氣,讓人少了戒心,才可能聆聽他們所提出的「雙贏方案」,同意土地開發。

 

有了光明面,卻也不得不碰黑暗面。《心靈勇氣》的第三招就是:送錢。

 

史提夫初到鎮上拜會代表,對方繞了個圈子說他做了不少研究,認為開發案仍有疑慮,正在用早餐的史提夫二話不說,直接回應:「協助我們通過公投,給你百分之三的紅利,這就麼多,我不會再加一毛錢。」是的,對方還沒開口要錢,史提夫就已洞悉來意,不用你開口,我先把條件說清楚。這一招的目的是討價還價很難看,開門見山,掀開底價,愛要不要,少了迂迴探試的尷尬與難堪,不也是一種談判技巧?明明是賄賂,卻避免了裝模做樣的要錢嘴臉,黑臉白臉自己一肩承擔,看似忠厚勤樸的好男孩,卻深諳送錢之道(顯然,這類要錢/送錢個案早已列入談判的教戰守則之中),商戰電影拍得這麼簡明扼要,還真是只能乾淨俐落來形容了。

 

這時候,電影來了兩段插曲。首先,天然氣公司派代表到外頭打仗,總要激勵士氣,就在大致有了眉目之時,公司傳來喜訊:史提夫被升為副總了。升官是肯定,在前線打仗的人,豈不更賣力?誰不知這一套?財團是不是深諳人性?

 

其次,小鎮來了一位環保人士達斯汀。他的路數和史提夫完全一致,同樣是簡樸貨車,同樣笑容可掬,同樣舌粲蓮花,同樣挨家挨戶拜訪說明,但是他握有更多開發案破壞生態的証據,有圖為証,比千言萬語更有說服力,他的一舉一動讓史提夫備受威脅,於是在一個晚上,史提夫和蘇守候在汽車旅館外頭,等到達斯汀回來,直接送上紅包,請達斯汀收錢讓路,別再搞破壞了。pl006.jpg

 

只要達斯汀肯收錢,就算障礙排除了,這也同樣是開發公司教戰守策中註明的基本準則,問題是達斯汀錢照收,照幹環保抗爭,傻眼的史提夫,面對著全軍盡沒的潰敗危機,除了拚盡全力遊說鎮民,似乎想不出更高明的點子了。

 

站在開發端來說故事,是《心靈勇氣》故意選擇的敘事姿態,站在正面攻擊面,確實可以清楚昭告開發端的策略運用,這兩場送錢戲都直接在刀口上切耍,鋒芒銳利,讓人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後來的大逆轉,卻才讓人明白,大財團絕非一般的惡魔,先鋒只是幹練的棋子而已,幕後還有精明的下棋之人(詳情此刻不便透露),多數人只看到表象,《心靈勇氣》在光明裡滲透出的黑暗氣氛,不必高聲吶喊正義口號,不必訴諸悲情抗爭,卻讓人看見更多真相,這也是另類的環保策略了。

阿嬤的夢中情人:愛情

片名往往決定電影的魅力,《阿嬤的夢中情人》票房不盡如意,或許與阿嬤有關。《佐賀的超級阿嬤》票房大賣,並不等於《阿嬤的夢中情人》也可以如數翻製,畢竟,有多少人關切「阿嬤」的「夢中情人」呢?

 

由北村豐晴與蕭力修聯手執導的《阿嬤的夢中情人》是一部描述1960年代台語電影興衰史的作品,原來的片名《台灣有個好萊塢》點出了電影的神髓,最後卻基於市場考量,片名轉向愛情,卻失去了原本的土直勁力,如果訴諸愛情,直接用英文片名《Forever Love》,會不會更簡單明白,也更有力呢?

 

不過,《阿嬤的夢中情人》的愛情論述卻是全片最有趣的一個觀點:失智的阿嬤最愛的究竟是阿公?還是阿公的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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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好強的阿公劉奇生(龍劭華飾演)騎單車摔傷住院,仍不忘半夜時分打手機給阿嬤蔣美月(沈海蓉飾演)問安,可是他不能自報名號,手機鈴響時,顯示的姓名是情敵萬寶龍(王柏傑飾演),也就是說失智的阿嬤雖然嫁給了阿公,「意識」裡卻把自己認作是萬寶龍的妻子,完全不記得劉奇生是誰了,除了化身萬寶龍,阿公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討阿嬤歡心了。

 

愛一個人,誰不想做「最愛」?劉奇生甘願讓出「最愛」寶座,化身情敵,頂替情敵之名,那又是怎樣的一段情?

 

套用台灣小說家王藍的名著「藍與黑」裡的經典文句:「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阿嬤的夢中情人》的女主角蔣美月年輕時期(安心亞飾演)確實愛過兩個男人,首先是電影明星萬寶龍,那是她少女時期追星迷戀的偶像,靠著一張臉蛋就可以吃遍天下;其次則是憤世嫉俗的編劇劉奇生(藍正龍飾演),有他的明助與暗助,五音不全,動作僵硬的蔣美月才得以飛上枝頭坐鳳凰,既認清了萬寶龍的花心本色,也在才情與癡情中找到了愛情的歸宿。因此即使劉奇生因案坐牢,她也能監守盟約,守得雲開見月明,其中安心亞踩著廣告宣傳車、開戲院、賣電影票的點點滴滴,頗得癡情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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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年輕如此純情,年老失智之後,卻忘了「最愛」,只記得「舊愛」,對「最愛」而言,這份「遺忘」是多無情又多沈重的打擊?

 

生理的疾病難以逆回,當初的劉奇生是多麼痛恨萬寶龍(不懂戲,不會演戲,只會糟踏戲,卻能紅遍半邊天;不懂愛,不會愛,卻能夠顛倒群芳,還真是豈有此理!)?他救不回妻子的記憶,只能順著天意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是能盡棄前嫌,接受現受,寧願扮曾經最恨的「舊愛」,也要讓「最愛」能愛其所愛,心有所安,那又是多深情的「生死相許」?那種「不知有己,只知有愛」的愛,那種「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的癡意,何等動人!

 

《阿嬤的夢中情人》在記憶的辯証佔據了一往情深的浪漫高度,可惜卻在拍板落筆時來個急轉彎,誤寫了一筆一廂情願的註解。

 

沈海蓉只記得王柏傑的萬寶龍,完全不認識龍劭華的劉奇生,在戲院前驀然回首的相逢,卻沒有半絲驚喜,只有恍如陌路的錯愕,對龍劭華而言,相逢不相識,理應是人生最痛的剎那,然而沈海蓉卻沒有推開,亦沒有抗拒,錯愕中如能再有絕情的反應,不是才更能突顯劉奇生「不求回報,只求奉獻」的萬般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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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電影此刻卻演出了一場不信青春喚不回的愛情傳奇,剝落的記憶可以回復,灰白的腦細胞可以重生,生理的殘缺因愛復活,神話般的傳奇,讓《阿嬤的夢中情人》悄悄告別了現實人生,為了大團圓,為了happy ending,劇情此時有如《亞歷桑納夢遊(Arizona Dream)》的那尾比目魚,遊啊遊著遊進了人生的魔幻境域,一切有如強尼.戴普(Johnny Depp)在那部電影中所說的:「如果你相信夢,你就會相信任何的力量,不論是火山、龍捲風或颱風,也不能把你趕出愛情,因為愛情是獨立存在的(If you believe in your dreams, you could be sure that any force, a tornado, a volcano or a typhoon, wouldn’t be able to knock you out of love; because love exists on its own.)。」

 

我不反對happy ending,我也相信happy ending是通俗電影最動人的元素,但是脫離經驗法則的happy ending,編導期待的眼淚,最終也只能在夢中梭巡了。

 

阿嬤的夢中情人:電影

北村豐晴與蕭力修執導的《阿嬤的夢中情人》,碰觸了台灣60年代的台語電影創作時空,堪稱是台灣電影人回頭審視電影文化長河的深情回眸,既用心又用力,但也同時暴露了太過媚俗的執行困境。

 

從電影的觀點來檢視《阿嬤的夢中情人》,首先得面對的是台語片的定位問題,從1955年到1981年,台語電影共只存在26年,雖然曾經年產百部,風光一時,終究還是退出市場,編導要用什麼方式向台語電影致敬呢?或者點出終究不合時宜的關鍵?其次,電影中還有電影,藉著「影中影」來豐富主題,是許多「後設電影」再三致意的雕琢功力,《阿嬤》能新創風格,還是只能東施效顰?tho001.jpg

 

1960年代之前,台灣欠缺影棚或電影城的概念與規模,台語片圖風景和房間便利,集中在台北市北投拍攝,《阿嬤》意圖重建那個年代的風華,卻只能單線出擊,顯現以廖峻為首的蕭智高(囂豬哥的諧音)製片團隊,只有脫線飾演的李導一人,只有藍正龍飾演的劉奇生一位編劇,只有王柏傑和天心飾演的紅星萬寶龍與金月鳳兩人,這樣的規模,可以讓人想見台語電影的黃金盛世嗎?可以想見台灣有個好萊塢的美好昨天嗎?《阿嬤》做不到《萬花嬉春》的換景規模,至少也要有深作欣二《蒲田進行曲》或山田洋次《電影天地》的企圖(至少有兩組團隊在拍片)吧?單片作業的製片局限,讓《阿嬤》失去了觀照了那個年代的視野。

 

不過,《阿嬤》對於台語電影的一些細節呈現,倒也有著幾分春秋之筆,點出了台語電影的興衰關鍵。例如,在拍片現場不時打瞌睡的導演,渾然不知攝影機發生什麼情況,一旦驚醒只會喊「卡」的搞笑橋段,實質已說明了「品管」蕩然的事實;例如007電影賣座,旋即跟進拍攝《七號間諜》;日本有怪獸電影,台灣也能橘枳不分,如數搬演;例如演員不會唸詞,沒關係,只要臉蛋夠俊,嘴上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最後交給配音員來唸詞,一樣可以矇混過關;例如在沒有動畫,還習慣舞台景片和服裝的年代下,土法煉鋼,一樣可以創造類似《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般的擬人獸裝戲;至於每天把劇作家關在房間裡,壓榨出天馬行空的奇想劇本,或者跳水戲沒有任何安全防護……都是透過諧謔手法,重現了那些年,創作者雜抄百家,崑亂不擋的拼裝歷程。tho019.JPG

 

媚俗是值得商業電影創作者再三玩味,卻未必能得箇中三味的技法,《阿嬤》編導確實花了不少功夫,從碩果僅存的台語電影中擷取博君一粲的吉光片羽,確實是慧眼獨具的媚俗選擇(從全片進入片尾字幕時,插入「原版」台語片的經典對話片段,頓時滿座喝采的歡聲雷動,就可印証),畢竟在還沒有人發明「kuso」一詞時,在周星馳的無厘頭語言尚未蔚為風氣之前,台語電影的能夠寫出:

「夏天太陽幾點升起?」

「五點四十。」

「冬天太陽幾點升起?」

「六點二十。」之類的諜報員通關密碼暗號,確實前衛到讓人哭笑不得(以今日眼光來看,則是笑點十足的古典趣味了),但是有了原版對照今版,香火傳承的意味也就昭然可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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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向台語電影致敬,光是譁眾,會不會太簡單了些?台語電影曾經讓人動容動心的懷念片段,該用什麼方式呈現呢?《阿嬤》只取其輕,未見其重,毋寧是相當可惜的閃身而過。

 

《蒲田進行曲》與《電影天地》同樣是向電影致敬的名作,同樣都採用了「影中影」的手法來表達電影世界,可以虛實難辨,卻又虛實合一,讓人一往情深的魅力,《阿嬤》以電影放映會做為回顧往日情的處理手法,其實是有著「一切源自電影,一切又再回歸電影」的深情凝視,但是少了「影中影」的錯覺,少了恍然大悟的癡極喜極的震撼,難免讓人若有所憾。

 

隨風而弒:暴力的素描

匈牙利導演Benedek Fliegauf執導的《隨風而弒(Csak a szél/Just the Wind)》,是一部在台灣市場上被觀眾忽略,但在主題和藝術手法上卻有其重量與高度的作品。

 

《隨風而弒》根據吉普賽人遭滅門屠殺的真實事件改編而成,2008年八月到2009年八月,匈牙利吉普賽人聚集的城郊,發生九起汽油彈、獵槍攻擊事件,十多個吉普賽人家庭遭到攻擊,造成六人死亡,本片呈現就是一家四口遭屠殺前廿四小時的生活追蹤。

 

吉普賽人給世人的傳統印像是流浪的民族,天生有些散漫,迫於生計,善於行騙、偷竊,走私、行乞甚至賣淫,雖然納粹德國也曾廹害吉普賽人(據說達五十萬人),但是吉普賽人沒有國家,更沒有財經地位,得不到世人同情,雖然有心的吉普賽人曾於1971年成立國會,正名為Roma人,請求世人不要再叫他們Gypsy,顯然得不到太多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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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取類似紀錄片的「看見」策略,進入故事人物的生活情境之中,其實是導演Benedek Fliegauf最重要的美學選擇,拍過不少紀錄片的攝影師Zoltán Lovasi一路就持著攝影機跟著這一家三口(爺爺中風在床)的日常身影,從工作、求學到

流浪,一路跟隨的攝影機看見了主要角色的身影,也看見了他們所面對的環境。

 

看見的本質,有時主觀,有時客觀,看似隨機取樣的跟隨看見,但在電影中,其實就是一種選擇,一種評論,只不過,透過攝影機的跟隨,創造了一種有如「客觀」的紀錄氛圍,勾動了寫實的情貌。關鍵在於導演的「設計」是否太過斧鑿?是否太過煽情?Benedek Fliegauf展現的冷靜與低調,其實已然彰顯了他的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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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女兒要上學,但是校車過站不停,硬是往前多開了二十公尺才停下來,這個動作擺明了司機整人,也說明了吉普賽人的生存弱勢:愛搭不搭?要搭你就得跑步來搭車!

 

例如女兒到校,偷用學校電源替手機充電,當場被老師查獲,因而帶出了學校電腦螢幕和滑鼠遭竊案的「暗示」與「懷疑」。

 

例如女兒校園裡不時上演性侵事件,男生就大剌剌闖進了女生更衣室,公然要強暴女同學,未受騷擾的女兒面對公然的暴力,沒有尖叫,沒有幫忙抗拒,甚至在脫身後也未求救,她對別人的冷漠,與稍後別人對她的冷漠,只是單純的因果報應?還是社會道德的集體崩毀?wind005.jpg

 

例如母親一再叮嚀兒子別蹺課,但是兒子照蹺不誤,四處浪蕩,闖進才剛遭到滅門的兇案現場行竊,卻也因而巧遇辦案員警,聽見了更多案情內幕(觀眾也聽見了),同時也知悉了員警鄙夷吉普賽人的真心話(甚至討論誰才真的該殺)…然而即使如此,看見好東西,他還是照拿不誤…人生的無情與冷血,還有更貼切的表現法嗎?

 

例如兒子才從警方那兒聽到涉案兇手的的辦案手法時,立刻也察覺到自己已經被一輛黑色汽車給盯上了,他不敢回家,也不能回頭,只能繼續原本的步伐,但是他的眼角餘光說明他的心悸,耳畔傳來的引擎聲響,也比他的心跳更讓人不安了…兒子曾經挖了一個地窖,做為避難所,卻也被同學給發現了,看似同伴嬉戲的場面,不也暗示他就算避難也無處可逃嗎?jw004.jpg

 

例如這一家的父親遠在加拿大工作,女兒可以透過視訊,輾轉報告家鄉的血腥事件(情境一如當年歐陸的猶太人把唯一的希望寄託先行前往美洲的家人),父親只能叮嚀晚上別亂跑,門窗要關緊,但是無助的家人就算手牽手,卻也只是讓歹徒更加方便,一次掃射就能滅門了…無力的父親,無助的青春,對照求救無門的結果,《隨風而弒》沒有任何激情的控訴,所有的人都只能默默承受結果。

 

《隨風而弒》最後留下了一個疑問,奪門而逃的兒子,究竟有沒有躲過追殺的子彈?我選擇回到電影的開場,裸著上身的兒子,遊盪在曠野上,遠遠有一群男人在狂歡嘶吼,但是他沒有現身,更不想參與,他躲在草堆旁窺視,吉普賽人的社會邊緣人宿命,他早已了然,即使苟全性命於亂世,他也只能繼續在角落流竄……《隨風而弒》的劇情結束在暗夜,稀微的光明卻挪到了片頭,光明真的會光明嗎?黑暗卻註定會更黑暗,這款美學選擇,不也充份說出了導演的心頭歎息了嗎?電影不能改變歷史,電影只能提點人生,《隨風而弒》的才情在此,《隨風而弒》的沈重亦在此。

 

NO:黑霧中的政治精算

智利導演Pablo Larrain執導的《NONo)》有歷史的層面,亦有政治層面,只看見歷史結果,忽略了政治作用,就太可惜了。

 

在歷史層面上,《NO》重現了1988年智利軍事強人皮諾契特,在掌權十五年後,想要再連任八年,於是舉行了一場「yes」或「no」的全民公投,只要「yes」過半,他就可以大權續握。智利大法官不許競選活動,只許正反陣營每天有十五分鐘的電視宣傳時間,各自拉票。於是執政黨主打安定牌,強調如今安居樂業,繼續效忠強人有何不可,反對陣營原本要打悲情牌,推出受難家屬控訴皮諾契特暴政,結果由影星Gael García Bernal飾演的廣告才子René獨排眾議,以陽光、歡樂與希望訴求美麗的明天,激發了集體共鳴,大聲向皮諾契特說「no」,原本穩操勝券的軍事強人無法迴避公投結果,只能乖乖交出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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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公投的歷史,紀錄著人民的勝利,NO》在重述歷史時,一方面忠實呈現陽光廣告從發想、執行到風靡的過程,另一方面,也不忘讓René在引領風潮之時,遭遇到情治人員的跟監關心,甚至還有半夜電話,提醒René注意小孩安全,連René住家門窗都會遭人塗鴉,丟擲石頭,甚至徹底給翻抄一遍甚至透過前妻(比他更激進,更勇於上街頭抗爭的異議份子)的街頭歷險,委婉呈現了皮諾契特當政時期,鐵腕治國的霸氣,不過,越是如此粗暴,最後的勝出才更形珍貴。

 

 歷史不可少,歷史亦不可忘,《NO》的歷史戰功本身就有著讓人熱血沸騰的民主勝利火花,但是歷史只是戲劇的基礎,當政治進入戲劇時,《NO》的視野與格局才得著了脫胎換骨的升級。關鍵人物就是René的頂頭上司(或曰老闆)Lucho(由智利男星Alfredo Castro飾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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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陣營剛開始接觸René擔任廣告總監時,Lucho就已經開始焦慮,他們原本只是單純的廣告人,每天只要發想廣告文案就可以賺大錢,何必去淌政治渾水?他試圖勸退René,卻又不想傷了和氣,畢竟,事先沒有人料到這場公投會改寫智利歷史,René沾觸一下註定要失敗的反對陣營,對公司的損害程度應該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no812.jpg

 

但是眼看René的陽光策略奏效時,執政黨焦慮了,Lucho也急了,他若不即時向執政黨表態,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反遭池魚之殃?皮諾契特蠻橫亂幹的事什麼時候少過?他的投靠,或許是無奈(「yes」陣營找他,他敢拒絕嗎?),也許亦是「買保險」的投機策略,Lucho左右兩邊都押寶的政治精算,成為全片最深沈的政治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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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ho看得懂René的廣告策略,氣勢上既已輸了先機,他的迎戰策略是打混仗:改變相對陣營的產品「差異性」,你有的,我都有,一起來比陽光和歡樂,不再突顯黑白對立的矛盾,同質化的結果,或許可以抵銷「no」陣營的高漲氣勢,只要民眾看不出雙方有何差別,主打安定牌的「yes」陣營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而且,他只是救火隊,「yes」陣營已經輸了先機,即使最後他無力反敗為勝,也輪不到他來當戰犯。

 

但是,他也不必擔憂「no」陣營(或者René)的反彈,畢竟他的反制宣傳,也可以解釋成是在替「no」陣營順水推舟,你一言我一語,相近的訴求與理念在相亙激盪,反而成為共創歷史浪潮的共振波紋了。當然,公投結果,智利重嘗民主果實,社會歡騰,做為廣告商,獲利空間也就更開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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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人的前提是以創意服務客戶,達成客戶需求,不管創意來自良知、熱情或者利害盤算,導演Pablo Larrain透過Lucho的政治盤算,同樣書寫了小人物在大時代裡滾翻,不想溺斃的機巧掙扎;René奉行強人頒布的遊戲規則,卻能從中找到顛覆與突破的縫隙,又是多麼帥氣的才情啊,此時導演Pablo Larrain給了René一個滑板,讓他可以用最瀟灑的身影,穿梭街頭,人帥氣了,點子就能夠裝點得更加不凡,戲劇世界裡的小細節,往往就這樣編織出一副彩虹般的人生圖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