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魯米葉攝影機前相遇,愛情從那裡滋生;男人在戰場前線拍攝戰爭實況,被落彈炸死,愛情在那剎那終結。
他們在戲院裡分手,因為女人另結新歡了;他們在戲院相識,因為男人出拳捍衛了女人,那個場域是愛情的終點,亦是愛情的起點。
母親把他託給了戲院服務生,但他不安於位,走到了後台,尋找銀幕上的演員本尊,開啟了他對電影的迷戀;他曾經在冷戰時期,跑到蘇聯學電影;再回到巴黎,向戲迷解說蒙太奇的奧妙;再拿起攝影機見証了那則在鋼琴旁上演的愛情連續劇,從此相信愛情,相信電影……
前面這三段論述,那一段符合法國大導演克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的電影人生?答案是第三段,《情海浮生錄(Ces amours-là)》可以算是他的電影人生回憶錄,但是所有的回憶,在戲劇元素的湊合撥弄下,原味人生起了些許的變化,不盡純粹,卻另有韻味。
熟悉李路許的生平,再來看《情海浮生錄》或許就更有趣了,首先,他在二戰前誕生,少年時期,他隨父母親避居鄉間,希望能逃過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母親相信最理想的避難所就是電影院,於是把他藏身電影院裡,成天泡在光影夢幻之間,人生路途就此確立,他曾經說過:「電影讓知道了世界,讓我愛上人生,電影就是雙親二合一的綜合體。」青年時期,他的父親送他一台攝影機,讓他逐夢,也讓他實驗電影可能。他更在1957的冷戰時期,前往莫斯科求學,追隨名導演米亥.卡拉托佐夫(Mikhail Kalatozov)見習了《雁南飛Letyat Zhuravli/The Cranes are Flying》,更加確信自己一輩子都要獻給電影了。
李路許在《情海浮生錄》中找到一位頭髮濃密的年輕人飾演那位在小酒館裡,拿著攝影機追蹤拍攝女主角伊娃(Audrey Dana飾演)與男主角Simon(Laurent Couson飾演)又彈又唱又熱吻的歡情場面(李路許有阿爾及利亞血統,濃密黑髮堪稱是他的註冊商標,熟悉他的模樣,一見此君造型,對話連結即已完成),然後再以「見証人」的身份坦承:「就是這一吻,讓我相信了愛情,我這一輩子的電影都在歌詠愛情。」
接下來,就是李路許的作品總回顧,從影五十二年,他拍過五十多部長短電影,絕大部份都圍繞著人生風月轉,「人間自是有情癡」,堪稱是他最鮮明的創作印記,他把鏡頭下的男女演員都來個倒帶總回顧……是的,這絕對是一位導演最自溺,也最自戀的處理手痕,畢竟他並不是《情海浮生錄》的主角,而是浮光掠影下的一位見証者而已,一下子反客為主,確實讓電影的敘事基調起了「跳Tone」效應,但是做為《情海浮生錄》的真正作者,他放大自己的角色,縱屬行為失控的過火耽溺,卻也更讓人看見他利用本片書寫電影人生的「傳記」企圖了。
電影中的這家電影院名叫Eden Palace(權且譯成「伊甸園宮」,巴黎市內也有一家同名電影院,我欠學,不知是否與電影有關連),放映的都是1930-1940年代之間的知名老片,從Marcel Carné的《北方旅館(Hôtel du Nord (1938))》和《日出(Le jour se lève (1939))》,尚嘉賓(Jean Gabin)擔綱主演的《拖船(Remorques (1941))》以及好萊塢經典名片《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確實都可以讓人想見電影的黃金時代,更有趣的無非就是《亂世佳人》的白瑞與郝思嘉都入境隨俗,講起了法語,電影中兩位美國大兵跨海來到巴黎,看見講法語的大明星,難免唐突又好笑,卻也見証著世界電影史曾經有過的語言趣味(中國大陸常把蘇聯、日本和美國電影配成華語,台灣人則是愛把日劇和韓劇配上國語),只想「聽」電影,而非「看」字幕的人民習慣,也是極其有趣的文化現象。
《情海浮生錄》中的電影細節,讓我比較懷念的則是盧米葉攝影機的重現江湖,電影史是這樣靠著手搖技術搖出朗朗乾坤的,雖然李路許對此著墨不多,百年回顧的凝眸直視,仍能讓影癡動容,至於走進戲院後台找尋演員蹤跡的橋段,以及走進放映室感受光影魔法的癡情章節,可以解讀成1988年義大利電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的變奏;可以在《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奧斯卡稱帝的義大利影星Roberto Benigni的童年回憶中找到印証(他在後台看《賓漢》,一直以為《Ben Hur》的本名應是《ruH-neB》);亦可以在2013年的台灣電影《親愛的奶奶》找到呼應的對話,這些電影趣味,就是影癡間的通關密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