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贊郁:金子的復仇

《追殺比爾》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前年擔任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時,就一直為不能替《原罪犯》爭取到金棕櫚獎耿耿於懷,關鍵就在於他和《原罪犯》的導演朴贊郁一樣,都有一瘋起來就似走火入魔,卻又能極度控制精準的矛盾人格。

朴贊郁的《親切的金子》可以說是溫柔版的《追殺比爾》。一樣有恨,一樣有仇,金子總是在溫言笑語中完成復仇大業,不像原本就是職業殺手的烏瑪.舒曼千刀萬里追,飛過太平洋,再回到美墨邊界,有仇不報非女子也!

李英愛飾演的金子是因為女兒遭惡魔綁架,只能誤打誤撞入監服刑,在那之前,她只是一位莫名其妙懷孕,只好打電話給老師求援,就這樣跟著人家過日子的高中女生。她在獄中的生存之道,就是她能夠成為「親切的」金子的重要論述。

做為復仇女王蜂,傳統的論述方式都是比兇比猛才能在勢利的無情世界中生存,早期的李麗華只是耍耍嘴皮子,擺擺老娘姿態,(她在《揚子江風雲》中的卓寡婦一角,從今天的標準來看還算斯文的),後來的陸小芬(《上海社會檔案》)和陸一嬋(《女王蜂》),風情露了,意思到了,卻也不是什狠角色,硬角色,一直要到盧.貝松的《霹靂煞》,安娜.芭麗瑤才讓我們看到了什麼才叫做美色與狠勁兼具的女殺手了。

可是要灑血漿,砍人頭、斷手腳、玩刀槍,既然都比不上昆汀,那就不要自暴其短,朴贊郁玩起智慧型復仇,其實是明智的決定,然而,同樣要在人物上做文章,《親切的金子》也就暴露出朴贊郁敘事能力的盲點了。

朴贊郁在《親切的金子》中以漫畫式的誇張手法描寫李英愛從篤信神明,臉上有光的純情少女,演進到總是能夠靠肥皂就讓大姐頭浴室滑倒,靠洗碗精就能讓大姐頭中毒身亡的厲害角色,烏瑪.舒曼要力拔山兮,才能屍橫遍野,李英愛卻總是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就飛灰湮滅了。就兵法意境而言,李英愛是聰明而且高桿的,朴贊郁的冷酷異境,同樣也有讓人眼睛一亮的戲劇效果。

然而,不管一起服刑的女囚究竟是銀行搶犯,是通姦婦女,是色情女郎,是北韓間諜、還是會把老公剁了烤煮來吃的蠻女,還是很有藝術天份的創作者,每一個角色的出現,都讓人期待,會不會和李英愛的復仇計畫有關連。

有關連,那就是首尾一致,肌裡分明的完整創作;沒有關連,至少讓我們看到了南韓悲情女郎的浮世繪嘴臉。可是《親切的金子》中,金子在獄中收服的每一個狠角色,除了臥底做了白老師太太的女郎還有關鍵功能(在菜中下藥)外,其他都只像是過場道具,用過即丟,未能在關鍵時刻產生一定連結。

問題就在於朴贊郁探討的不是復仇的結果,而是復仇的心理,崔岷植飾演的大壞蛋白老師,平常做幼教老師,卻專門去綁架幼童,而且是先撕票再勒贖,每個受害家庭對他都有說不出口的恨,不管你身份有多高貴,不管你的姿態有多優雅,有機會手刃血仇,你做不做?你又會用什麼方式去復仇?以牙還牙,血債血還之後,你會因此得到救贖或安寧嗎?

所以呢,《親切的金子》基本上是兩部電影,前一段是受害女性的自力自強傳奇,第二段則是人類血性的生理與心理解剖課,兩段戲份就靠李英愛和崔岷植來連結,首尾不能貫串,因而就讓人悵然若失。

《追殺比爾》讓我們看到了昆汀.塔倫提諾腦袋中的女殺手圖鑑,激情即又狂妄;《親切的金子》則讓我們看到了朴贊郁對南韓女性的極端素描,狀似有神,輪廓卻是模糊的,特別是當朴贊郁只能重複《原罪犯》的美學方法時,你突然明白了,《追殺比爾》不應該拆為上下兩集的,《親切的金子》其實也只是《原罪犯》的續篇,電影人生很殘酷的,每有新作,人家都期待你能再上層樓,偏偏,人生最難的,就是超越自己。寫稿如此,寫歌如此,拍電影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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