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曾在聯合報的繽紛上發表,但是重新做了刪節和整理。
很多人也許不知道,導演王童其實最早是從擦桌子掃地的工人做起的。
王童是中影製片廠從美工出身的電影人,屬於從基層幹起的電影人。他早年接受電影界的學徒制訓練,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學會了電影製作的各項實務。正因為踏實,所以與電影圈中很多的胡塗趣味事擦肩而過,見證了中國電影發展的沿革歷程。
王童其實是個愛蒔花種草的導演,譬如他拍《稻草人》時,就曾要求劇務和副導演早三個月先去種稻,這樣到了要拍片時,才能有綠油油的稻田景觀可以拍。拍電影得先學農稼,恐怕不是一般電影青年可以理解的電影實務了。很多人都讚賞2005最風光的紀錄片《無米樂》好看,卻無法想像那部電影的兩位導演曾經腳踩在水稻田裡一年半呢。
在王童的堅持下,《稻草人》的副導演和劇務只能捲起褲管,硬是在外景地上種出了綠油油的大把稻米田,工作人員都打趣說,日後即使電影不景氣,也不怕沒飯吃了,大夥兒可以自已種稻自己吃。
後來,種稻種出了癮,他再拍《無言的山丘》時,就想起要種一大塊油菜花田,看了半天景,找到了一塊芒草長得比人還高,桿莖兒已粗得像竹子的野草地,二話不說,自己挽起袖子,捉起鐮刀,就割起草來了。一旁的副導演眼看導演下田了,當然只有跟進。
大夥兒累了好幾天,才清出一大塊空地,再動用挖土機翻土,然後再下田種油菜花。好不容易花種好了,可是幾天後就全死了。
怎麼辦?忙了半天不能白忙,王童只能請工作人員動手做死不了的人工假花,從服裝師到場務,誰有空就得在片場做假花,假花做好後還沒完事,大夥兒還得再一株一株地種到空地上去,全體總動員的結果才成就了《無言的山丘》電影裡迷人的滿山黃花奇景,中國導演賈彰柯2005年六月來到台北參加台北電影節,見到王童的第一句就是:「無言的山丘!」可見這部電影的影像風格帶給影迷多強烈的震撼。
《無言的山丘》在1993年時獲得了上海電影節的最佳影片金爵獎,在中國的知名度很高,只有知道片中那些油菜花的成長史,你才能確定電影工作是不是人幹的?可是,王童的電影神話,就靠很多這類讓人不敢置信的苦磨勁,給完成的。
農事辛勞,成果八九不離十,只要花點時間熬下去,也許看得到豐碩成果;伺候動物,可就不一定了。
拍《稻草人》時,為了強調人驚鳥飛的壯觀場面,王童特地要求劇務張羅了五千隻麻雀到現場放生,劇務找不到那麼多麻雀,找了形體相似的十姊妹等鳥兒雜混其中,王童也很能體諒鳥和其他臨時演員不一樣,不再堅持。
眾鳥一放生,場面當然很壯觀,工作人員都說,只要丟一塊石頭,一定可以打昏幾隻鳥,但不是石頭打昏的,而是鳥受驚嚇彼此空中相撞,撞昏的,實在很不「鳥」道。
場面壯觀是拍電影的基本目標,但是壯觀的後遺症也是千奇百怪的。《稻草人》拍完後,就被外景地的農民一狀告到了民進黨主政的宜蘭縣政府,指控國民黨人(該片是國民黨營中影公司的作品)故意散布害鳥,害得農作物收成大不如前。此事可大可小,要是鬧成政治事件,可就大失拍電影的美意了,王童只能趕緊向農民道歉,賠款了事。
1993年《無言的山丘》甚至還趕上了世界流行的「斷指熱」,當然也沾金得獎了。
當年,紐西蘭名片《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中,荷莉.杭特被憤怒的老公一把刀削去手指,滿座驚呼;與《鋼琴師》同時並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霸王別姬》,也是在開場戲裡就有張國榮童年時,被母親斬去手尾歧指,才能進戲班學戲!
同樣地,《無言的山丘》的男主角澎恰恰在片中也有舉刀斬指的畫面,後來在上海得了最佳影片獎後,連導演王童都不禁要摸摸自己的手指說:「還真是巧!不斷指還真得不到大獎?」
因為,在拍攝《無言的山丘》時,王童就親自遭遇過傷指和斷指的慘痛經驗。
《無言的山丘》的外景地就在金瓜石附近的山區麪開拍前就有當地人勸他說,拍電影要勤祭拜。王童不以為意麪但是一套剛進口的最新型攝影機要啟用時,竟然不來電,動彈不得,請來師傅修理,也無可奈何。王童心一緊,立刻下令收工,先祭拜一番,下午再拍。祭拜完畢後,說也奇怪,機器就靈光了。
後來,才聽說外景地當年就是日本人囚禁美國或英國軍人的「阿兜仔營」,日本人很不人道地要外國戰犯深入礦坑去採礦,死了許多冤魂,所以陰氣很重,不拜不行。
更奇怪的事是要拍澎恰恰斬手指的那場戲之前,一位已經退休的木工師傅到現場幫忙,王童要他用手工鋸製道具,但是老師傅嫌手鋸太慢,堅持要用電鋸,結果一閃神,電鋸滑動,當場就削下了兩根手指。緊急送下山急救接縫,但是已有一根手指無法復原,王童為此難過了好久。
就在拍斬手指戲的上午,片場的鐵匠鋪突然之間失火,王童擔心辛苦搭出來的布景毀於一旦,急著順手就拿起包著鐵皮的水桶去救火,不料手才一揚,鐵皮外沿的尖片就嘩啦啦地連割裂他四根手指,血流如注,連指紋都看不見了。
可是為了趕進度,王童在包紮過後,就又咬牙上工。或許是早上見了血光,完成血祭儀式,下午再拍澎恰恰斷指戲時,雖然大家心中都起毛,但是戲就順利完成,再無意外。
當時,謹慎小心的王童為免再生意外,特地請了一位手掌殘缺的殘障人士充當臨時演員,澎恰恰面對鏡頭時只要裝出慷慨激昂模樣,拿起塑膠菜刀往下砍就夠了;鏡頭要轉跳到斷掌斷指畫面時,才改用替身上陣,安全性很高,但也要到王童高喊OK,大夥兒才算鬆了口氣。
後來,王童看《鋼琴師和她的情人》時,也發現了切手指的巧合,他很欣賞珍康萍的處理手法,他說別人切和自己切,效果是不一樣的。
《無言的山丘》中,澎恰恰自己切手指,觀眾都知道他打算幹嘛了,有心理準備,荷莉.杭特是被瘋狂的老公切掉鋼琴師最重要的手指,任誰都會驚嚇莫名。同樣地,張國榮在《霸王別姬》的第六指,也是被他的母親一刀就切了下去,才得以進戲班學戲,母子連心,那一刀還真是切得觀眾痛切萬分,充分感受到他們母子面臨生存困境的無奈。
戲如人生,王童口才一流,聽他說起拍戲秘辛,大夥篤定如癡如醉,可是每則故事都是血淚凝鑄而成的神話,拍電影真不是人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