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賀歲電影,《大稻埕》請出了豬哥亮、隋棠與宥勝擔綱,目的當然是想透過人氣名牌組合,承接《雞排英雄》、《大尾鱸鰻》和《犀利人妻最終回:幸福男,不難》的賣座氣勢。但在奇思狂想的劇情結構下,多滲透一點台灣舊時傳奇,走上「台灣意識」主流道路的企圖,則讓一部娛樂電影有了不同的視野。
歷史有正史、野史之別,歷史電影的創作態度也有兩種,可以一本正經,嚴肅以待(例如《賽德克巴萊》或《林肯(Lincoln)》),亦可以只把歷史當背景,恣意揉捏(例如《豐臣公主》或《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
面對歷史,有些人覺得太沈重,上歷史課就會沈沈睡去,有些人一聽到歷史電影,就想起上歷史課的往事,興趣缺缺,新秀導演葉天倫就曾坦承過去最怕上歷史課,但是他的新作《大稻埕》卻直接面對了歷史,回到了1923年的台灣,讓蔣渭水、郭雪湖和訪台十二天的日本裕仁太子都有了重現機會,讓歷史不要那麼沈重,讓賀歲電影不要那麼膚淺,相信是他念茲在茲的信念。
《大稻埕》的關鍵趣味在於「穿梭」時光,大學生宥勝,受不了市儈氣濃的歷史教授豬哥亮,卻在大稻埕文物館中,看見了郭雪湖的名畫「南街殷賑」,先是驚見畫中人物竟然動了起來(會動的《清明上河圖》帶來的靈光?),繼而拿起古老相機一拍,竟然就被吸進了名畫中,回到了九十年前的大稻埕。
你不會忘記,伍迪艾倫在《午夜巴黎》中用了一輛古老馬車,串起了古老巴黎的過去與當下,讓海明威、畢卡索和費茲傑羅都能重新對話;你亦不會忘記,《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中的克里斯多福.李維在博物館中看見了珍西摩兒的照片,心馳神往,終於回到六十年前的穿梭本事…創作者的真正企圖是重見昨日風華,手段用得合不合乎情理,很多時候很難苛責,重要的是既然回到了過去,究竟做了些什麼事?
《大稻埕》選擇「南街殷賑」做為時空交錯的關鍵媒介,從文化切入,讓文明得以溶接,頗具巧思。
畢竟,這幅畫翔實紀錄下大稻埕曾經有過的昔日繁華,看板上顯示的百款行業,以及市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身衣著,無不提供了可資參考重建的藍本,這亦是為什麼另一位女畫家陳進1935年的膠彩畫《手風琴》,畫中女郎的穿著會幻化成為女主角簡嫚書的造型,《大稻埕》團隊在復古工程上所花的研究功夫,讓電影有了復古的縱深,至於尚未著色的「南街殷賑」草稿,不但讓名畫有了血脈承繼的連接,亦讓那個時代文藝青年的創造活力(不論是演劇、作畫或文化論述)得著了更鮮活的素描。讓電影不至於只有豬氏幽默的唇齒樂趣而已。
《大稻埕》選擇1923年作背景,主要是那一年,日本皇太子裕仁曾來台訪問,民主先行者蔣渭水曾在歡迎行列中舉布條訴願,要求日本正視台灣人想要成立議會的聲音。電影微妙地用了日本警方在太子登台前夕,管制台灣文化(禁演漢劇,禁唱台歌)的鎮壓行徑,嘲諷了歷代統治者對本土語言文化的壓抑,同樣也批判日本人用鴉片煙羈糜俗民的手段,更讓蔣渭水的文化頭開講傳奇得能重現江湖,全片確實很想重現日治時期,台灣人做為二等國民的悲情。
可惜,日警被刻畫成小丑,跋扈卻又怕事,劇場裡透過「丟丟銅仔」來嗆聲的場景,固然大快人心,時間卻早了廿年(呂泉生在1943年才創造了這首曲子,但也真的遭日警禁唱),而且太小看了持槍日警的狂妄,只能說編導為了突顯戲劇衝突,隨手撿拾了文化史上的素材匯聚一爐;至於從水牢中救出蔣渭水的情節,更屬一廂情願的安排,更別提日警見到脫逃後的蔣渭水,竟然也只有嘴上碎念,沒有任何行動,這些細節疏漏,固然豐潤了傳奇,卻讓衝突點少了可信質感。
語言,可能是《大稻埕》最複雜的難題。侯孝賢在《悲情城市》中用各說各話的各式方言,來解讀那個溝通有礙的語言困境;《大稻埕》在街市場景時,亦有南腔北調的路人話聲,但是回到九十年前的台灣,要大家都說京腔國語,則明顯與史不合,要大夥都說台語或日語,又另有選角困難。導演先從做了順勢作法,讓說不來台語的隋棠,直接套上了北京飄洋而來的身份,她的半調子台語,既合情入理,也創造了不少樂趣,算是高明巧思;但是簡嫚書半生熟的台語就成了難以跨越的障礙,生硬,就亂了身份,不熟,就弱了戲劇張力。還好,全片不是正宗歷史片,用插科打諢,來嘻笑怒罵,勉強交代了過去。
葉天倫的場面調度與戲劇處理,確比《雞排英雄》精進不少,但仍有成長空間。太過用力的髮型,太過跳動的剪接都還算小事,真正的關鍵其實是在愛情戲上,豬哥亮與隋棠的愛慕關係,可以處理得更有綢繆味一些,簡嫚書與宥勝的愛情滋長,亦可以再多填補一些動情與覺醒細節(畢竟,現代的宥勝可是情場敗將,他要如何逆轉勝?),畢竟,隋棠都可以留在當代了,簡嫚書的最後抉擇,似乎就模糊了在水牢石牆上鐫刻「青春是」的那份深情了。
看完《大稻埕》,我做了兩件事:首先,展讀了2013的好書《百年追求》的第一冊《自治夢想》,試著了解百年前台灣知識份子的追求與夢想,台灣歷史在1895年的甲午戰爭後,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如今兩個甲子過去,甲午年又即將來到,一部商業電影能勾起觀眾「風簷展書讀」的念頭,確為不易;另外,我則是對郭雪湖的畫作產生了興趣,逐一翻覽畫冊,遙想畫家心思,台灣文化有太多可資取用的素材,只是創作者慮不及此,《大稻埕》的細節處理或許不盡理想,卻大器地邁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