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十一歲,在一個初夏的傍晚,牽著父親的手,走進台北市兒童戲院,觀看了《龍門客棧》。
2013年10月27日,我58歲,在已經秋涼的夜裡,牽著妻子的手,走進台北市的欣欣晶華影城,重新觀看了《龍門客棧》。
是的,同一部電影,47年前,那是底片的電影,47年後,那是數位修復的電影,我的眼睛其實分不清兩者的差別,但是時隔47年的重逢,你一定會想起自己的昨日,還有電影的昨天。
首先,台灣如何拍出紫禁城的風貌?在那個沒有數位動畫技術的年代,一切都要靠手工重建與重現的年代,桃園大湳片廠當年建成的京城外觀,不已成為絕響?
其次,胡金銓導演的明史考據,從服飾、用色到官秩,從1966年的《龍門客棧》開始就主導著華人電影風潮,光是白鷹飾演的東廠頭子曹少欽身上的那襲紫花袍,從繡工、紋飾用色到材質,歷史與富貴的氛圍早已穿透銀幕。
第三,片名字幕是從曹少欽處決于謙前,展開聖旨的手勢開始,從出品人沙榮峰(這次的數位修復,他不但不收分文版費,還捐賺了五十萬元)到曹健、苗天、韓英傑、魯直、張允文、葛小寶到高明,是的,觀影的孩子都老了,何況這些昔日影星,俱往矣,然而當年一時俊彥盡在本片,映射的不正是台灣電影風起雲湧的炎夏風情?
《龍門客棧》的歷史意義在於它不只是一部武俠電影,它遊走於歷史事件與虛構俠客之間,稗官野史就因為沾了點歷史的邊,才有了更多臆想空間。
《龍門客棧》的技術意義在於它試圖告別京劇表演的刀槍武姿,以電影的剪接與鏡位錯覺書寫武俠奇譚(如今看來確實青澀又拙撲),僅管演員的拳腳動作還不夠流暢自然,技擊走位的場面調度亦乏寫實力道,卻已具破土萌牙之勢,畢竟那是手工業時期,台灣電影工作者能夠完成的技術基石。
《龍門客棧》的音樂意義在於它探觸古典樂器的可能表現空間。雖然周藍萍的配樂還是篤守鑼鼓點的理念,以鑼鼓來襯托動作,但是他也適時用鎖吶的拔尖氣勢來呼應著權貴的排場,用揚琴或鋸琴的特殊聲效來突顯曹公公年老氣衰的身心狀態……手法不算頂尖,亦不屬新潮,卻同樣散發著古典新生的能量。
《龍門客棧》的取景意義在濁水溪河床,可以借用成為西北客棧的邊塞風景,中橫高山則以巨石和雲景來召喚邊塞高原風景,不管後來版本如何在甘肅實地捕捉沙漠曠野的視覺,局限時空的創作年代中,胡金銓導演破繭而出的視野與能量,到今天都能帶給電影工作者諸多啟示。
《龍門客棧》裡表現最亮眼的三位演員石雋,上官靈鳳和白鷹,後來都各有一片天,那是電影史早就寫就的一頁,不過,他們最犀利的演技並不在武打身手,而在他們的眼神(石雋初進客棧中的那場戲,堪稱眼神之最),不只他們如此,從東廠的番子到客棧主僕,胡導演教足了演員用眼睛演戲的本事(後來《俠女》的徐楓不也靠眼神殺人嗎?),那個「做戲」的年代,與傳統京劇強調「手眼身法步」的傳承如此緊密相連,也是難忘的昨日了。
至於《龍門客棧》的英文片名譯成了《Dragon Inn》,少了一個Gate字,那是歷史的錯誤(胡導演說做英文字幕時,他不在台灣,等到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至於石雋的名字在出場序中也有了小小的變化,「雋」字中,「隹」的下部改成了「刀」,多了三分殺氣,或許更有俠客的古風了。
數位修復的《龍門客棧》,沒有老電影的斑駁衰敗氣息,色彩豐潤讓老去的演員個個都有了血氣,歷史若能就此停格,後人都能見它如見昔日,那也是紅顏不老的莫大功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