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神來一筆,畫龍點睛,是很多藝術家追求的境界,但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唯有開睛亮眼的剎那到來時,才讓人豁然開朗,了悟一切。
畫龍點睛的方式極多,全看創作者如何運用,《007空降危機(Skyfall)》用的是Turner的名畫,楊力州導演的《拔一條河》用的則是華人愛唱的情歌「甜蜜蜜」。
國人熟悉的「甜蜜蜜」由鄧麗君唱紅,過去在電影中用得最精彩的首推陳可辛的同名電影《甜蜜蜜》,把曾經共同銷售鄧麗君歌曲卡帶的情侶張曼玉與黎明,歷經分離劫波後,又在鄧麗君死訊傳來的那一天,在紐約街頭相遇的愛情傳奇,透過「甜蜜蜜」的歌聲,串連起他們當年從深圳進入香港的勞力時光,歌聲浮動處,淚水揪心時,允為經典。
《甜蜜蜜》採用「甜蜜蜜」,主要訴諸時代記憶,兼及情歌甜美的療癒之效;《拔一條河》採用「甜蜜蜜」,則是透過跨國歌曲的沛然風行,找到了外籍配偶深根入土,枝葉並茂的生命寓言。有這種巧思,《拔一條河》儼然已比《甜蜜蜜》更上層樓。
關鍵在於「甜蜜蜜」並非華人創作歌曲,曲調是印尼作曲家Osman Ahmad所作,原名叫做「划舢舨」(Dayung Sampan),作詞家莊奴重新填詞而成「甜蜜蜜」,再由鄧麗君甜美嗓音輕唱細喚,格外沁人心脾,從此人人傳唱,已然成了著名台灣歌謠,渾然不知此曲為印尼原生種。
華語歌壇從來沒少過翻版外國歌曲的前例:「淚的小花」改自韓謠,「梭羅河畔」來自印尼,「另一種鄉愁」改編自日本作曲家谷村新司的「すぽゐ」……還真是族繁不及備載。從版權面思考這種歌謠混血現象,確實很殺風景,但從文化面向思考,混血歌謠反應著「好歌大家唱」的庶民喜樂心情,是文化浸染,亦是文化共振的風靡效應,民心所欲,就能長長久久。
《拔一條河》第一次出現「甜蜜蜜」歌曲時是一位越南外配在田裡工作時隨口哼唱,導演聽見了,停下腳步,錄下當時場景,再問這外越南新娘為何用外語來唱「甜蜜蜜」?她的回答很有趣:「那是越南歌啊。」
庶人唱歌,只管自己愛不愛,幾人會管那是誰的歌?印尼歌變成台灣歌或是越南歌,其實都很正常,歌謠一如花果會落地生根,就是有趣的文化現象,楊力州就這這句回答中找到了《拔一條河》中,用「甜蜜蜜」來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
台灣的外籍新娘人口日益增加,不管官方公文書如何認定他們的血緣與法律身份,她們孕育的新住民,就是活生生的台灣人,他們飄洋過來從異鄉帶來的語言、飲食和宗教等生命元素,早已滲透進台灣土壤,開結出一朵朵混血新花,讓台灣文化更多元更豐富,誰也不能否認她們的存在與貢獻,就像「甜蜜蜜」早已從印尼歌化身成為台灣歌一般。是印尼也好,是台灣也好,唯其貼心貼肺,才會甘願傳唱,文化如此成形,記憶亦如此成章。
甲仙的孩子,不管媽媽來自何方,遇上大風災,也只能咬牙相抗;真要參加拔可大賽,亦都需要媽媽烹調的美食和現場激勵打氣,《拔一條河》中媽媽不分國籍,齊心參與孩子的奮戰,眼中展露的關注與熱情,沒有任何差別,是誰來區分她們來自何方?問題在於,社會中真的沒有這種計較嗎?她們即使坦蕩,活得傲然,難道真的就沒有感受到身為「外人」的壓力嗎(不管是拿了多少聘金?或者是孩子怕同學知道母親的身份)?她們的「外人」身份,就是具體存在的文化現象,紀錄她們的生活情貌,就是一種文化傾斜的生命觀察。
影視創作不乏外籍新娘素材,《拔一條河》能夠獨佔山頭,取得高度優勢,這首「甜蜜蜜」就是極盡慧心巧思的取材,楊力州不僅從歌謠見証了飄洋過海的「移民」文化,更從歌謠中提煉出人生況味:外國歌謠尚且成為國族記憶了,這種落地生根的外籍配偶,不也悄悄在豐富著台灣基因嗎?從歌曲看人生,《拔一條河》值得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