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音樂從來源分類,大致有兩種:原創與改編。原創是針對電影主題與效果,重新創作的音樂;改編則是取材前人創作的現成音樂,有時成為骨架,有時則是靈魂;有時只是糖衣,有時則是包裝花紋。手法輕重有別,但也唯有一曲難忘,音樂才有質量,電影才有密度。
貝多芬於
本文先就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歡樂頌」在不同電影中出現的時機與手法,剖析音樂與電影的互動可能,再帶出貝多芬的其他作品。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一招配樂法:「層層疊高」
示範門徒:彼得.維爾(Peter Weir)
改編現成音樂的取用方式有二,正向加持或者反向顛覆。正向取用指的就是順著音樂本身的節奏與特質,更加渲染其力度;反向則是換一個角度,從出人意表的方位切入,創造讓人驚豔或者震撼的效果。
「歡樂頌」的主體是德國詩人席勒(Gedichte Friedrich Schillers)1785年所寫的詩歌,貝多芬譜成音樂後,不管是德文原義的:「在這美麗大地上/普世眾生共歡樂;/一切人們不論善惡/都蒙自然賜恩澤。/它給我們愛情美酒/同生共死好朋友;/它讓眾生共享歡樂/天使也高聲同唱歌」或者中文改譯的:「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小鳥吱吱在叫,魚兒水面跳躍,花兒盛開,草兒彎腰,好像歡迎客人到,我們心中充滿歡喜,人人快樂又逍遙。」都在傳達一種美好的人生祈願。正向而行的改編手法,只要肯著音符前行,就能得到神采飛揚的功效。
澳洲導演彼得.維爾執導的《春風化雨(Dead Poets Society)》,介紹了文學教授John Keating(由Robin Williams飾演)鼓勵學生挑戰世俗威權,從詩人作品中得到生命啟發的教學人生,那一天,他的學生終於敢於在課堂上朗讀自己的作品,說出心裡的話語後,師生關係達到愉悅巔峰,畫面頓時就跳進了師生一起去踢足球的運動課,那場戲搭配的音樂就是「歡樂頌」,劇中人的喜樂不只顯現在眉宇和肢體上,愉悅的音樂旋律更像起風一般,帶領觀眾前進飛翔。這是電影音樂可以做到最簡單的「加法」功能,層層疊高後,情緒飆升到最高點。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二招配樂法:「抹一層糖」
用「歡樂頌」來加乘歡樂魅力,其實是再清楚不過的表相工程,但是直接套用這種皮相效果,層次略低,經過加工,單純的歡樂訊息可以提升或變化出不同的韻味,就更有藝術餘韻,也就更引人深思。
美國導演蓋文.歐康諾執導的《勇者無敵(Warrior)》選擇把「歡樂頌」當成勵志工具,電影描寫一對兄弟爭取格鬥競賽大獎來解決生命難題,片中那位格鬥運動訓練館的教練Frank Campana(由Frank Grillo飾演),就是信仰貝多芬的技擊格鬥高手。平常在訓練選手時,就愛在館內播放貝多芬的「歡樂頌」,「感受貝多芬!(Feel the Beethoven!)」更成為他不時掛在嘴邊,叮嚀選手的口頭禪;一旦選手要出賽,配合出場都會有一首自選曲音樂,他不會選電音,亦不愛搖滾,永遠的「歡樂頌」,最成為他最與眾不同的註冊商標。
《勇者無敵》並沒有解釋:為什麼是貝多芬?為什麼是「歡樂頌」?事實上,選手亦不曾因為聽過「歡樂頌」就可以反敗為勝或者乘勝追擊,「歡樂頌」沒有特殊奧秘,亦沒有神奇功能,只是一包小小的糖包,讓電影故事變得更有味道,原本的血性變得可親,可近了。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三招配樂法:「抹一層盬」
示範門徒:婁燁
抹了糖的故事,讓人油生喜感,加了鹽的故事,容易顛覆了原本的味覺,或許更能提味,中國導演婁燁在《浮城謎事》中的加工手法,就是把「快樂頌」原本的糖,變成了鹽,味覺變了,傳入大腦的訊息解讀變得更豐富,更多元了。
《浮城謎事》從兩輛車狂飆開場,車上駕駛與身旁乘客都處於亢奮狀態,或許是酒精,或許是愛情,或許是鬥氣,車上的兩對男女卻都是高唱著的中文版「快樂頌」:「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人人快樂又逍遙。」歌詞與人生現況最大不同的地方在於那天是雨天,沒有高高青天,車輪疾奔,歌聲高飆,肢體翻滾……所有的視覺和聽覺元素交集在一起,其實一點讓人狂喜不起來,只覺得隱約似有不祥之事即將發生,果然,一個眨眼,大馬路上竟然出現一個人影,交錯車輛都忙著剎車打轉,然而還是碰的一聲,路人被撞飛了,車窗破了,車體毀了…「歡樂頌」的歌聲不知何時已然冰凍,無聲了。
耳朵聽的明明是「快樂頌」,卻一點都無法讓人快樂,《浮城謎事》選擇這麼反諷的破題手法,有三分狂歡,卻有四分不安,還有三分焦慮,明確標示了電影的主體論述:「歡樂頌」的世界未必是歡樂的。
「歡樂頌」帶出的車禍人命,其實是要一連串浮世男女感情出軌事件的「後果」,起因在於男主角到處偷情,惹惱了妻子與情人,不但出了人命,也讓自己失去了公司,只能投靠小三,也終於抽得出空檔,能到幼兒園看著私生兒子表演。不知情的孩子歡聲高唱著「歡樂頌」,飽受挫折的男主角雖然面無表情地跟著囁嚅跟唱,但是觀眾已能清楚感受到他內心的茫亂與失落。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四招配樂法:「徹底顛覆」
示範門徒:史丹利.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
一曲「歡樂頌」究竟該怎麼用?奧妙繫乎創作者一心。大導演史丹利.庫布立克1971年在《發條桔子(A Clockwork Orange)》採用的顛覆手法,至今無人能夠超越,歎服之外,還是歎服。
關鍵在於庫布立克認為「歡樂頌」是最暴力的音樂。庫布立克從來不曾解釋何以「歡樂頌」夾藏了這麼多的暴力訊息,他直接用在電影中的「以暴制暴」戲時,世人都不得不停下腳步,思考他的立論真的言之成理嗎?
《發條桔子》的男主角Alex(Malcolm McDowell飾演)是一位無惡不作的青年狂徒,雖然他的臥室裡就點有貝多芬的肖像海報,或許世人都相信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科學家也常說多聽古典音樂可以安撫人的情緒,美化心靈,問題是崇拜貝多芬的Alex卻那麼篤信暴力,他會在街頭痛毆醉漢,亦會闖進富豪人家綁掠行搶,音樂與暴力究竟有什麼連結?是變化氣質?或者強化暴力?
警方逮捕Alex之後,決定交給醫生強制治療,剔除暴力因子。醫生用夾子夾緊眼皮,強迫他張大雙眼,不讓他眨眼,不讓他休息,不時有護士為他點眼藥水,不能休息的目的在於要強迫他觀看有關納粹的紀錄片,先有希特勒的閱兵英姿,隨即就有屠殺、毀滅的帝國暴力…看片的同時,Alex從頭到尾就一直聆聽著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
眼睛看著人間暴力,耳朵聽著人間絕美,極度的矛盾,極度的不協調,撕裂了人格、意識和自尊,音樂的洗腦功能何等可怕,這種強制治療手法,讓Alex從此只要聽到「歡樂頌」,整個人就無能無力,整個人都萎了(是噁心反胃?是恐怖作嘔?),貝多芬鼓舞人心的聖樂,竟然演生成這款反效果,恐怕連貝多芬也始料未及吧?
希特勒是日耳曼人,貝多芬也是日耳曼人,一位是梟雄劊子手,一位是樂聖。同樣的血統,卻走出極端矛盾的兩條道路。人生從來不是黑白判然的簡單邏輯可以交代清楚的,以日耳曼文化來檢視日耳曼暴行,「歡樂頌」的工具功能顯然已經超越了凡夫俗子的認知了。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五招配樂法:「傳記書寫」
示範門徒:安格妮茲卡.賀蘭德(Agnieszka Holland)
重新解讀現成音樂,在既有的符號上找到全新能量,是很多藝術家致力的目標,不過,現成音樂還有另外一個功能:它可以是史實素材,因此它就可以提供戲劇元素,成為書寫傳記或者傳奇的藍本。
波蘭女導演安格妮茲卡.賀蘭德執導的《快樂頌(Copying Beethoven)》就從這個面向切入,重現貝多芬如何在失聰的狀態下得能創作,以及指揮「第九號交響曲」的首演?
《快樂頌》的英文片名《Copying Beethoven》指的是貝多芬的抄譜員,由黛安.克魯格(Diane Kruger)飾演的安娜是二十三歲的音樂學院高材生,在「第九號交響曲」演出前四天奉命去替貝多芬做樂譜抄寫員。
安娜其實只是綠葉,她的任務就是要來襯顯貝多芬這朵紅花,透過她的近距離接觸,貝多芬的暴戾性格,有了合理的表現空間,安娜精通樂理,一直崇拜貝多芬,也比其他人更了解貝多芬,不但在曲譜中體會了貝多芬的創意,更在抄譜過程中修改貝多芬的筆誤,全世界除了貝多芬之外,就屬她最了解第九號交響曲的起承轉合。耳朵聽不見的貝多芬,就在演出前一刻,期待有人窩在音樂廳地板的讀稿區比手畫腳數拍子,打手勢,好讓他能順利指揮完成首演,除了安娜,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
於是安娜臨時披掛上陣,貝多芬指揮樂團和合唱團,她把樂譜擺在地板上,氣定神閒地指揮起貝多芬,有了安娜的眼神、表情和手勢,貝多芬頓時像是吃了顆定心丸,瀟灑自在地指揮著自己傲世傑作,賀蘭德的鏡頭先帶到有些疑慮的貝多芬,再轉向可以倒背樂譜的安娜,隨著貝多芬越來越放心,也越來越依靠安娜時,第九號交響曲儼然已經成為這一男一女的共同心血體力結晶,這時候,導演將鏡頭架放在貝多芬的左後腦,他的手勢舞動,右前方則有安娜模糊的身影也在那兒舞動著,觀眾的眼睛看到的是男女合一的天衣無縫,耳朵聽到的則是的絕美合唱樂章,那不但是音樂的高潮,也是一對音樂家共同奔赴創作顛峰的高潮,那是多高妙的天人合璧的絕頂高峰吧!
《快樂頌》只是一部音樂家的傳記電影,趣味核心在於解答「第九號交響曲」如何首演的歷史之謎,貝多芬和「第九號交響曲」原本都已是傳奇了,只要找到夢想與現實的戲劇交會點,電影和音樂似乎都在古典素材上得著了新生養份。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六招配樂法:「閒閒一筆」
使用作品:「第五號鋼琴協奏曲(Piano Concerto No. 5, Op. 73)」
示範門徒:達頓兄弟(Jean-Pierre Dardenne 和Luc Dardenne)
電影配樂有一個秘密法門,經歷了電影劇情的悲歡離合情緒後,觀眾經由歡欣、激情或者流淚,得到了滿足,就在劇情告一段落的時刻,就在銀幕上出現工作人員字幕時,如果電影音樂悄悄滲透出來,陪著觀眾再次回味劇情,陪著觀眾走出戲院時依舊聽見電影的聲音,透過重溫,透過回味,觀影時的滿足就會悄悄又添加了幾分。
比利時導演達頓兄弟(Jean-Pierre 和Luc Dardenne)贏得2011年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的《騎單車的男孩(Le gamin au vélo)》從頭到尾除了畫面中的唱盤音樂之外,完全沒有配樂,偏偏就在劇終時刻,使用了貝多芬的「第五號鋼琴協奏曲(Piano Concerto No. 5, Op. 73)的第二樂章「Adagio un poco mosso (B major) 稍快的慢板(B大調)」。
貝多芬給予第五號鋼琴協奏曲的標題是「皇帝」,第一樂章的快板確有殺伐之氣,但是第二樂章的稍快的慢板時,就顯得格外的清幽與安靜,有一種經歷風霜之後的達觀與沈思,有如流水滑過心田,另添幾分沁涼滋味。
《騎單車的男孩》的男主角Cyril經過父親棄養,又陷進小混混的陷阱,最後還得為自己的莽撞愚行付出代價,但是小小生命的所有風雨,全都因為得著了一位愛心婦人Samantha的容忍與呵護,有了最溫暖的轉折,也讓人為小男生的際遇有了輕聲一歎的暢快。此時耳邊聽聞天外飛來的第五號鋼琴協奏曲,頓時又有了更飽滿的滿足感。看似不經意的閒閒一筆,卻能有餘韻無窮,電影配樂之巧,莫此為盛了。
貝多芬教我們的第七招配樂法:「層層剝開」
使用作品:「Op
示範門徒:亞隆.席柏曼(Yaron Zilberman)
電影配樂通常訴諸感性,亞隆.席柏曼執導的《濃情四重奏(A Late Quartet)》卻兼具了知性與感性的豐饒。
《濃情四重奏》是一個四重奏團體的故事,是領頭的大提琴家Peter(由克里斯多佛.華肯 /Christopher Walken飾演)在確知自己罹患了帕金森氏症後,安排告別演出的故事,Peter會選擇會選擇什麼曲子做為自己的告別曲呢?他提出的問題是:「舒伯特臨終前最想聽誰的作品?」
答案的第一個層次攸關音樂知識,舒伯特是歌曲之王,讓他心儀的作曲家有幾人?臨終之前,唯一想聽的就是貝多芬的的「Op
答案的第二個層次則是人生領悟的暗喻了。Peter選用Op.131來告別,既是向大師貝多芬致敬,又何嘗不是為自己這一生的專業旅程,回眸一笑?
不過,《濃情四重奏》除了樂曲人生,另外還有層次,焦點在於樂團成員。這個四重奏團體成員有著25年的「固定」關係,各有專精,亦各有銜接應合的默契,但是廿五年的合作歲月中,難道沒有磨擦?難道沒有專業疲勞?難道沒有競技的微妙心結?一旦渾然天成的組合關係開始鬆動了,彆藏在心頭的情意結,有無噴湧激爆的可能?
他們因為音樂結緣,從音樂中開始書寫青春的記憶,亦在音樂中畫下生命的一個句點。編導層層剝開,讓音樂人生的理性與感性關係都能得到舒展,堪稱是電影創作者回饋音樂的最佳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