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教我們的電影配樂法

巴赫教我們的第一招配樂法叫「標題」

 作品:「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示範門徒:從喬納桑.德米(Jonathan Demme安東尼.明吉拉到Alain Corneau都是。

 

許多電影都曾採用巴赫(Bach)的「郭德堡變奏曲」做配樂主題,劇情中,身心靈都在紅塵翻滾掙扎的凡夫俗子,面對心事重重,難以成眠的夜晚,巴赫極其安靜的音樂,煎熬何其濃烈?對比何其強烈?更重要的是樂音一浮現時,「郭德堡變奏曲」寫著音樂史上的標題,就已滲透了選曲的主要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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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導演Alain Corneau在創作《愛蜜莉的日本頭家(Stupeur et tremblements)》之前,曾經強調他在改寫比利時女作家艾蜜莉諾彤(Amélie Nothomb)的原著小說時,清楚體會出巴赫在創作「郭德堡變奏曲」時的「數學」心靈。

 

「郭德堡變奏曲」是音樂史上的名曲,巴赫當初為了讓備受失眠所苦的俄羅斯伯爵凱薩林一路好睡,於是從一首薩拉班德樂曲的頑固低音主題做基調,引導出對比和對應的變奏。音樂形式給人持續反覆的感受,它以詠歎調做開場,演變出三十段變奏曲,這三十段變奏以三為基礎,每三段組成一組變奏,最後再以詠歎調終結,中間所有的甜蜜、幽默、粗暴、變動、脆弱及多層次的企圖,剛好就與《愛蜜莉的日本頭家》的劇情精神相吻合。

 

《愛蜜莉的日本頭家》的劇情描寫精通日語的法國女郎艾蜜莉考進了日本商社,除了東西方的文化差異,人生地不熟的她,還得面對日本社會極其強烈的父權體制,工作壓力讓她憂惶終夜,既不能突破膚色人種和性別障礙的傳統束縛,更莫名其妙捲進了長官間的權力鬥爭。stre29521_1.jpg

 

巴哈把「郭德堡變奏曲」交給他的年輕學生郭德堡來彈奏,希望能讓凱薩林公爵一夜好眠,愛蜜莉進入日本企業的不適應症,其實與公爵的失眠異曲同功,看著愛蜜莉下班不敢回家,只能以辦公室為家,熬夜苦戰的場景,浮盪在電影畫面上的「郭德堡變奏曲」,不就是最鮮明的心情寫真了嗎?

 

Alain Corneau認為,巴赫在單純的音樂旋律中所滲透出的感性和極度壓抑的樂章,已能準確呼應著原著小說的形式,Pierre Hantai親自彈奏的完美大鍵琴錄音版本,更讓巴赫的音樂翔實詮釋出日本上班族日復一日的「單調/變奏」情境。三十段變奏曲,對照著職場上看似重複,仍有些許出入的情節,變奏與變化亦發揮出精巧的對話功能了。

 

同樣是「郭德堡變奏曲」,《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的導演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更是採取擷取音樂標題,直接用來點題。

 

法國女星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在《英倫情人》中飾演戰地看護Hana,她在教堂廢墟中發現了一台殘破的鋼琴,喜不自勝地就彈出了「郭德堡變奏曲」,短短的幾個音符,在亂世中成了最甜美的閒適,這時候,印度兵跑來提醒她,附近都是地雷,剛剛才彈出如此安詳的樂音,其實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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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榻前,Hana照顧的男主角Ralph Fiennes遭到嚴重燒燙傷,心中一直掛念著昔日情人Kristin Scott Thomas,他們曾經無畏世俗流言,勇敢追求愛情,好不容易抱著負傷愛人上飛機,想要求醫,卻在飛過敵人陣地時,被砲火擊中,飛機起火燃燒,他顧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愛人,被火焚身的痛苦,只能靠嗎啡安撫,但是失去愛人的痛,誰能安慰,Hana為他唸著昔日情書,空間響起的「郭德堡變奏曲」,不也悄悄地訴說了輾轉反側的無奈歎息?

 

「郭德堡變奏曲」適用於傷心人,卻也適用於風雲急變的時刻。《沈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的「郭德堡變奏曲」出現在男主角Anthony Hopkins飾演的「食人魔」漢尼拔移監後,關進了狀如鳥籠,戒備森嚴的牢籠裡。

 

stre295.jpg身段優雅,品味細緻的他,聽著「郭德堡變奏曲」上廁所,安靜的音樂鬆弛了警衛的注意力,只見他不動聲色地將薄片咬成鐵絲,悄悄解開了手銬,就在警衛送上餐點的近距時分,快速反撲噬咬,安靜的樂聲中,潛藏著不安的靈魂,對比極其鮮明,暴力基因從蠢動到沸騰,建構了高反差的戲劇張力。

 

有了《沈默的羔羊》做導引,「郭德堡變奏曲」就此成為漢尼抜的註冊商標,聞樂就能見人,於是續集電影《人魔(Hannibal)》中,已經化身為博物館館長的漢尼拔,在無眠的深夜裡一面彈著「郭德堡變奏曲」,一面寫信給聯邦調查局的女探員史特林,引誘著她來尋找他的下落。

 

然而,就在他的住屋外頭,早已察覺異狀的義大利警探聽著「郭德堡變奏曲」,確認這位博物館館長就是十大通緝犯之一的人魔,利益薰心的天人交戰,同樣配合著這麼安靜的樂聲,悄悄勾起了貪欲念頭。

 

巴赫教我們的第二招配樂法:「喚醒」

作品:古大提琴奏鳴曲Adagio of Viola da gamba sonata

示範門徒:導演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

 

套用王家衛導演在《一代宗師》中的名言:「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相遇」和「重逢」正是電影配樂得能緊緊叩住人心的奧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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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導演安東尼.明吉拉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人鬼未了情(Truly Madly Deeply)》是一部癡情電影。一開場我們聽見了巴赫的古大提琴奏鳴曲(Adagio of Viola da gamba sonata),這首動聽的音樂原本是男主角傑米(由Alan Rickman飾演)生前最愛的音樂,但是他死後,音樂依舊在他的住所飄盪著。

 

不是他陰魂不散,而是女友妮娜(由Juliet Stevenson飾演)舊情難忘,無心上班,不時就會在房內拉奏起愛人最愛的音樂,技法也許殘破,琴音或許不全,重彈故人最愛之曲,思念之情就此滿盈在他們的愛情小窩中。差別在於他們的昔日小窩,如今是一片狼藉,老鼠橫行,神情憔悴的妮娜讓觀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愛情傷口。

 

但是有一天,老鼠卻突然全都不見了,不是妮娜破繭而出,洗心革面,重整家園,而是傑米回家了。傑米不是人,而是鬼,鬼回家了,老鼠全都嚇跑了,只有妮娜滿心歡喜地擁抱傑米,再度享受她渴望的愛情與家庭生活。

 

老鼠傳奇是黑色幽默曲,音樂傳奇則是相思練習曲,明知傑米是鬼,但是妮娜欣然接納,因為只要傑米繼續相伴,她的黑夜就不再漫長,重新得擁愛情讓她得能重展歡顏迎接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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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的古大提琴奏鳴曲書寫了他們「相遇」的深情,同樣也見証了「重逢」的激情,有因才有果,因果輪替,音樂的纏綿何曾有過這麼動人的餘韻?《人鬼未了情》細膩描寫了男女主角因為不捨,才會從天人永隔轉成久別重逢,才得以從悲劇到喜劇;但也因為流連陽間,體認人鬼殊途的傑米,此時才明白若是真愛妮娜就得割捨。

 

因為流連,証明愛情已無憾;懂得割捨,愛情與人生才會有全新轉機,《人鬼未了情》最後的揮手相送場景是終需一別的告別式,必然的結局,卻讓觀眾有點小小的鼻酸,安東尼.明吉拉用巴赫的音樂同時喚醒了觀眾心中的「真情,癡情與深情(呼應片名Truly Madly Deeply)」,那是音樂妙用的經典示範了。

 

巴赫教我們的第三招配樂法是「洗浴」

作品:「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示範門徒:瑞士導演佛瑞迪.穆勒Fredi M. Murer

 

「音樂聖經」一書中提到,巴赫認為世界萬物都是上帝所創造的,音樂所要歌頌的是這種上帝創造的和,和諧之中對那種上帝之光的仰望,音樂是他通往天國,與上帝對話的雲梯!

 

瑞士導演佛瑞迪.穆勒(Fredi M. Murer)執導的《想飛的鋼琴少年(Vitus)》,描寫一位智商高達180的天才少年Vitus的故事,電影分為六歲和十二歲兩個階段,六歲的維特已經展現掩不住的才華,但是只能任憑父母親擺布;十二歲的維特找到反抗方法,不但突破了生命瓶頸,也找到走自己路的生命態度。《想飛的鋼琴少年》根本就是一位自由主義者對抗保守主義氛圍的電影。

 

《想飛的鋼琴少年》中的維特可以拒絕練琴,卻也可以因為愛上了保母,而替一心想要當搖滾歌星的保母情人,發揮他的音樂天賦,用搖滾樂來編織彼此的夢想殿堂;更可以因為聽見了巴赫「郭德堡變奏曲」的莊嚴與美麗,重新回到黑白琴鍵上練舞。

 

是的,音樂要有慧根,要有悟性,境界才能不不凡,不想彈琴的孩子,怎麼騙或勸都沒有用,唯有自己想通了,而且是徹底浸泡在讓他動心的音樂中,讓音樂將他徹底洗浴,才有脫胎換骨的一日。

 

巴赫教我們的第四招配樂法:「模擬」

作品:無伴奏大提琴組曲The Six suites for unaccompanied cello

示範門徒:王家衛

 

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名氣響亮,曲調動人,但要用在電影中烘托劇情,其實並不容易。法國坎城影展當局在2009年曾投資拍攝了一部短片集《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Chacun son cinéma)》,邀請世界知名導演一起來回憶及書寫他們最難忘的電影院記憶,侯孝賢、蔡明亮、王家衛和陳凱歌等人都把自己在電影院的深情記憶,做出有趣的往事書寫。

 

繽紛華麗與浪漫曖昧,一直是王家衛最迷人的手痕,他執導的這一段《穿越九千里獻給你(I Travelled 9000 kilometers To Give It To You)》,透過范植偉和張睿羚在映演高達作品《阿爾發城》的戲院中,探索磨磳的手腳運動,追憶了一段青春時光的懺情記憶。

 

stre292.jpg看電影,手比眼睛和心靈都要忙碌,肯定看倌之意不在影,而在身旁的人。

 

手的功能是欲念的試探,也會在對方輕允下開始層層轉進的,每一回的掠奪或回應,不論是拉手,握肘,摸膝、蹬腿,夾腳,微踢所有的悸動都在改變彼此的關係,迴盪在空氣中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其實也彷彿在透過大提琴手拉弓按弦的手部動作,呼應著愛人的手。

 

愛情的記憶與手的忙碌,形成了極有其趣的繁複對話,那是多少青春的觀影記憶,那段曾經濃密的往事呼應著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也不另有「餘音嘹亮尚飄空」的餘韻了嗎?

巴赫教我們的第五招配樂法叫:「包裝」

作品:「平均律(The Well-Tempered Clavier/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

示範門徒:李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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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夏天的故事,那是一個女生與兩位街舞男生的故事。電影《巧克力重擊》一開始讓我們看著上下顛倒的畫面,耳畔就聽著巴赫的「平均律」樂音,直到女主角賴雅妍飾演的阿里開始用旁白說起夏天的故事,我們才知道巴赫的音樂可以成為妝點身份的包裝。

 

鏡頭帶到琴鍵的特寫,然後阿里彈著琴告訴大家那是波蘭鋼琴大賽所彈的作品,但是一如以往,並沒有得獎,不過,那不是重點,她想分享的是兩位身手矯健的舞者人生,一位名叫巧克力,一位名叫Pachinko,他們以舞較勁,以舞交友,也像孔雀一樣,用著異乎常人的肢體動作,來討好阿里。

 

安靜的平均律樂音,明白昭告著阿里的文藝身世,看著巧克力與Pachinko手可以當腳轉動,腳卻可以舞動得比手更高更快的肢體律動,不諧調的人生,就這樣擦撞出動人的火花。「平均律」在電影中沒有特別的「戲份」,只是淺淺地浮動著,有如阿里的外衣,有如阿里的微笑,那是那年夏天最沁人心脾的樂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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