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電影《康提基號:偉大航程(Kon Tiki)》提供了三個有趣的觀察點。
首先是史實面,1947年有人確實乘坐木筏航行4,300 浬,從秘魯到達了玻里尼西亞,這叫做傳奇。想完成這段歷史,需要勇氣、智慧和毅力,這三個特質無可避免就成為電影的人物魅力特色。
其次是科學面,這趟航程証實了洋流是通道,未必是阻隔,不可思議,並不代表不科學,問題在於還未証實前,誰敢扮演先知?主人翁追尋真相的這段受苦與折磨歷程,因而成為濃度極高的人生好戲。
第三,創造這個科學傳奇的人,該用那一款的英雄節奏來呈現?好萊塢的選擇會是激情,北歐卻在冷靜中,書寫莊嚴。
《康提基號》根據挪威探險家索爾(Thor Heyerdahl,由Pål Sverre Hagen飾演)的真人實事改編,挪威導演喬奇姆.羅寧(Joachim Rønning)與艾斯班.山柏格(Espen Sandberg)確實花了不少力氣要來「重現」歷史,雖然同為扁舟,海上航程也近似漂流,卻少了《少年Pi的奇幻漂流》那樣既得面臨生死一瞬間的危機四伏(沒有隨時要吃人的老虎),還有無人對話的寂寞清冷(好歹是六人同船,就算各有其志,理念價值相距甚遠,還是可以聊天或者訐譙),更少了靠天吃飯的煩惱(畢竟有充足糧食),真要像好萊塢英雄片那般大灑狗血,其實可以拍得既悲壯又華麗,但是,他們卻選擇了類似紀錄片的手法,只輕輕抹上一抹鹽,提了點味,卻又不至於太素,反而另有韻味了。
生命旅程中,有的同伴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有的則是巧合湊在一起的同行,一旦同伴有異心,或者起了疑心,對於主導探險的索爾都是考驗,《康提基號》面對的問號有三:首先,一位不會游泳的探險家,有可能完成橫渡太平洋的壯舉?其次,無線電一直受到沿岸山脈的阻撓的干擾,無法傳訊,亦無法收訊,這場備受學術界質疑的實驗,如何面對外界檢驗?第三,古老的綑筏術,禁得起海浪沖刷考驗嗎?現代人要不要換上現代鋼絲?這個問號不啻挑戰了索爾重現古人行程的初衷。
《康提基號》回答第一個問號的選擇是坦白面對。索爾確實不會游泳,開場的童年戲冰墜海,一方面突顯他的冒險個性,另一方面則是解釋了他有強烈求生意志,差別在於《康提基號》從來就不想把他當成英雄,忠實呈現他的無能,就是最有力的論述,於是當同伴墜海,即將被鯊魚吞噬時,只有他束手無策,無法救援,甚至最後還得向墜海同伴坦承:他真的不會游泳。一個簡單的事實,讓人看見他的誠實與脆弱。
就算他真的不會游泳,為了換個角度拍攝船行模樣,不再是從船上往外觀望的角度,索爾還選擇搭上膠筏,要從海上反拍木筏模樣,他的行動,吸引了四周鯊魚的注意,逐漸迫近的尾鰭,預告著危機,卻能在最後關頭擦筏而過,《康提基號》的多數危機場景都是如此處理,不太灑狗血,更不搞激情(除了那場殺鯊止鯊,以血換血的救援戲),意思到了就夠了,或許太過素樸,或許並不符合戲劇要求,或許卻更貼近了真實。
第二個問號則是只能不停嘗試,狀況不明,成敗難料,確實就是信心與意志的煎熬與考驗,先不管別人知不知曉,權且逐步實踐自己的夢想與追尋,這不就是尋常人生的一步一腳印嗎?
第三個問號則請索爾用最激烈的肢體語言來回應。他接同伴手上的鋼絲,直接拋到海裡,一旦木筏不是古法製成,即使未來真的成功圓夢,他的理論已然不純粹了,大家的時間力氣不都白費了嗎?索爾寧可失敗,不願取巧,更不能打折,他的堅持與信念,就成了最堅實有力的科學實証論述了。
這趟4,300 浬的洋流之旅,沿途有水母、鯨魚和鯊魚陪伴,有時璀燦壯麗,有時憂心忡忡,《康提基號》花了不少力氣重現沿路風景,細節有如一頁一頁航海日誌,像極了淡中有味的生命隨筆。電影唯一的心機則是讓索爾逼近目的地時,才展讀了妻子出發前就送上船的信,那是一封祝福信,卻也是一封告別信,妻子愛他的冒險個性,但也因為這個個性,她選擇了分道揚鑣,「因為了解而分開」的愛情選擇,刻畫出英雄在光環之後的私心陰暗,有了這筆回馬槍,《康提基號》就不再只是一部冒險電影,而是極盡人性關照的生命雕刻了。
《康提基號》的原文「Kon Tiki」指的是太陽神,起源自索爾在玻里尼西亞做研究時的考証見聞,如非曾在叢林中見過太陽神的雕刻,他不會把玻里尼西亞與印加文明連結一起,電影最後回航玻里尼西亞時,距離他當年的研究島嶼,相距不遠,人生看似巧合,冥冥中卻似有天意,《康提基號》在這一點上只做事實陳述,未再引伸,看似平淡,節奏鬆緩,卻是淡中有味的生命隨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