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敘事

李安導演推出了最新作品《少年pi的奇幻漂流》,印刻雜誌邀我寫了一篇評論,我繳出的作品名為「忠誠與超越_《少年Pi的奇幻漂流》從小說到電影,全文主要分成「敘事」、「奇觀」和「電影」三個段落,本文先從小說出發,尋訪電影的「敘事」特質。

把小說改編成電影,最大的考驗在於對於原著保持了多少的忠誠?透過電影的文法與技術,又完成了多少超越工程

 

導演李安是小說改編電影的老手,從《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臥虎藏龍》、《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到《色.戒》,李安鮮少失手,原著小說的文義精髓及視覺想像,都在保持高度「忠誠」的情況(實踐了文字翻譯工程)下,兼及了「想像」的起飛(添增了人物與事件的立體雕刻),讓文字與影像在密度極高的相互支援下,彼此浸染滲透,書迷不會失望,影迷亦覺驚豔,各有所獲。

 

李安2012年的作品《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e)》,在敘事風格上緊守住原著小說家Yann Martel「後設(Meta)」與「疏離(Alienation)」特色,在影像風格上則開發了3D影像的幻影可能,再度示範了他悠遊小說與電影世界的輕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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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敘 

 

我的任務就是透過文字書寫的力量,讓你聽見,讓你感知,更重要的是讓你看見。

                               ─小說家康拉德/ A Conrad Argosy

 

閱讀小說時,多數作者不會現身,多數讀者亦不會知道作者長成什麼模樣,閱讀《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小說時,作者Yann Martel幻化成兩個面貌亮相,頭一回是在小說序言,詳細說明了他如何從葡萄牙傳奇寫到印度傳奇的創作旅程(這個他,可能是Yann Martel本人,亦可能是從序言就營造出來的虛構人物,目的只在創造:「小說指涉『皆有所本』,一切來自真人實事的『採訪』所得。」以突顯「傳奇」的「寫真」力量);其次則是在小說中,不時換上楷體(以中文版為準)字形,從觀點、文體到敘事法的跳動,補充(或者強化)「書寫者」採訪當事人的主觀印象。

 

作者現身,作者插話,對強調一氣呵成的閱讀勢必造成困擾,卻也因為刻意要求的中斷與疏離,讓讀者得能歇口氣,換個角度,回想前面文字或故事的主旨大意,對小說內容得著更宏觀的審視面向。小說體例如此,電影可以忠誠橫移,可以破壞攪和,重新來過,李安選擇了橫移,除了尊重原著體例,而且讓飾演作家的演員Rafe Spall有了更具體的面貌、互動與對話(電影沒給作家名姓,劇本直接以作家名字,對話內容悉皆來自書的前序或文中線索)

 

這個決定,是重要的觀賞美學選擇。關鍵在於Pi不可思議的海上奇遇,超越了多數人能夠理解的經驗法則,不要陷進當事人神奇如夢的憶述,說書人選擇適時插入,中斷了閱讀情緒,也中斷了逸想出走的空間,原本是種障礙,亦是打擾,在電影中更讓故事進程頻頻喊停,有如平坦大道上不時遇見幾個疙瘩窟窿,走來總是顛簸,但是無可諱言地,這種手法不時在提醒讀者(及觀眾):你面對的既是傳奇故事,卻也是真人實事的印象。嘠然硬切的短暫停歇,製造了距離,換來更開闊的思考與呼吸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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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主角Pi Patel是奇幻情節的主述者,但是小說只有在第一章節和第三章節曾經出現楷體文字,第一章是作者的觀察,第三章則是日本保險公司的調查員,前者是作者的主觀,後者則是實況調查的文字紀錄檔,屬於客觀的佐証文字。李安讓作者從電影開場就登堂入室,陪著中年的Pi一起回顧撿拾他的青春,聽他細述從Pi的得名、習泳、遇神皆拜及初識老虎的生命奇遇,但在進入核心漂流情節時,作者則就銷聲匿跡了,直到故事終結前才又再度現身。作者首尾呼應的現形,當然是在替Pi匪夷所思的海上奇遇做背書,而且還是以「作者」和「調查員」的雙重身份來佐証背書,這一切無非就是呼應Pi在接受調查時所透露的兩個版本,究竟是「寓言」版或「現實」版更能讓人接受?

 

兩次論述,是完全不同情境的憶述,「現實」殘酷無情,「寓言」跡近夢幻,卻讓人願意擁抱,作者Yann Martel找到了他依賴的書寫形式,李安則是體察到作者的深意,以跡近翻譯的手法,讓全片的敘事基調在「忠誠」重現的架構上,實踐了德國詩人Hans Sachs在「詩樂會會員(Die Meistetersinger)」一詩中,交付給藝術家的使命:

我的朋友,解釋和顯示夢幻

那是詩人的工作。

請相信我,人的真正意念

在夢幻中變得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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