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導演一出招,總會讓人屏氣凝神,細細品味。波蘭名導演傑西.史考利莫斯基(Jerzy Skolimowski)的新作《我不要死(Essential Killing)》就有這等功力。
首先是視覺震撼。《我不要死》是一部波蘭與挪威合資的電影,但是開場的陸空協同作戰,動員兵力雖不多(一架直昇機,三位巡邏兵),卻因為鏡頭從空直視地面部隊,加上聲音連繫,監控嚴密的步步為營,讓畫面呈現了少見的立體縱深,成功傳達了肅殺氣氛,也提供了有事即將發生的訊息暗示,從場面布局到氣氛節奏,都深合好萊塢戰爭電影的緊叩人心的緊張力道。
《我不要死》的開場背景設定在阿富汗的一處山谷中,美軍前往蒐尋反抗軍集團的基地,山谷一片死寂,只聽得到直昇機的螺旋漿轉動聲,以及駕駛與地面巡邏人員的無線電對話聲音,直到美軍下到峽谷,觀眾才看見岩壁旁有著戰死的回教戰士遺體,然後才又聽見有呼吸聲傳來,瞄見幌動的人影,似乎有人急著找避難場所,但是山谷別無出口,於是又匆匆取了死亡戰士身上的槍械,躲進山谷罅隙。從他的腳步聲與呼吸聲,觀眾可以接受到他極其緊繃的情緒,從他生硬操作槍械的動作裡,更可聞嗅到他似乎並非職業軍人,電影就在生死一瞬間的對峙時刻中滑進了電影的主題:殺戮的意義與目的。
這位肉體與精神都糾結緊繃的阿富汗人,是由美國影星文森.加洛(Vincent Gallo)飾演的Mohammed(一個看似中性,卻又有著文化代表性的姓名,由美國影星來扮阿富汗人更是一絕,提供了更多身份錯亂的省思趣味),從粗手笨腳到緊張兮兮,都似乎在註解他非戰士的平常身份,導演不曾交代何以他們出現在那個山谷裡,而是直接把他擺放在那個時空中,既然前有敵軍,後無退路,言語不通又手無寸鐵的你,是跪地求饒,任人宰割?還是想法子自保?Mohammed按下扳機的那一剎那,基本上就是恐懼的表現(他不是伏兵,亦非殺手,因為他連槍托都拿不穩),反射了身在困境時最動物本能的求生選擇,殺戮只是求生存的手段(這個動機也說明了很多人類文明的起源,不管是殺戮以獵食,或者殺戮以抗敵)。
氣氛來自場面調度、演員表演與視覺綜效,那是吸引觀眾的必要手段,然而導演傑西.史考利莫斯基更高明的手法就是以這樣一場只求保命的開場戲帶出全片的主題,密度之高,連貫之細,都讓人歎服。
Mohammed雖靠殺戮暫時喘了口氣,可是槍聲一響,形跡就暴露了,他逃不過空中部隊的火砲攔截,很快就擒,關進了戰俘營,開始接受生不如死的苦刑伺候。史考利莫斯基並無意突顯美軍對待戰俘的殘忍手段(天下那有仁者之師?前線戰士每天面對生死存亡壓力,都相信對敵人仁慈,最後就會害到自己),但是史考利莫斯基卻以簡單的事實突顯著戰俘的打死不招有以下幾種可能:
1,語言不通,不知你在問啥,所以有問無應;
2,生理殘缺,槍砲擊發時,已震破了耳膜;
3,裝聾做啞,矢志不從,有問不應。
每一個答案都有可能,但就行刑拷問的人而言,卻寧可選擇第三點,畢竟攸關生死,寧可錯殺,不可輕縱,所以Mohammed的不言不語,就得從最壞的一點來解讀,構成了將他後送到歐洲基地,另行嚴加拷問的動機,也因此在運送出了意外之際,讓Mohammed有了脫逃生機,在冰天雪地的陌生國度裡掙扎求生,將《我不要死》的人生主題跳開了美阿對抗的政治對決議題,回歸到面對生死存亡時,一個凡夫俗子必定會做出的抉擇:一切就像海報上的那句標語「Run to live……kill to survive(逃,以求活命…殺,以求生存)」了。
文森.加洛在《我不要死》中幾乎不發一語,卻因為他的肢體與表情已經說明了人在生死關頭的基本動念,清楚明白又有說服力,因而在2010年威尼斯影展中獲得了最佳男演員獎,導演找了一位美國演員來詮釋阿富汗人,著眼點當然並非文森體內有無阿拉伯血統,而是《我不要死》的議題適用於任何在戰火下掙扎求生的各式人種,他也許不應該出現在那座山谷裡(自然會被敵軍視為恐怖份子,何況你還真的開槍殺了人),但是人生真的有很多機緣讓一個不對的人出現在不對的時空之中,導致自己百口莫辯的困境,當代中東人與美軍的對抗作戰中,不論是刻意或被迫的,有太多身不由己的無奈命運,許多無辜的阿富汗人與伊拉克人也許感慨最深,文森的血統與膚色,只會更豐厚了這個角色的廣義內涵,讓角色因而得著了更多元的解讀可能。
文森.加洛的另一個考驗則在於冰天雪地下的求生反應,導演曾經盛讚文森是很紮實,亦很認真的方法演技派演員(即演員要全面認同於角色的性格、思想與生存環境之中),《我不要死》的表演特殊性亦在於從中東來到冰天雪地後,沒有了種族與文化的後援,只有絕地求生的奮鬥與掙扎,因此,從挨餓受凍,文森所傳達出的表演訊息似乎都驗証著他在拍戲途中亦得不停地的受虐或者斷食,才能在餐風露宿中自然呈現肌肉的抖顫,才有了在生存欲望驅策下,有如反射動作的掠奪與殺戮,從清癯到空乏,從疲累到淌血,他的能量衰減過程有如火焰將熄的蠟燭,瑟縮凍結出一股絕望的氣息,亦是難忘的觀影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