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者的排演或練習教室通常都有一大面牆,一排全是落地長鏡,讓舞者清楚看見自己的舞姿,不論映現出來的是絕美或者瑕疵身影,都在鼓舞或刺激舞者更上層樓。要不要玩鏡子魔法?怎麼玩鏡子魔法?不但考驗著導演導演戴倫.亞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也挑戰著觀眾的接受度。
電影《黑天鵝》的開場就是一場夢中戲,女主角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飾演的妮娜夢見自己跳起了《天鵝湖》的Odette,但是魔法師旋即出現,以黑鷹的造型在她身上施下了魔咒,在柴可夫斯基的原音與Clint Mansell濃縮改編的音樂聲中,娜塔莉.波曼踮起腳尖向全球影迷昭示,她真的會跳芭蕾,就算擔綱挑大梁亦不離譜,禁得起專業檢視,也擴充了傳統演員的表演空間。
夢醒之後,她含笑回憶著夢境,也在穿衣鏡前伸展自己肢體,再向母親預告自己即將演出重要角色,芭芭拉.荷西(Barbara Hershey)飾演的母親卻也在此時發現了女兒背上的紅斑破皮捉痕,就在母女深情相擁之際,透過荷西望著穿衣鏡的焦慮眼神,導演戴倫把鏡頭直接跳接地鐵中的車窗影像,模糊詭異的人影散發出不確定的神秘因素,暗示著妮娜的期待與忐忑,靠立車門的妮娜就在此時彷彿看見了一個與自己非常近似的身影在另一個車廂中,妮娜穿的是白毛領的外套,那個人影則是黑衣,白黑映照之下,戴倫已經悄悄完成了影射工程,妮娜初時也許純白如白天鵝,但是屬於黑天鵝的召喚或誘惑,卻也如影隨形地繞圍在她身旁。
戴倫的破題手法非常精細,電影的宗旨與趣味已經全都融入在這開舞、母女與地鐵的三場戲中,綱目既舉,隨後的情節則是從綱目中鋪衍出來的骨肉了。
《天鵝湖》中的黑天鵝因為太像白天鵝了,以致於鍾愛白天鵝的王子都辨認不出,誤將愛情誓約獻給了黑天鵝,這和聖經故事中的撒旦原本亦是天使,黑白原係一體兩面的「神性/人性」分裂故事有些相似,戴倫深怕觀眾看不清楚,才會再安排一場妮娜走過被建築圍籬阻隔出來的長廊上,對面亦有一位女子迎面走來,擦肩而過時,才驚覺對方竟與自己那麼相似:那是陌生的自我?還是分裂的自我?抑或是更好的自我?妮娜的脆弱與焦慮就在這種幻像中蔓延開來了。
不少電影都試圖探索藝人的壓力與焦慮,《黑天鵝》其實可與日本動畫導演今敏的《Perfect Blue》對照來看,《Perfect Blue》女主角未麻是努力想要轉型做演員的偶像歌手,但是運途不順,接連的挫折與焦慮,導致她人格分裂的壓力,昔日的那個「偶像未麻」幻影,不時就會在捷運車窗玻璃或居家鏡子中現形,嘲笑也質問著一路跌跌撞撞,卻一事無成的「演員未麻」本尊。還好,《Perfect Blue》運用過的鏡相戲法,沒有成為《黑天鵝》複製的範本(其實,那也是多數人格分裂電影必定都會使用的對照手法),畢竟招式不新,徜若一味重複,難免被譏老套,戴倫偶一為之的高度節制,反而讓一眨眼就消失的幻影,有如吊人胃口的戲法,一閃即逝,卻又久久才亮相一回,確實極其引人入勝。快速,因而讓人來不及細嚼;匆匆,因而讓人覺得若有憾焉,導演的狡黠與老到,顯示他確實懂得傳統戲法的妙用,更懂得如何避開陳腐,在高度制約的時空下提煉出醇厚的濃度。
戴倫偏愛的手法其實是訴諸驚悚的幻覺,妮娜背上的紅斑傷痕,手指或者腳趾的裂痕,甚至指趾都與融合成為鵝掌,視覺上提供了匪夷所思的震撼,心理上卻又暗示著妮娜身心疲憊的焦慮,以及急於轉化成為天鵝的祈願,黑暗的,光明的,全都雜沓紛至,同時提供了多元審視的焦點,畢竟她只有完全的獻身,讓自己的體內同時流動著白天鵝與黑天鵝的對立矛盾元素,才算完成超越舞者的雕塑,只是代價往往大到超乎自己的想像與容量。
當然,最高潮的幻像來自於妮娜是否真的幹掉了競爭對手?她身上淌血的傷口究竟是實景或是幻像?是成長過程的內傷?還是意志錯亂的真傷?《黑天鵝》雖然畫面曖昧,但是答案其實相當淺顯明白,問題在於觀眾願意相信眼睛?或者心靈?沒有標準答案的《黑天鵝》因此多添了讓人咀嚼回味的餘韻。